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套西服领子看着软趴趴,立不起来,瞧着跟马褂差不多,跟孟芳起之前看到的,计庭尧同学从国外寄来的生活照上的西装差远了,那件看着合身又挺括。
孟芳起从照相馆回家,到饼店买枣泥饼时碰到隔壁许婶,许婶好奇向孟芳起打探:“芳起,下午有位男同志到你家问情况,瞧着挺眼生的,是谁啊?”
“一个朋友。”孟芳起回她,“有些年没见了,正好他到南嘉市来学习,就顺道来看看我。”
不过这是对外人的解释,她几乎没有怎么考虑,还是把傅以明的事情告诉了计庭尧。她诚实而坦荡,倒让计庭尧觉得自己跟她比起来太过卑劣。而且他那时还是这样认为“这也许是最正确的做法”,他那些顾虑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
计庭尧主动跟孟芳起谈起:“我们科室的同志这周末要去沪城,要不然我请他帮忙看看,有没有西装一类的书刊?”
孟芳起知道计庭尧一直不赞同她做这些,但是这个人始终都在行动上支持她,这使得孟芳起那濒于崩溃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又重新振奋起来。她喜欢这样心无芥蒂,坦率的交流,人生就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在这一旅程中,计庭尧的前半生比她幸运得多,但是对她来说,或者最幸运的是,遇到了计庭尧。
至少此刻,孟芳起是这样以为的。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计庭尧给自己的那条钥匙链子好好用布包好装进口袋。夏红缨不知道这条链子的来历,开口问她要,她都没同意给。
第四十二章 我跟你道歉
为做好这件西服,孟芳起特意拎了几斤家里舍不得买的苹果去请教之前棉纺厂夜校教他们的女老师,又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跑去百货商场,挑选合适的料子。
计庭尧的同事去上海一无所获,他本来就有自己的工作要办,跑了几个书店都没有发现相关书籍。最后还是计庭尧,在他常去的一家旧书店里,找到本建国前出版的,一共只有七页的《标准西装图案》。
孟芳起在挑选布料时特意用的较硬的里衬,又在衬和领底间加了层浆过的布条,连细节部分,如内外口袋,下摆边缘都特意处理过。她店里只有台缝纫机,许多地方都需要手工缝制,等衣服真正做好,孟芳起才发觉自己当初给傅以明的报价便宜了,去除店铺租金和布料成本,她几乎等于白做工。
不过价格是早已经商谈好的,她也不好意思再跟傅以明提加钱的事。孟芳起心里暗自叹气,她在屋里将衣服摊平熨烫,忽低头看到计庭尧暂时拿出来,摆在书桌上的照相机,她心下一动,喊计庭尧:“庭尧,你明天上午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次日星期天傅以明来店里取衣服,他没想到店里除了孟芳起,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孟芳起坐在缝纫机前低头缝着布料,他就坐在离孟芳起不远的地方,手上摆弄着一台照相机,时不时抬起头来跟孟芳起说着什么。
傅以明在门口站了会儿,不太确定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依稀记得孟芳起有个弟弟,不过年纪应该不大。孟芳起扭头跟计庭尧说笑,见他过来,忙站起身招呼他。
“你来了,我昨天刚把衣服熨了一下,早上刚拿过来挂在店里呢,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孟芳起对傅以明说,看到傅以明疑惑的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往边上退了退,说,“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丈夫,计庭尧。”
又对计庭尧介绍:“庭尧,这是我……”
孟芳起已经告诉过计庭尧,她与傅以明的关系,不过此刻这段过去的历史终究不好当着两人的面说出,那样三人未免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她顿了两秒,说:“这是我下乡时认识的朋友,傅以明。以明他在大学里念研究生,是……”
孟芳起张张嘴,有些忘记傅以明上次怎么跟她说的,傅以明主动向计庭尧伸出手,笑笑说:“你好,我是傅以明,芳起十来年的老朋友了,去年到南嘉大学进修,研究美国经济,今年才听说芳起还在南嘉。”
“你好,计庭尧,现在在人民医院眼科。”计庭尧点头,他往傅以明身上看去,对方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傅以明转过身又跟孟芳起打趣说:“芳起,你看去年我就在南嘉,也没能赶上吃你们的喜酒,有点可惜。”
计庭尧觉得傅以明脸上的笑容有些碍眼,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这话听着总有几分别的意味。尤其他听孟芳起提及对方妻子已经去世,当时他不清楚孟芳起有这段感情,现在想起来,恐怕孟芳起口中那位应该就是他。
即便当初有过约定,但是他显然太高估自己,他还没有大度到这种地步,愿意把自己妻子相让。计庭尧刻意往两人身边挤了挤,轻咳了声说:“芳起,你不是还有正事要跟人谈么?”
孟芳起心说怎么都得等傅以明试完衣服后再提别的,但是计庭尧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她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问傅以明:“一会儿衣服你要合适的话,我这边能不能留张照片,要是别的客人过来,我也好给人看看……你要觉得为难的话……”
“没问题。”不等她话说完,傅以明就已经答应下来,又说,“丁赤阳也在南嘉,下次有空的话我们一起聚聚,还有范国华,年前他公干来南嘉,顺道去学校找我,他之前念的横州警校,已经参加工作。”
“范国华?”孟芳起笑了,“我记得那会儿他连田里的水蛇都怕,竟跑去念警校,真想不到。”
“他还提起你来着,就是说你之前留给他的地址,搬家弄丢了。”
孟芳起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她想到那段共同奋斗,并肩作战的岁月,说:“现在大家都过得不错,真好。”
傅以明欲言又止,有心想问她过得怎么样,碍于计庭尧在场终究没说别的话。
计庭尧却站在那儿又咳了声,引得孟芳起扭头看他,开口问:“是不是着凉,喉咙不舒服?”
计庭尧瞬间涨红脸,自己那点不入流的小心思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低“嗯”声,拿起自己的相机。
孟芳起不知道是不是猜出他的心思,马上拿着衣服递给傅以明:“你看我光顾着说话,还不知道衣服合不合身,那边帘子一拉就行……”
她说话的时候轻飘飘瞥了眼计庭尧,也许有警告的意味。
计庭尧被她看得一怔,他不大能理解他们昔日的战友情,且很介意孟芳起跟傅以明相处。他们之前没有在一起,是因为傅以明已经结婚了?现在傅以明到南嘉,从男人的角度,计庭尧能瞧出傅以明对孟芳起留有旧情。只是这情谊是单纯的友情还是爱情,他不敢肯定。那么孟芳起呢,他或者下半年就要去美国,她会不会跟自己提出离婚?
爱情。计庭尧又愣了下,他抿唇往孟芳起身上看去。
但他很快思想觉悟过来,他不想让孟芳起觉得他幼稚且狭隘,直到傅以明离开,他看起来表现得都极为得体。
中午孟芳起关了店门跟计庭尧一起回家,路上她称了点肉,又买了两条鱼,孟芳起说:“这生意总算是开张起来,你有什么想吃的菜,我们去买?要是红缨做好了饭,就留着晚上吃。”
计庭尧摇头:“这些就够。”
孟芳起将菜挂在车把上,等快到家附近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对并肩骑着车的计庭尧说:“我跟傅以明没什么的。”
“我知道。”计庭尧回她,“我没有误会你们。”
何况她也不是那种人。
孟芳起深吸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没有喜欢的人,那时候只是觉得跟我结婚会拖累你,才胡诌的,傅以明他回城后我们就没联系过。无论如何,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忠诚,这件事我做得不对,我跟你道歉。”
计庭尧当下心思复杂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喜悦、激动还夹杂着一丝愧疚和不安,他心里天人交战,想到之前的事,正要开口,夏红缨正从巷子里看过来,大声喊:“你们站在那儿做什么呢?饭煮好了,我刚准备去店里找你们。”
孟芳起先笑了下:“好了,回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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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继平委婉地对孟芳起提起,他想买一双高跟皮鞋,孟继平脚上的鞋子一直是孟芳起给他做的布鞋,他现在十五岁,已经读高中,对于他这个要求,孟芳起倒是不难理解。
不过孟芳起却没有答应孟继平,她让孟继平往画着身高线的墙靠了靠:“两个月前才画的,你都又长高了快两公分,去年年初你还穿24.5码的鞋,现在都要25.5码了。我问过你姐夫,他说各人发育阶段不同,你这属于后发育,要不再等一段时间。到年底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万一脚再跟着长鞋穿不了也是浪费。”
夏红缨则在一旁凉凉道:“孟继平,你现在要买什么皮鞋,你好好读你的书,等你考上大学,我给你买两双,轮流穿。”
孟继平听到她们俩这么说,似乎有些泄气,不过他并没有再要求。隔了两天,他私下找到计庭尧,向他借皮鞋。
“明天我跟朋友坐大卡车到东县玩,姐夫你能不能把皮鞋借给我一天。”孟继平问他,又急急保证,“你放心,我肯定会好好保护,不会弄坏的。”
孟芳起和夏红缨到隔壁帮忙缝被子去了,计庭尧正在书桌前看书,闻言他推推眼镜笑了笑,随口便答应他:“借你可以,不过我穿26.5码的鞋,你穿着是不是有些大?”
“我去找点棉花塞前面,再多穿两双袜子就行。”
计庭尧哑然失笑:“就在那儿,你拿吧。”
孟继平欢天喜地拿着鞋去了自己房间里,计庭尧本就是爱干净的人,皮鞋被他擦得锃亮。孟继平又找了块干净的布重新擦了遍,连鞋子两侧甚至鞋底都没放过,皮鞋就跟新买的差不多。做完这些,他才小心谨慎地将鞋摆好。
第四十三章 迁就
这天下午天都快黑了,孟继平才垂头丧气,像只战败的公鸡回到家。一到家他就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回自己房间躺着去了。孟芳起很担心,端了饭送过去,可是孟继平一口都没吃。
“我记得家里宝塔糖还有的,要不要让继平吃一颗,可能白天出去玩,吃坏肚子了。”孟芳起搁下碗就要起身去找。
夏红缨忙跟她说:“宝塔糖在抽屉里吧,我给继平送过去,你先吃饭,一会儿饭都冷了。”
孟继平原本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忙蒙起被子装睡,只剩头发露在外面。夏红缨推门进屋,低头一眼就看到床边的高跟皮鞋,里面棉絮被拖到鞋跟处,一看这鞋的尺码就不是孟继平的。
她直接去扯孟继平的被子,孟继平见是她,倒没有再装睡,只是神色不太好,面无表情对她说:“我姐让你来送饭的?我肚子难受,不吃了。”
“肚子难受,我看你是这里难受吧。”夏红缨坐在床边,伸出食指往他脑门上戳点,“孟继平,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呢,你这皮鞋哪里来的?”
“姐夫的。”孟继平说着,把自己盖在被子上的衣服往边上挪了挪,这时一张被揉成团的纸却从棉衣口袋里掉了出来。
夏红缨弯身捡起来,孟继平顾不得旁的,掀起被子就要去抢,夏红缨已经将纸团打开,她一手别在身后,一手指着孟继平:“你再来抢!再抢我直接喊你姐过来看!”
孟继平愣住,趁着他发呆的间隙,夏红缨已经退到门口,她举起信纸,当着孟继平的面读下去。
徐顺兰同学:
你好!上周我们的谈话让我心情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因而这才冒昧给你写了这封信,希望你能谅解。
其实我经常去嘉园四舍,那天主动上前跟你说话,只是一念之差,就像做英语选择题一样,在交卷前的最后时刻,毅然做了一个碰运气的选择,而事后才会得知,你是否走运选对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然我这种比喻是很不恰当的。
如果你愿意,对我拆除心情,我甚至愿意向你公开我的日记,还有那些早已经被我关进牢笼的诗:
我把向往的白云,理想的群星,装进这小小的信封,在茫茫风雨中寄出,愿她在你心中,化作一道彩虹。
你可能要笑话我太没用了吧,一个男子汉竟然这么容易心情波动起伏。而我认为,在生活中不仅应有学业上的艰苦奋斗,还应有美好情感的快乐和生活兴趣,这些则来源于纯洁心灵间的碰撞……
夏红缨没有再看下去,她将信交还给孟继平,看孟继平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也知道他的信没有能送出。她不像孟芳起那样,将这些男女间的情愫视为洪水猛兽,孟继平这个年纪,对女同学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
“嘉园四舍?人家是大学生?”
孟继平嗫嚅两声,便红着脸不说话。
“我说你怎么想要双高跟皮鞋,原来为了这个。”夏红缨将信纸还给他,边把宝塔糖递过去笑说,“你肚子还疼不疼,疼的话赶紧吃了。不疼的话……我拿都拿了,给你当糖吃。”
夏红缨说完又多嘱咐两句:“追求美好的爱情,那是上大学后的事情,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好好学习。你考不上大学,人家自然不能接受你。”
夏红缨把这件事轻拿轻放,她将这段时间以来孟继平奇怪的行为和一落千丈的成绩都归咎于懵懂的青春,只要他心思放在学习上,肯定会学好的。
毕竟孟继平一直都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除了性格软了些,其他倒没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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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傅以明来光顾孟芳起的生意,但是打这之后的几天,孟芳起店里还是冷清得很,除了修补几乎就没有笔像样的生意。她终于开始坐不住了,晚上回去就跟计庭尧商量,要不要这两天暂时先关了店,去做些别的事,计庭尧劝她先开一段时间再说。
孟芳起听进去计庭尧的话,不曾想第二天店里就来了个顾客,拿块布料来说请孟芳起帮忙做一条夏天穿的裙子。孟芳起认真给对方量好尺寸,又跟人约定好交货日期,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回到家后,她却劈头盖脸,直接找计庭尧对峙:“我就算挣不到钱,你也没有必要特意请人来照顾我生意,这都成什么了?”
孟芳起看似抱怨了一通,计庭尧原不想承认,她又说:“我最烦人家骗我,你就告诉我今天来我店里的女客人,你认不认识?”
计庭尧无奈点头,还是忍不住问她:“是认识的,我们科室的同事,她正好要做衣服,我就给她推荐到你这里。不过,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
孟芳起忽然鼻头一酸,有些说不出话来。她一直觉得计庭尧认为她在外头干这个丢人现眼,可是面前这个人,嘴里说着不赞同,却从没有拖她后腿,反而每次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帮她解决问题。
她喉头哽塞很快又轻笑声:“这位女同志一身的药水味儿,我还能闻不出?而且价格吧,连问都不问,哪有这样的道理。当然更重要的是……”
孟芳起指指桌子上那本相册:“我上次见过她的照片,有点眼熟,我记性还算可以。”
计庭尧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笑了下,孟芳起看着他半天,突然问他:“这周六要不要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