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苦衷,都是为了儿子。
“不必为我打算,”梁净词摇着头,凉凉地说,“你放过我吧。”
杨翎又抄了个沙发的枕头砸过来,仍然砸了个偏,“你不识好歹。”
做完这一切,她捂着脸痛哭一阵,约莫三四分钟,梁净词有点疲乏,准备走人,杨翎听见动静,忽的又起身,急急往他怀里扑,脸色大变:
“净词,妈妈只有你了。”
“别这么冷漠,说你爱我好不好?”
“……”
梁净词握住她的手腕,想将人推开,但杨翎攥着他衣袖,死死的,像是扯住最后的生机。
他垂眸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下去。直到杨翎自己哭累了,倒在沙发上睡去。
梁净词坐在阳台,听着雨声,闭眼沉思。
第一次知道“癔症”这个病,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家里人来电告诉他,妈妈生病了。
梁净词千里迢迢赶回去,看到杨翎不顾旁人阻拦要撞墙,因为太过歇斯底里,嘴里喊的话已经浑浊不清,但他恍惚听见了他爸的名字。
究其原因,左右为一个“情”字。他很不解,直到现在也不解。
那一回,梁净词是受了惊吓的,再到后来,就慢慢习以为常了。慢慢的,厌倦于回到那个家。
本科生和任课老师之间本不会有太多交集,顶多交论文作业时候打个照面,梁净词跟姜兆林熟悉起来,还是为那逢年过节的几顿饭。
他总觉得一个人自在,觉得江都这地方很好。所以不爱回家,只是到了张灯结彩的日子,才偶尔有隐隐寂寥感。不过想到回了燕城,看那支离破碎的婚姻还在苟且,看那些懦弱和猖狂,他怕会和他妈一样被折磨到神经衰弱。
还不如一个人待着。
在姜家,他看到另一种家庭的细节。姜兆林很儒雅,朱琪很周到。
姜迎灯小朋友温文恬静,那时候还没那么多愁善感,只不过爱脸红,脸皮很薄。
姜家在南大的家属楼,一栋二层别墅,带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房子是老一批,上世纪传下来的。一到春天梅雨季,墙体会渗水,有股浓厚的潮味。
梁净词就坐在那黑色的皮革沙发上,听姜兆林给他讲心经,在《论语》之前,梁净词就早早地在姜兆林的点拨之下,抄写过经文。那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唯一能够平心静气的方式。
姜兆林说,佛学是治病的良药,教人向善,修行本身,无关信仰。还说,人要学会自渡,要守得住寂寞。
梁净词静静地听,有所受教地点头应着。
姜兆林很瘦,个子虽高,但不壮硕,讲话时戴副眼镜,一身文气,和梁守行截然不同。
梁净词觉得,他是一个好的老师,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迎迎,别躲在那不吭声,给哥哥倒杯水。”
在客厅的珠帘后面偷听的小女孩被抓包,她跟梁净词对上视线一瞬,急速奔去厨房。
姜兆林这边说着要去书房取几本书给他看看。
梁净词一身黑色,那时他头发还有些长度,遮了眉眼,夹克的拉链拉到顶,低头时下半张脸就埋进了衣襟。人的情绪就如同面部表情,轻而易举就被藏了起来。
手里漫不经心掀一本黄色封面的《心经》,书就搁在他叠起的膝头。余光察觉到有一双眼在暗中观察。
在他的右侧,隔断书架的后面。
“老是看我干什么?”
梁净词眼都没瞄过去,一句话让书架后面的人屏住了呼吸。
他淡淡一笑,少顷,不见动静,终于睨向姜迎灯:“还偷看。”
几秒后,姜迎灯端着那杯滚烫的水,小心翼翼捏着杯沿,挪着步过来,把杯子放下后,她呼呼吹着被烫疼的指端,听见他问一句:“我好看吗?”
姜迎灯低着头,半晌才抬一下眸,从她碎碎的额前刘海间瞧他一眼,很小声说:“好看的。”
梁净词又问:“跟你们班班草比呢?”
她想了半天,像在思考哪个是班草,思考完了还得把梁净词和他比一比,最后给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你比他高很多。”
梁净词却说:“他会长高的。”
姜迎灯直直看着他,足足十秒钟,好像付诸极大的勇气,而后她又羞赧地垂眸,说:“差远了。”
梁净词没问是谁比谁差远,只是放松地倚在沙发上,轻笑着看她。
姜兆林手里拿着几本书,出来后看见女儿,忽然说:“迎迎明天休息吧?带哥哥去怡园看花。”
姜迎灯讷讷说:“啊?我自己带他去吗?”
“你不是小导游吗?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
姜迎灯求助似的望向梁净词,那眼神,好像认定梁净词会拒绝。
他却事与愿违地应了一声,说:“正好,我也想出门走一走。”
于是,一件天降差事就这样交给了她。
隔日在怡园,天朗气清。姜迎灯走在前面,给他介绍,“怡园是我们这里一个大富豪买的宅子,他很有钱,然后……然后买了这个园子。”
姜迎灯说着,戳了戳门口牌匾上的怡园两个大字,发挥她不太够用的导游素养,磕磕绊绊讲下去,“他买了这个园子,然后种了很多的花,嗯,春天的时候姹紫嫣红,景色很漂亮,有很多人来看花,还有外地来的。”
说看花就真看花,湖不看,人也不看,指着一团团的花:
“这个是玉兰,很有名。”
“这个是鸢尾花。”
“这个是海棠。”
……
她一本正经地帮他认花。
梁净词就跟在后面一语不发。
终于,姜迎灯察觉到梁净词好像没有在看花,而是在看着她,她回望过去,发现他笑意阑珊。
姜迎灯不好意思地别开眼jsg去,指着树梢的槐,声线轻细了几分:“你怎么不说话呀?”
梁净词:“你就这样当导游?”
“……”
她的短发发梢落在肩头,他就从那遮住脸颊的发丝之间找到她的眼睛,稍稍偏过头看她:“我这个游客,看起来很好糊弄?”
姜迎灯忙摇头:“不会啊,看花就好了,花好看就好了。”
梁净词弯着唇角,他不看花,仍然只是看着她,瞳色在极度鲜亮的日光之下显得有些浅,但还是那么让人琢磨不清。
被他盯得自我怀疑,姜迎灯期期艾艾问一句:“那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想了想,梁净词说:“人比花娇。”
小姑娘闻言,身子滞了滞,立马转过去,快步往前,把她的“游客”遥遥甩到后面。
江都很好,文化底蕴丰厚,水土养人,一到春天,姹紫嫣红。像个世外桃源。
梁净词在这里,远离喧嚣,没有纠纷,没有嘈杂争吵,没有虚情假意,能落个清净。
总算生命里也有着那么一点点的罅隙,给漩涡中心的他送去一点光。
后来回望,在江都度过的每一个春天,那温暖明亮的江南底色里,都有她的影子。那一切他都无比怀念,好在现在还能抓得住一点,好在还有姜迎灯,替他成全了记忆里的世外桃源。
第37章 C36
梁净词是少梦体质, 出乎意料的,他今天梦见了迎灯。
是在他还给她演贾宝玉的那几年,谢添这人是个会带头瞎起哄的, 估计学生时代没少为这事挨揍,成天喊他二爷二爷, 也就梁净词这样的脾性才不跟他计较, 左耳进右耳出,有几次听习惯了, 他还会应两声。
犹记那天是在上政治课, 旁人拍他肩膀,问:“知道小师妹喜欢谁吗?”
梁净词本来很少搭他的腔,听见这话却掀起眼皮, 有那么几分好奇地横他一眼:“谁?”
谢添:“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
身后传来一阵看好戏的憋笑声。
过了几秒,梁净词竟还真的破天荒开了这个口, 挺敷衍,没什么积极性:“求你。”
“她喜欢……费云帆!!”
原以为是诓他的, 没想到还真有名有姓。
“什么人?”梁净词在脑内迅速搜索这个名字, 闻所未闻。
“一个会说法语的企业家,帅大叔, 优雅迷人,风度翩翩。”
梁净词扬眉:“是么。”
他放下划线的笔,稍微凑近了些,沉吟少顷, 压着声音问谢添:“长什么样?我看看。”
谢添拿出手机, 还真给他看了个照片,梁净词看了眼, 挺面熟,好像是个影视明星,终于后面的男生忍不住:“是个琼瑶剧的男主角哈哈哈哈哈哈!!”
梁净词:“……”
“不得了不得了。”
“我要告诉迎灯,梁公子要黯然销魂了!”
下课铃响起来,梁净词笑了下,拎着书往外走,慢悠悠地说:“你告诉她,我准备出家了。”
众人就在身后笑。
再后来,也拿这事儿侃过她,春季运动会,梁净词报了跳高,在检录处等着抽签,姜迎灯那天也在,接了个帮外院的运动员看东西的活儿,脚前一箱纯净水,来一个人发一个,还剩下几瓶,她一把抱起来,冲着这边的运动员走过来。给你一瓶,给他一瓶,路过梁净词,装看不见。
在他面前窜,就是不看他。
不止这么一回,梁净词总觉得自己住在她的余光里,但看过去,又往往对接不上她一个磊落的眼神。
奇怪的女孩,有着一种奇怪的执着。
身后的同学“哟”了一声,打趣他说:“你们家小师妹,水也不给你留一瓶?”
梁净词望着那忙前忙后的小姑娘,笑笑说:“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不姓费吧。”
就为这句话,他有那么点“醋上了”的迹象,让风吹到了姜迎灯耳朵里――
“小黛玉,快来哄哄你的情郎。”
没过一会儿,她吞吞地走了过来,梁净词正扶着膝盖活动筋骨,就听见她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费是假的人,你是真的。他也没有你好看。”
很唐突,也有点生硬的解释。
他微笑着,抬起眼看她,指着她手里:“你不如给瓶水我。”
姜迎灯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把水递上。
梁净词接过去,说:“一会儿站前面看我。”
她瞅一瞅旁边的跳高台,摇着头,声音弱弱说:“我挤不进去。”
他说:“告诉他们你和我的关系,能进去。”
“……”
看她一脸错愕与羞赧,梁净词用矿泉水的瓶口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眼温淡,警告似的说:“别让我找不到你。”
姜迎灯抓抓头发,脸憋红了,说:“嗯……好,我想想办法。”
梁净词躬身看她无辜的眼。
他那时看迎灯,全然把她当作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偶尔戏弄她两句,就像剥一剥含羞草的叶片,并没有什么意图。
有时候见她看起来满腹心事,他也暗暗揣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烦恼吗?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之类的?
如果是真的,说起来也挺严重。无论什么年龄,情字难解。
十九岁的风很轻快,扫过她的柔软发梢,又落在他的身上,柔软的,明净的。运动会那天,姜迎灯果真站在了第一排,梁净词瞥见她几次,发觉她信守承诺地在前排站了很久,一直到项目结束。
太规矩,太安静了,梁净词也是那时发现,她这样的性子很容易依赖上一个人。
看起来清清灵灵,心事重重。不爱搭人腔,难以揣摩与接近。实际上却好像粘在裤脚上的苍耳,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跟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
扰人清梦的是一阵尖锐的惊呼声――
“啊!!”
梁净词倏地睁开眼,从十九岁的美梦中猝然醒来。
他立马起身下床,披了件衬衣,一边往外走,一边紧急系好扣子。凌晨四点的夜空还一片阒寂,梁净词连灯都没来得及开,凭借一点月光认路,快步走向杨翎的房间。
发出尖叫的是梁家的佣人,年近五旬的阿姨,听见房间里有动静便起身来看,初来乍到,没见过这么离奇的阵仗,正捂着嘴巴发颤。
梁净词用手扶着她的肩,稍稍安抚她的情绪,将人往旁边带了带,沉着嗓说:“叫救护车。”
阿姨还在缩着肩膀皱着眉,嘴里喃喃着“要死了要死了,怎么这么多血。”
“死不了,”梁净词扫她一眼,重复一遍,“打120。”
而后他迈步走进。
面前,杨翎淌在血泊里气若游丝。
梁净词蹲地上,看她伤口。
刀口没剜到最危险的地方,杨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生还的可能,但密密麻麻的创口布满了手臂,一刀比一刀深。
她气若游丝地看向梁净词:“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不答。
随之而来的蛮力握紧他的手腕,“梁净词!我在问你话,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她已经气力尽失,吼声憔悴而沙哑。
梁净词握住杨翎的手心,给她渡去一点体温,说道:“回来了。”
“你骗我!我根本没看到他人,只有我死了他才会回来!!是不是只有我死了!”
他挪眼看向这双血色尽失的脸,说:“正在路上。”
早晨九点,梁净词接到姜迎灯的电话时,杨翎还在睡梦中,情绪被安抚好了些,点滴瓶没有中断,一瓶接一瓶给她输送能量。女人面色苍白躺在雪白的被单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形销骨立,真如一具尸.体似的。
然而心电图机显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阴郁的初晨,天空仅仅透出一道薄薄的光线,落在雪白的病房中央。
梁净词握着手机,听见那道同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迥然不同的声线,明快而轻盈,来自另一个世界,满怀着崭新的期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昨天收到电子签了,看了看票价,最近旺季都好贵哦,不过有两天价格还算便宜,下周三到下周四,我们要不要把机票先订了啊?还有,你有没有看我给你发的攻略?”
梁净词听她说完,平静地应了一句:“看了。”
迎灯问:“嗯,那你有没有想玩的地方或者想吃的店啊?”
又过很久,他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迎迎。”
“……嗯?”她脆弱的声线也慢慢抑下去,好像察觉到什么苗头。
他说:“日本暂时去不了了。”
梁净词坐在那一抹洁净的晨光之中,衣服上,手上,裤管上,全部都是血。一个连头发丝都受不了的人,却在这时候倦怠到甚jsg至疲于清洗一下他肮脏的掌心,只是坐在那里,像连说句话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