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婚——林春令【完结】
时间:2023-06-25 14:39:00

  孟芳起在信件里,收到一张对口词作品《无山不可攀》。头两句便是引用主席在《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里的词:“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再读最后两句:“无吟不可越,无山不可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她这位素未谋面的挚友,更像她人生的引路人,他的人生和她一样坎坷,孟芳起知道对方是高考恢复后的大学生,他说自己比班上最小的同学大了近十岁,被人喊做“老大哥”。
  他也爱写诗,不过孟芳起并未对他的爱好感到任何不适。她读完信,小心翼翼将信叠好装进饼干铁盒子里。
  晚上夏红缨跟朋友去看电影,孟继平去南嘉大学自习室,家里只有孟芳起和计庭尧,吃完饭两人坐在屋里看电视。孟芳起想起计庭尧傍晚时分说的话,便问他:“医院领导跟你谈什么了?”
  计庭尧有些犹豫,隔了片刻说:“医院有个公派出国学习的名额,领导说组织上同意让我过去,让我回来跟家属商量一下。”
  孟芳起不太懂这些,她连隔壁省都没去过,更别提出国,直接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要去多久?”
  计庭尧说:“应该是两年。”
  孟芳起没有出声,连电视里播放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听得她头晕,耳朵发胀。她半天才说话:“两年也还好。”
  计庭尧自然是想去的,这次机会极其难得,不过因为他已经成家,到底要同孟芳起商量。孟芳起一直觉得自己在大是大非上拎得清,别人也夸过她识大体,可是此刻她突然觉得压根不是那回事。两年的时间,说不长,其实也不短,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但她不想成为计庭尧的绊脚石,去年因为她,他的工作就差点儿受影响。孟芳起笑了下,意图将自己与那些不舍得男人离家的女同志割裂开,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大度且稳重,她坐直了身子,像贤妻良母那样摆出一副温和的态度问他:“去哪里?”
  “美国。”
  “挺好的,你去吧,我同意的。”孟芳起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这才正月里呢?”
  “急不来,还有几个月,要参加留学选拔考试。”计庭尧说,“明晚我们回干休所那边吧。”
  在个体户和出国进修这点上,计家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连计父都不再说什么“背叛人民”之类的话,计母甚至搬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来提前劝诫计庭尧,仿佛只有他这样,才是真正地为国家做贡献,其他都不过是祸国殃民。
  孟芳起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讽刺,她内心的想法自然是不能说出口,何况近来她的工作遭遇滑铁卢,更没有指点别人的本事。在众人围着计庭尧说话时,她独自离开沙发,走到院子里。
  不久,计母跟着到她身边,她有话想单独对孟芳起说,孟芳起也知道,两人离开院子,往外面走了几步。
  计母喊了声孟芳起的名字,又问她:“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孟芳起不太明白,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扭头看她,计母笑了笑,对孟芳起说:“本来我是不想操心这个事情的,你看文清他们都这么大了,不过我这心里也着急……现在庭尧有这么个机会,两年时间也不短,我的意见呢,你们趁着这段时间抓紧要个孩子。以后你要上班忙不过来,我也能帮着带带孩子。”
  孟芳起和计庭尧结婚近半年,这还是计母第一次直白说出这样的话。孟芳起点点头:“妈,我知道的。”
  计母得偿所愿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笑着牵起她的手,拍了拍说:“咱进屋吧,夜里还是冷得很。庭尧这个还没一准呢,他这个外语水平也不知道怎么样。”
  她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对计庭尧的信心是毋庸置疑,仿佛如今他出国进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当然同样的,孟芳起也对计庭尧有信心,她曾数次看到计庭尧阅读那些外文书。
  “肯定没有问题的。”孟芳起说。
  婆媳两人在这个事件上,思想倒是保持高度一致。
第四十章 醋意
  从干休所回去时间已经很晚,孟芳起惦记着要给自己那位笔友写信,昨天因为计庭尧医院的事情,后来她便一直没有心情,今天无论如何也想给对方回信,不能把自己的懒惰归罪于生活。
  计庭尧知道她的笔友是位男同志,他相信他们之间只有纯粹的坚定的友谊,他并没有去窥探她隐私的打算。孟芳起坐在他书桌上写信时,他就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看书。
  “庭尧。”时间过去许久,孟芳起突然扭头喊他,“你这会儿方便吗,能不能帮我检查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计庭尧有些受宠若惊,他怀着“不是他自己要看的,是她主动给他看,当然,不得不承认,他也想看”这样复杂的心思看完孟芳起的信。她的字很漂亮,连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吕安华:
  你好!明天是星期日,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人们盼望着的,有人认为星期一是“走向深渊”,而星期日则是“快乐的同志”,那么你呢?今天愉快吗?我想如果没有学习的重负压在身上,一定会很轻松愉快的,对吗?
  谢谢你的来信。正月里我们全家去了南嘉的向月公园,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好好逛完整个公园。这是初春里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柔和,美妙,热情,我们全家在那里拍了张合照。
  读着你充满生活气息的来信,我仿佛觉得你不是在远离南嘉万水千山的地方,好像就在附近,让人充满遐想,真是有意思。
  读了你信中的对口词作品,还有你写的那首诗。我从心里羡慕那平静的湖,也羡慕你写的那平静的水库水面,向往那纯净的清泉。可是回到现实中来,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总时不时地包围在我们周围。于是彷徨、苦闷、不理解随之而来,有时真想躲开这一切,可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我们毕竟还是在现实中,所以正视现实、正视人生、正视自己是很重要的,你认为呢?
  附信寄去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这正是在向月公园那儿拍的,望笑纳!
  祝:
  春好!
  孟芳起,84.2.25晚
  写得真好,计庭尧心想。
  他从未听话孟芳起抱怨过生活,就算是孟继平的考试成绩让她大失所望,她独自跑到长江大桥上吹风的那个夜晚,她不过跟他说“让我一个人静静”。以至于在孟继平和夏红缨眼中,在他看来,她都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她在给别人的信里,坦然述说着自己的软弱和畏怯。
  这是对吕安华的信任,她对吕安华的赞扬,甚至超过了她对文绉绉诗词的厌恶,她能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欣赏。
  计庭尧心疼她,且抑制不住的,心里开始微微泛酸,他将信纸交还给孟芳起,说:“没有看到错别字,你们认识多久了?他还在念大学?”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之前说的,喜欢的那个人。他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太过阴暗,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两年多。”孟芳起从他手里接过,方方正正叠好装进信封里,又从铁皮盒子里翻出张邮票,手指伸到杯子里蘸了点水涂到邮票背面,再按压到信封上,“他年纪不小了,本就是老三届,高考恢复后上了四年补习班才考上,我常跟红缨讲,要向人家学习。”
  计庭尧“嗯”声,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大概也没有察觉,孟芳起是故意找了个借口让他好正大光明地看自己的信件。她那样聪慧,和她相处是件很舒适的事。
  “爸妈那边都同意你去美国,后天上班,你就给领导回复吧,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她又说。
  假若一切顺利的话,大约到今年下半年的时候,计庭尧就要前往美国进修。要是在半年前,他定然心无旁骛,毫不犹豫地前去,这是他对专业的忠诚和执着。不过现在,他侧身看了眼坐在桌前的女人,计庭尧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时发热,说了句:“我舍不得你。”
  孟芳起转过身来看他。
  计庭尧脸上漾着可疑的红,可是他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让孟芳起避无可避,直看得她满脸通红,笑骂了句:“大半夜的,说什么鬼话,能有机会去学习,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这么大的人了,到那儿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着说着,眼圈却有些泛红,计庭尧向她张开双臂,她走过去,被他一把拥住。他抵着她的发,轻声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舍不得你。”
  于计庭尧而言,说出这些话怕是比登天还难。就看他和他父母的相处,就算关心也是默不作声的,不像计振薇那样,时时刻刻都将“父母亲的身体好坏”挂在嘴边。
  孟芳起仰头看着计庭尧,忽然反手环住了他的腰,她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等学业结束了,你要早点回来。”
  孟芳起听夏红缨讲,在过去的五六年中,公派留学的个别学者因为思想问题滞留在国外未归。夏红缨也是偶然从毛俊哥哥毛黎那里得知这个信息,毛黎前年从南嘉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后就留校任教,消息渠道自然比他们多一些。
  计庭尧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到,很快补充说了句:“好。”
  计庭尧轻轻帮孟芳起顺着她的卷发,想起以前读野史,读到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故事,有诗人曾写下“冲冠一怒为红颜”。计庭尧一直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然而到了此刻,他拥着怀里这个女人,那句“要不,我不去了”就在嘴边打转了数回,他终于体会诗里的意境。
  明明两人之间还有那些不可调和的思想矛盾和冲突,这些仿佛随着他要离开的消息一下都散去了,剩下的只有迷茫和不舍。孟芳起没有告诉计庭尧,他母亲暗示他们要个孩子的事,两人一直没有刻意避过,她认为,孩子总归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这几天我也没有问你,你店那边情况怎么样?”计庭尧问她,又说,“我爸妈那儿,在我走之前,我会跟他们说好你开店的事,这个你不要担心。”
  “不怎么好。”孟芳起老实说,也许是近来两人之间少有的平和的情绪感染了她,她几乎毫不设防地露出自己软弱的那一面,有些沮丧回他,“可能新年刚过去,大家也不用做衣服。”
  “不急,慢慢来吧。”计庭尧若有所思,隔了会儿劝她,“人家认可你的手艺,生意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第四十一章 坦率与顾虑
  隔了两天,孟芳起又从曹素娟手中接到一封来信,曹素娟看她的眼神不免透露出几分探究,也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问孟芳起:“你认识的男同胞还挺多的?”
  孟芳起低头看眼信封笑了笑,她觉得没有必要跟无关的人去解释这些。给她来信的是她以前下乡时的朋友奚磊,名字像男同志,不过确实实打实的女同胞。两人各自离开钟庄村后,这些年联系的次数并不多。
  奚磊在信中告诉孟芳起,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傅以明给她来信打听孟芳起的地址,她虽然觉得傅以明的行为是冒昧,极为不妥当的,但是看在对方言辞恳切,且与孟芳起在同个城市的份上,她还是将孟芳起的地址告诉了傅以明,希望孟芳起不要责怪她。
  孟芳起给奚磊简单回了封信寄出去,告诉对方自己并不介意。可孟芳起不得不承认,自从曹素娟负责他们这一块的信件工作后,对她的人生的确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她有些介意计庭尧和曹素娟的碰面,也不是很喜欢曹素娟看她时那种审视的目光。
  计庭尧今天回来晚些,他晚上下班先去了趟干休所,计振薇和赵学海两人吵架了,计振薇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干休所住。孟芳起好奇像姐夫那样,性格温和的老好人,怎么能吵起来。不过她对计振薇夫妻的生活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多问。
  不过孟芳起从计庭尧口中听出些端倪,据说是赵学海将家里的书送给某位女同事,被计振薇发现后,两人大吵一架。要不是计母劝下,计振薇怕是还要将这事闹到单位领导那里。
  孟芳起对这件事不置一词,从女同胞的角度,她毋庸置疑是觉得赵学海此事做得不对,不论这本书贵不贵重,都不该私下送人。当然,单凭这件事判断对错是不恰当的,生活毕竟不是考试,一卷定胜负,很明显的,生活中的考核要更加复杂且艰难。
  孟芳起很快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考验,那是二月底一个极其普通的星期三,她刚送走带着布上门,让她帮着裁好布料的客人。傅以明突然出现了。
  孟芳起跟傅以明认识的时候,她才19岁,傅以明比她大两岁,高中后被分到钟庄村,1976年的时候他回到城里,两人就此失去联系。孟芳起对这段感情已经没有多少记忆,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她记得的,是乡间的小路,小路旁的河,田地里的庄稼,她仍记忆犹新,然而对她来说,这些回忆已经不能单纯用好坏来判断。
  傅以明去年考上了南嘉大学经济学的研究生,因为孟芳起家在这里,他才会向奚磊询问她的住址。
  “你家没有人,还是到旁边打听了,才知道你在这儿。”傅以明说,“回去第二年,我本来已经被分配到交通局工作,正好那年赶上恢复高考,被国际关系学院录取,现在我在南嘉大学研究美国经济。”
  美国,又是美国。
  孟芳起再一次听到这个于她而言太过遥远的国家,她觉得自己和傅以明这位旧日友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叙旧的,她只是一直保持微笑,倾听着他的话。
  “你结婚了?ZHENGLI”
  孟芳起点头:“去年结了,你呢?”
  傅以明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他尴尬地笑了笑,也许是没想到她到这个年纪才结婚,也许是别的,他看向孟芳起说:“我夫人去世四年,有个孩子,今年六岁,养在我父母身边,你有孩子了吗?”
  按着孩子的年纪,大概是他回去后不久就结了婚,孟芳起摇摇头:“还没有。”
  傅以明回城的时候,夏红缨母亲还没过世,他并不清楚孟芳起后来的人生轨迹。他只是疑惑,孟芳起干起个体户,怎么到这个岁数才结婚,她既然回城了,为什么没有去继续读书?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问出口,他只是问孟芳起:“我四月份要去蓉城,时间比较紧,想请你帮我做一套西服,你看需要多少钱?”
  孟芳起没有做过西装,南嘉市最大的照相馆里才能租到西服,大家并没有穿西服的习惯,就算是计庭尧这样,算得上赶时髦的人,也常年穿着中山装。
  除了手艺之外,她也有别的顾虑,傅以明毕竟不是单纯的客人,她有些犹豫,傅以明又说:“要不然这样,我先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后面如果不够的话,我再把钱补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孟芳起几乎只思考了两秒钟就答应下来,她说:“只是我没有做过西服,怕做不好,你给我一百吧,毛料大概五块多一尺,上装和下装的话,七十块钱应该能买好料子,工费我就收你三十块。”
  傅以明笑笑直接给了钱,孟芳起帮他量好尺寸,趁着天还没有黑,跑到龙印大街,那里有一家立着“出租西服”牌子的照相馆。她跟人家磨了半天,人家才肯给她仔细看几眼,摸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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