到这一刻为止,周乘既都没认真问过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当初陈家楼上,也只听明白曲父和现在陈适逢的太太最后不欢而散。婚姻乃至背德的苦果,向来是孩子最无辜。
他也只当曲父是和陈适逢一样做生意的。这一段相处,曲开颜都不必明说,就知道父亲的死是她还没过去的坎。周乘既便更不愿提起,他懂这种过去事无能为力却也难轻飘飘说过去了的苦。
他当年那么小,全不要他背什么责任,但是昊昊就是没了,他还光鲜得活着。这种坎,只有经历人明白。
他向来不喜欢慷他人之慨的圣与仁。
过不过得去,只有当事人说了算。
眼下,夜阑人静的。周乘既只问她,“那么你平时不吃药,怎么缓解呢?”
“闻风油精,吃一口冰淇淋。”说着,曲开颜求援般地撒娇,趴他背上,“你背我下楼吧,我想吃一口冰淇淋。”
周乘既如她的愿。
曲开颜原本就瘦,伏他背上,被他成心这么一掂。她惊呼出声也死命地搂住他脖子。
一路下楼的时候,背上的人随着他脚步往下去,心起起落落的。
曲开颜一歪头,长发散开一片,她认真袒露她偏执的占有欲,“周乖乖,你会永远这么由着我吗?”
“那倒未必。”
“喂,你说句骗我的话能怎么样?”
“如果可以,我想一句谎话都不要和你说。当然,男女平等,你也要这么做到。”
曲开颜倒是比他痛快多了,“我才不稀罕撒谎。我这个人已经很没优点了,再是个撒谎精,我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谁说你没优点的啊。你不是浑身都是优点。”
“哪里?”
“睡觉的时候,自己找找。我都做标记了。”
曲开颜即刻来勒他脖子,这个臭流氓。“周乘既,你奶奶肯定后悔死给你取这个小名了。还乖乖儿,我看你坏坏儿差不多。”
“嗯,中国人起名字不是向来都这个尿性嘛,恨不得把字典里的好词都镶脖子上。”
“那叫寄以厚望。”难得,曲开颜拽了句文。
“那叫自己没活出,以道德之名绑架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是亲眼看过有人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阴影,那种绝望与脆弱。
骄傲富有如曲开颜,她依旧没什么安全感。这份缺失,旁人读不懂,周乘既却一秒看穿。如果可以选,她也不想这样。
*
曲开颜这个傲娇怪,从冰箱里翻出一盒冰淇淋,是那种敲敲杯,上头嵌一层厚厚的坚果巧克力盖。
她敲半天也没碎。气得不要吃了。
说想起她从前在A城过年和疏桐一起肺炎住院了,舅妈来照顾她们两个。那时候有人来探病,特地买了可以热烧后吃的糖水罐头。舅妈起初还嫌这东西老土的,没想到开颜和疏桐两个都很爱吃。
后来养成的习惯作传统了。疏桐年年春节过来,都要给开颜带一份各色古早食品的伴手礼,其中一定有这个玻璃瓶装的罐头。
曲开颜有时候想起来吃,偏偏怎么也打不开。她就是这种能被吃的东西为难住的笨蛋。
周乘既在厨房岛台那头,帮她把冰箱里的盐水鹅一一码放到便当盒里,由她明天带去工作室吃。或者请她的员工尝尝。
曲小姐手里抱着冰淇淋,走过来拈一块正当中带肉带皮的鹅肉送进嘴里。
直到她在口里嚼起来,才明白为什么周乘既执意把他们家阿姨拐过来了,是真的很好吃。
“哦,对了,阿姨关照这个汤别给倒了。留着下次做老卤。”
大小姐连家里豆豉是什么东西都不明白的主,自然不会懂什么叫老卤。
周乘既便跟她解释,你吃的很多老字号,那个汤卤基本上是不离火的。天天熬,日日炖,也日日添新汤新料进去。
曲开颜傻眼了,真假的,那不是没有保质期嘛。
周乘既眼见着和她扯不明白,“嗯,你就当没保质期吧。你还敢不敢吃?”他提醒她,阿姨这个也是由老卤做出来的。
“我敢啊。你爷爷奶奶都吃这么多年了,都硬硬朗朗的,我有什么不敢的。”
周乘既闻言,笑出声,问她还跟阿姨打听了些什么。关于他们家的。
曲开颜脸一红,“我打听什么了。不过是羡慕你们家有个这么细致做饭又可口的阿姨罢了。”
“嗯。这么羡慕,下次去我家做客吧。”
“不要。你们家光那个院子和你爷爷饮茶的那些家伙什,我就自觉不能去打扰。”
周乘既不解,问她怎么知道的。
计划通的人给他说明,“呐,我可不算偷看哦。你们家阿姨发在朋友圈里头的,应该不算隐私吧。”
曲开颜说周乘既爷爷奶奶那个房子可真好看,一开就是文化人布置的,院子里花花草草,一树一木,全是景致。周乘既奶奶自己不养猫,但特地为了流浪猫在院墙根留了猫洞。
这样的老太太,都不必背书什么,就坚定地让人信她的品德与医德。
而曲开颜院子里,她坦言,不是她弄的,是园艺师帮她弄得。
她说她这种俗人,还是不要去他们周家了。
周乘既却不准许她这么说,“那仅仅代表我奶奶自己。她一向嫌弃我们的,包括我爷爷。说我们一屋子棒槌。”
此刻,棒槌周提醒棒槌曲,“冰淇淋能敲了。”
曲开颜恍然,这个家伙,真的时时刻刻长着比她多的心眼。
果真,和他聊了一会天,冰淇淋到达最佳接触室温后的品尝时机。
周乘既再把盐水鹅搁进冰箱,提醒她,明天和同事分享吃的时候最好微波炉叮一下。
曲开颜拿勺子敲开冰淇淋上头的巧克力盖,她只吃了一口,也喂了周乘既一口。然后,想和他说什么的,却一时停住了。
不是她内秀,反而是她学会了他的沉默论。
曲开颜心想,周乘既,你最好一辈子都给我待在这个房子里。
我不准你再去这样事无巨细地对任何别的女人的。
*
次日一早,周乘既起来晨跑后才去了公司。
他们两个都没吃早餐的习惯,都得到早午饭的档口才有胃口。
周乘既早上穿戴洗漱的时候告诉曲开颜,是这些年忙出来的后遗症。起初职场新人的时候,每天恨不得觉都不够睡,更没时间做早餐,他也吃不惯外头那些油大的东西。
久而久之,养成了现在这种状况。要么让助理帮他随便买点,要么就直接饿到中午吃。
曲开颜原本今天没想这么早去工作室的,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一半折腾,一半踏实,
她夜里也可以慢慢睡几个小时了。
周乘既一走,她反而空落了。
干脆爬起来,洗澡化妆,顺带着把冰箱里的盐水鹅拿出来。
她出门前,正巧赵阿姨回复了曲开颜认真称赞她盐水鹅做得很好吃的那条消息。
一径已经坐到车里的她,想起什么,便好奇地问阿姨讨教了,曲开颜问的是:阿姨,周乘既平时在家都吃什么早餐啊?
心虚的人,又连忙补了条:
我的意思是,我这种白痴也可以做得出来的。
*
曲开颜忙忙叨叨的,一路赶完早高峰的塞车。
九点钟半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心想今天该不是有什么大客户要见,曲总来这么早。
既然来了,舒婕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奴役曲开颜开会的档口。
召集全员小组审稿会,会上舒婕问曲开颜,上回被毙掉的画稿,你还改不改。
秉着上下一心的团结,曲总硬着头皮也得说改。
一散会,当真回自己办公室想改稿的方案了。
曲开颜多长时间没有认真伏案为了生计忙碌了,直到她翻出在赵阿姨朋友圈里看到的周乘既家庭院里那两棵苦楝树,她心中一阙春日戒才算有了定貌。
父亲写过一篇短篇,很早年的作品。也是少时开颜很喜欢也很认真读过的一篇。
文里,小和尚和小尼姑在各安天命的戒条里长大。
因为一场饥荒奔逃而结缘。
一路逃,一路遇。
小尼姑抢了小和尚仅有的干粮,小和尚非但不恼,还拿指尖的血供她解渴充饥。
最后他们逃进了一个有流兵作了寇的江边村庄,那些流兵正骑在马上,绕行着两户人家,要他们各自交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两家易子而食。
这样大家都能活下来。
那时的人,都饿疯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了。
小和尚凭着心中的佛祖,站出来反对。
流兵见况,便起哄利用囚徒困境,逼小和尚和他身边的小尼姑出来一个,这样就可以替他们死。
小尼姑怕疼,只把小和尚推出来了。
小和尚答应他们煮了自己,但唯一的条件,你们要分我妹妹一口。
流兵一径都笑了,她是你哪门子妹妹,你们分明是对公母秃驴,你头上还有戒疤哩。这样也好,吃斋念佛的人,本就该普度众生才是啊。
小和尚却抵死不改口,她就是我妹妹呀。
我逃出来―在凡间里―破了戒―愧对佛祖―喜欢的妹妹呀。
故事戛然而止。
小时候的开颜问过父亲,那么小尼姑到底有没有吃小和尚呀……
爸爸端自不答复女儿,故事的意义就在于一期一会。颜颜,你的一期一会,是你的。永远不要来问我,我的只是我的。
父亲文里就写过一笔,春日里两棵苦楝。
这么多年,曲开颜都没细细留心过,原来苦楝树真得处处都是。她只是因为字生僻了些,便以为爸爸写得多难寻的景呢。
伏案的人潸然泪下。
助理在外头叩门,说有曲总的同城跑腿需要本人签收的快递。
案前的人抹掉脸上的热泪,出门凭手机里的验证码交换了那个同城快递件。
她一打开,却是一个已经拆了塑封的新手机盒。箱子里还有不少手机相应型号的镜头膜。
曲开颜下意识明白了是谁送的。
果然,拆开手机盒,手机裸机上已经贴好了钢化膜和一个镜头膜。
机身上附了枚便签纸:
收到后第一通电话请打给我。
落款署名只一个潇洒有力的:周.
第38章
说是收到后, 曲开颜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周乘既打电话。
而是给他发了消息,说盔甲已收到。
第一通电话,由你确定时间吧。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多,周乘既那头片刻给她文字消息:嗯, 我现在有空。
曲开颜这才把在用的手机卡别出, 插/进他答应赔给她的新手机里。
周乘既等到她的第一通电话时, 已经约摸午休时间了。
通话才接通,周乘既率先问她,“怎么了?”
曲开颜莞尔,脸上是雨后初霁的舒展, “没怎么啊。”
“没怎么这么小心翼翼?不知道的, 以为我和你特务接头呢。”
曲开颜笑出声, “怕你在开会,怕你不方便听呀。”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方便不方便呢?”
“周乘既,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在我最沮丧的时候, 总能出现。谢你赶走了我刚才头顶好大一朵乌云。谢你让我知道男女恋爱, 除了床上,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
“手机啊。”曲开颜不想因为自己的阴霾影响到他,更不想他们一齐不开心, “虽然你第一件礼物有点过于直男, 但是我喜欢。喜欢这种务实且说到做到。”他答应赔她的, 就真的做到了。
“嗯,还有摔碎的那些化妆品, 你自己下单吧。我给你转账。”
“喂, 这么敷衍。已经恨不得二十年老夫老妻的德性啦。”
“因为那些我实在搞不明白。买错型号,弄巧成拙。”
“拜托, 什么型号,那是肤质。”
“随便吧。你吃了没?”
“还没。她们给我订餐了,吃盐水鹅呀。”
“哦。”有人像是把这一茬忘了,说他还没吃饭,还得下楼去吃饭。
曲开颜笑话他,“那你要怎样,给你送上楼,喂你吃?”
“也还不错。”周乘既再问她,今天有什么大行动,那么早就出门了。
曲开颜忘了,她给他添加入户门指纹的时候,因为烦那些繁冗的操作,就让周乘既自己操作,也把app中他的权限设成了管理员。
他想看她几时出门,app上都有门锁出入的记录。
“你走后没多久我就起来了。”曲开颜坦言,“大概被你卷到了吧。”
“周工每天拼命三郎,我都不好意思闲着了。”
“我拼命那是因为我眼前有那根逗我驴转向的胡萝卜。你没有,要拼什么?”
曲开颜不信,她不信周乘既会喜欢那种成天在家无所事事的女人。
“你不会喜欢那种以丈夫为半径的女人的。”曲开颜笃定,也径直问出口。
对面人直言也干脆,“是。我不喜欢但我尊重,尊重每一个为生活付出的角色。但我更不喜欢那种为了谁而改变的口吻。因为这种改变本质是拖是累,就像你说的,是我卷到你了。”
“曲开颜,我喜欢做自己事的人。”
闻言的人,看一眼画布上勾勒出的树干,才寥寥几笔,仿佛已经见到笔直,参天与燃燃而立的花枝。
周乘既再道,他下午三点有空。如果曲总恰好有时间的话,陪他去书店找几本他要的工具书。
“喂,你这算公开溜号吗?”
那头人答复她,“不,是我披星戴月苦辛劳后程序正义的带薪休假。”
周乘既说他攒多少年假没休过。今天他便任性说休就休了。
*
直到他们约定的时间,周乘既来接人。曲开颜慢慢上了车,驾驶座上的人才趴在方向盘上问她,“说吧,怎么了?你别告诉我是你来例假后就伤春悲秋起来,我不信。你这种性子,就是来着例假,也能喝酒蹦多高。”
曲开颜才扣上安全带,就急着朝他呸了。“你才蹦多高。”
“那是怎么了?”有人执意这一句。
曲开颜这才捋捋耳边发,她今日戴了副珍珠耳饰,一只耳堵有点松。她伸手要去堵紧了。
周乘既捉开她的手,帮她来理。
曲开颜由他弄,也由他假公济私地捏着她耳朵朝她说话。周乘既牵着她耳朵,四目相对,他径直问她,“是嫌我的礼物不够格,冒犯到你曲小姐的审美了?”
曲开颜当即心里喊了回,天。“周乘既,我不准你这么想。你在干什么啊,你是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