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谋而合
孟芳起合上日记本,计庭尧就在她身边,见她翻完孟继平的日记本还不够,又将屋子里,她认为与学习无关的书籍都一股脑找出来。计庭尧皱着眉开口:“还是等继平回来好好跟他说说,这些书也不一定都是他的,何况看看也没有坏处。”
孟芳起听到这话,直接将书都摊开在桌面上,平静地说:“你看看哪些是你的,你先拿走。他是我弟弟,我知道怎么教育。你不要成天鼓励他发什么诗刊,我们家再缺钱也不缺这点稿费,这对他的成绩毫无益处。”
计庭尧分明从她这最后这句话里听出抱怨、责备的意味,他低头看了眼她,默默走上前将属于自己的那几本挑选出来。
晚上八点多,计庭尧坐在自己书桌前,屋子里只有书案上小圆灯亮着,似将他与周围环境完全隔开。在这片明亮的小世界里,他随手打开收音机,许久没有听过的欢快的曲调从里面传出。
他今天没有写论文,面前摆着泰戈尔的《新月集》,他在大学时候已经读过。计庭尧许久没有这样体会到独自小雅的乐趣,没有嘈杂,没有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琐事,有的只是内心的平静和快乐。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被一声尖锐的叫喊唤醒,将他彻底从这种安逸的氛围里剥离出来。
“妈!”声音是夏红缨发出的,孟继平蹲在桌子腿旁边,默不吭声地将地上被撕成几块的书捡起来,孟芳起则满脸怒容站在门边。
白天的事情后,计庭尧就知道孟芳起晚上有话要跟孟继平说,他刻意避开,没想到却闹成这样。孟芳起听到脚步声扭头看他,许是觉得让他见到自己不堪的一面,作为女人和妻子,她有些难为情地背过了身。
“孟继平,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现在这种成绩,还怎么考大学?你成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孟继平低垂着头不吭声,孟芳起看他这个样子,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转身走到院子里,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院子拐弯处。
计庭尧看到,忙跑过去骑上自行车,扭头吩咐夏红缨:“你在家看着继平,我去找她。”
计庭尧一路跟着孟芳起到长江大桥,孟芳起将自行车挺停好,她伏在桥栏杆上,默默无语地凝望着远方。此刻江面夜色璀璨,她却无心欣赏,心里的急流胜似滚滚长江,一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汗水,全部付诸滔滔江水无情地向东流去。
计庭尧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他走到孟芳起身边,孟芳起大概早知道他跟在后面,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却推开他试图探过来的手,说:“我不会想不开的,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倒丝毫没有担心孟芳起会做傻事,他认识的孟芳起断然不会做出这样懦弱的举动。可显然的,孟芳起此刻也不需要任何人,她有足够的理智和坚强去撑起自己未来的路,她有着钢铁般的毅力,而这毅力能迫使她做那些别人做不到的事。
孟芳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计庭尧有些受伤。
他们夫妻近来的关系一直处于不咸不淡的状态,尤其在母亲找孟芳起谈过后,连夫妻生活都少了许多。他猜想,孟芳起或者还觉得是他借给孟继平的书,导致孟继平学习一落千丈。
计庭尧想起孟继平口中的那个朋友,思忖着要不要哪天再找孟继平谈谈,他总觉得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孟芳起太忙了,她要照应家里大小事情,又要上班、上夜校,还要自己接活儿干,难免顾及不到这些。
孟继平从小到大,孟芳起还是头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她心里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迁怒计庭尧,可是她真的有些怕了,怕夏红缨的事再次上演。
两人在桥上站了一个多钟头,计庭尧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问:“回吗?”
“回吧。”她说。
大概站得太久了,从桥墩上下来时孟芳起腿有些软,险些摔下去,还好计庭尧从下面抱住她,就这样面对面,将她抱了个满怀。她抬头撞上男人鼻尖,纵然夜里没人看到,孟芳起还是心觉有些别扭,她拍拍他的胳膊:“放我下来。”
别看计庭尧人看起来瘦,其实力气也不算小,当然这点,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噢……好。”他愣了半拍才放下她。
孟芳起见他揉着鼻子,便问:“很疼吗?”
“还好。”
“那我们回家吧。”
“好。”
显然觉得孟继平有问题的不止计庭尧,还有夏红缨,她看着孟继平把家里缝鞋底的锥子找出来打算将书修补好,冷不丁开口问:“你是不是最近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
孟继平手下动作一顿,夏红缨又接着说:“上次票的事,你姐她向着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你自己看看你的成绩,我以前考得再不好都没到你这个程度,难怪她着急。”
从孟继平口中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向来冲动的夏红缨一反常态多留了个心眼,她叹口气说:“行了,你现在也大了,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找到种好的学习方法尤其重要,你要有不懂的部分问问我,我说不定还能帮你。”
“我会好好学习的。”孟继平回她。
夏红缨瞥眼桌上被他戳得凹凸不齐的书,最后实在看不过去,走近敲敲桌子跟他说:“我来弄,你去洗洗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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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庭尧自小生活的家庭,家里基本是父亲母亲“一言堂”,就算是大姐和大哥,都很少会反驳父母亲的话。他和孟芳起的婚姻,也是父母撮合的结果。
像孟家这样,孟芳起虽说是一家之主,她其实并算不上强势,很多时候对夏红缨和孟继平都抱着宽容的态度。孟继平的成绩让孟芳起窝火,但她不过两天就像是完全忘记这件事。
很快春节来临,今年的春节在二月二日,还有几天就要立春,天气已经有变暖的迹象。计庭尧家里邀请孟芳起一家去干休所去过年,孟芳起碍着计庭尧答应了,何况他母亲虽然主动找她谈话,但归根结底人家也没有伤害她,只是她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沟通方式。
孟芳起觉得这也许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通病,极重面子,又不愿放下身段跟人敞开心扉,亮堂点说话。
夏红缨一听晚上要住在干休所那边,就不打算将孟芳起给她做的新大衣带过去,说:“免得那位又看我不顺眼,指不定要说得多难听。”
“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事还没发生,先就把人往坏里想。带着吧,你穿那么好看,年轻人就该穿得时髦点。”孟芳起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劝了她一句,又叮嘱刚进屋的孟继平,“继平你别忘记把东西带上,明天要给陈老师拜年的。”
今年发生不少事,好的、坏的都有。孟芳起把平日里用布包着的钱都拿出来数了数,家里所有家当,算上之前夏红缨姨妈她们给的钱,现在还钱给计庭尧,还有近一百块的结余。这在往年,孟芳起连想都不敢想,当然今年压力也更大,不过生活总归更有盼头了,果然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
她心里有件事早有计较,一直想着怎么在合适的时候说给计庭尧听。
孟芳起把之前借计庭尧的钱还给他,男人怎么都不肯要:“就算家用,你买点自己想买的东西,要不然攒着,今年带红缨去医院。”
她给家里每个人都准备了新衣服,唯独她自己,连棉衣还是拆了重做的。计庭尧劝她给自己做件新衣服,她嘴上答应,这到过年了衣服都没做好。
晚上干休所这边热闹得很,孟芳起还是头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过除夕,三家人,还有赵学海父母都来了这里。还好家里有个大圆桌,十四个人,有两个小孩子,勉强挤挤也能坐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计庭华忽然看向孟芳起,说:“弟妹我听说你这段时间自己做了点小生意?”
一大桌子的人骤然安静几秒,朱淑蓉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了下丈夫,之前母亲和芳起因为这事闹了点不愉快,这大好的日子,丈夫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芳起也闹不懂这位大伯,她跟他几乎没有交集,难不成兴师问罪来了?
她心里正犯嘀咕,计庭华接着又来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从工厂里出来,自己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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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决心
孟芳起一下愣住了,她抬头往计庭华那里看过去,男人容貌和计庭尧有几分相似,但毕竟比计庭尧年长七岁,从而看上去更加成熟稳重。孟芳起试图从计庭华脸上瞧出玩笑的意味,在意识到计庭华是认真时,孟芳起脸上的错愕瞬间散去,她真诚地笑了,答:“有考虑过的。”
“我听你嫂子讲过你的事,既然有这个想法不妨大胆去做。我个人觉得,你可以做我们家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你的特长发挥出来,为你自己,也为国家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计庭华又说,“去年年底我们国家刚刚颁布《统计法》,里面明确将个体工商户纳入统计范畴,要知道,个体户也是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
计庭华在南嘉市统计局工作,他说出这番话倒也不奇怪,然而桌上众人脸色就没这么好看。计父一拍桌子怒道:“糊涂!好好的工作不干,一天到晚想着搞什么歪门邪道。计庭华,我要去你单位,好好找你领导谈一谈,看看你的思想是怎么脱离群众,走向邪路的,我非要打压住你这股歪风邪气不可!”
“您找我领导也没用,您看看咱们的总书记,都赞成支持搞个体,现在时代早变了,我们领导上次还说,像咱这些老同志啊,首先得从老思想老观念里走出来……”计庭华说。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孟芳起的眼神已经从认可变成了崇拜,计庭华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变得高大而伟岸。她完全没想到计庭华竟然会这样说,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大伯跟计庭尧一样的沉默寡言,每次见面都不过点头之交,但他竟不像计家的人。
无论计庭尧还是计母都太过迂腐,拥有她无能无力去打破的,老派知识分子的清高。像计父这种,就是另外一种例子,在家里一言九鼎,对“农民阶级”和“共产主义”怀抱着无比坚定、极端的热忱,将其他所有的想法都视作异端。计振薇,孟芳起对她抱有偏见,暂且不提。
计庭华作为长子,三十四岁已是市统计局副处长,他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恐怕只比计父低些。他们两人这样争锋相对,旁人都不敢说话,就是计振薇都识时务地噤声了。
夏红缨有心要帮着孟芳起搭腔,但她承了计家大恩,就连她现在在厂里还时不时能受到组长的照顾,与计家也不无关系。这桌上她的辈分跟那两个几岁的孩子一样,今天来时孟芳起也再三叮嘱过的,只得一直装哑巴。
计庭尧转过脸,zz看看孟芳起,又瞧瞧计庭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他作为孟芳起的丈夫,本该是她人生最亲密的战友,然而他从未听她说起过这件事,在这一点上,大哥却阴差阳错跟她统一革命站线。
计母忙出来打圆场,边斥责计庭华,边跟赵学海父母打招呼:“亲家来吃菜,别歇筷子,他们父子俩啊,就是这样。老头脾气犟,咱家庭华也不知道顺着点他爸。振薇你去把电视打开,看看文艺晚会开始了没有?”
电视里传来《恭贺新禧》的贺年歌曲,桌上气氛却因为这场争论变得有几分尴尬。计母看看孟芳起,再看看计庭尧,虽然她因为之前的事对孟芳起印象打了几分折扣,今天大儿子和丈夫顶杠这么些话也是因她而起,但是她现在毕竟是计庭尧的老婆。
上次她喊孟芳起回来说说话,她这个儿子,明明自己也觉得孟芳起这种行为不太好,偏还在她面前替孟芳起说话。她过来人,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为人父母,就是操不完的心。
计母思忖片刻,跟孟芳起笑说:“芳起,你去年没来咱家不知道,去年这文艺晚会边点播边表演,你爸他也跟着凑热闹,偏偏电话一直占线打不进去,气得他正月初一早上脸都臭得很。他啊,就是这坏脾气。来,多喝点福寿汤,我看明年咱家估计要再备个桌子才能坐得下,怕是比今年还热闹。”
“芳起,庭尧,你们可要加把劲儿,咱妈这是又想抱孙子了。”朱淑蓉接话笑说。
孟芳起此刻心情实在太过复杂,根本笑不出来,只能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
十二点一过,放完了鞭炮,大家才各自回房间睡觉,因为房间不够,孟芳起她们妯娌两个和夏红缨睡在一屋。
夏红缨先睡着了,朱淑蓉低低喊了声孟芳起:“芳起,你睡了么?”
“嫂子?”孟芳起刚起的几分睡意顿时没了,她忙说,“还没有。”
朱淑蓉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不过她能看出来,孟芳起是个好人,她有眼界,也不计较,比别人那些整日为了油盐酱醋吵闹的妯娌不知道要好多少。
她沉默会儿,孟芳起还在等她开口,她在黑暗中不好意思笑了笑:“有些事其实我也不懂,我只知道你的手艺啊,比外头强太多。庭华他说支持你,你自己也有这个意愿,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你别看爸妈现在这么说,跟他们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们老两口最是护短,拿你当家人,那是骂归骂,护归护。还有庭尧,我嫁过来时他比你家继平就大两岁,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是个好孩子,身上没有坏毛病。要说你要多担待的地方,那就是家里护得太好,没经历过事,心太善良,太软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朱淑蓉果然心思细腻,一眼就看穿计庭尧身上最明显的缺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像他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大亏才能真正立起来。
孟芳起点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轻轻“嗯”声。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朱淑蓉更像一位温和的长者,心思细腻抚慰了孟芳起。她躺在床上,其实并不难受,可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今天计庭华问她,她那会儿其实心里不过是有个雏形,这种想法在她心里琢磨数日,迟迟没能落地。
这些不是因为悲伤而流的泪水,让她回忆了自己不够长,却是波澜起伏,饱经风霜的前半生,那些艰难困苦都没有把她压垮,或者这一刻,她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七章 风起
大年初一人人都忙,忙着去给旧友、给恩师拜年,等到了初三才能稍微歇口气。孟家没有别的常来往的亲属,倒是夏红缨还得回去钟庄村见她外婆和两个姨妈。
孟芳起送夏红缨去了汽车站,计庭尧在干休所等着,他们打算今天回去的,在这儿人多,这两天他完全没跟孟芳起说上一两句话。刚才他打算跟孟芳起一起去送夏红缨,孟芳起说自己送就行,他猜想孟芳起或者有话要私下嘱咐夏红缨,便没有再强求。
他独自坐在一楼沙发上看电视,家里除了他,旁人都各自有事,计振薇一大早便出门,这会儿刚从外面回来。她搁下手大包小包的东西,看到左右没人,忍不住跟计庭尧抱怨:“你看这个年过的,咱家还没这么丢脸过。要我说啊,这不是一路的人,就不该走到一起。咱家哪里对不起她,命是你救的,工作爸妈帮着找。你都不知道你姐夫爸妈私下说什么,还让他们跟着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