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芳起理智上尊重计庭尧的感情,并不觉得他和曹素娟私底下去逛公园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可是,他同时是她的丈夫,他现在的身份是她的人生伴侣,从她内心来说,没法原谅他做出这样的事。
他话里的意思,对曹素娟有愧,所以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孟芳起想了许多,她想起除夕那晚朱淑蓉对计庭尧的评价,她突然明白朱淑蓉说“心软是把双刃剑”的含义。此刻的她,不正被这把剑刺得体无完肤么,即便在这之前,他也曾救她于水火,甚至一度成为她的心理慰藉。
“我扶你回房间,先上药吧。”孟芳起对他说,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声音异常平静。
“对不起。”计庭尧松开手,盯着孟芳起看了好会儿,他着实不擅长替自己辩解。那天他跟曹素娟的确没有任何事,但他明知道一起去公园不妥当,却还是跟着去了。
孟芳起弯身去拿白色的医药箱,她手微顿,什么都话都没有说。
他们在干休所有自己的房间,就在二楼楼梯左拐第一个,孟芳起径自上了楼,在她推开房门时,后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计庭尧将上衣脱掉,计父这次大概是气急,对计庭尧下了狠手,他这背上的拐杖印子血迹还没有完全凝固,稍微一碰就渗出血。孟芳起倒吸一口气,忙取出医用棉球沾了紫药水帮他涂抹在伤口上。计庭尧背过身,因疼痛而皱了下眉,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还没干透的紫药水会把衣服弄脏,计庭尧就光着膀子坐在床边,孟芳起把医药箱收拾好搁在桌子上。她问计庭尧:“你现在什么打算?”
计庭尧宁可她像父亲一样,将自己大骂一顿,他心里很难受,仔细想了想才回答她的话:“医院那边要求我写检讨,工作不知道受不受影响……你……有什么话想问我?”
孟芳起不想问他什么,其实昨晚她一直在想,或者两人的结合是不对的,如果两人不结婚,压根不会发生这些。她双手绞着,下巴微微仰起,试图将眼底的水珠逼回去。她说:“如果我们离婚的话,需不需要你们单位开介绍信?反正我现在是没有组织的人,顶多居委会那边调解,没关系。”
计庭尧闻言,陡然瞪大了眼看向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话。她扭过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机械般面无表情说:“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我们并不合适。你看我们意见相左,许多时候你还要迁就我,我也要在某些方面迁就你。时间一长,我难免会觉得累,你恐怕也是一样……”
“我没有。”她话还没说完,便让计庭尧给打断,他目光死死盯着她不放,有些慌张失措,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重复说,“我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我们不合适。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保证下次跟曹素娟有任何接触都不会瞒着你……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我可以不见她。”
孟芳起认识计庭尧这么久,几乎很少听他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她说:“你不用向我保证,我不需要这个。”
“那你需要什么?”计庭尧问她。
孟芳起哑口无言,她需要什么?像个正常的妻子一样破口大骂,骂他不检点,骂他怎么结婚了还跟别的女同志勾勾搭搭。
可是他和她的关系本就没法这样来算。
因此她认真地说:“我想离婚。”
计庭尧不说话了。他沉默了许久,背后的紫药水还没干透,他就直接将衣服穿上,衣服很快被药水浸出一块块的紫色痕迹。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屋外阳光正好落在窗沿,他看着仅有的小片阴影轻声说:“我不想离婚,芳起。”
孟芳起退到门边,望向计庭尧。她不知怎的,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忽然就哭了,眼泪根本止不住,豆大的泪珠涌落,她顾不上擦拭,任由泪水坠在地上。
“那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她又退了一步,伸手去开门,说,“我们都好好仔细想一想,冷静一下。”
——————————————————————————————————————————————————————————————————————————————————
谢谢宝子们的支持
第四十七章 坏事传千里
孟芳起从楼上下来,骑着车回去,计母和计振薇站在院子里边浇花边小地说着话,不用想都知道是讨论有关计庭尧的事。计母看到,忙喊住她说:“芳起,中午在家里吃饭吧,我让你嫂子去买点菜。”
“不了,妈。”孟芳起收起满身尖刺,这会儿只想从这里离开,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我店里还有活儿要干。”
她这话刚说出口,便知失言。不过这对现在的孟芳起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她跟计庭尧的婚姻关系不成立,那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跟计家无关。
孟芳起这样安慰自己。
“店?什么店?”计振薇闻言便先嚷起来。
计母以为自己听错,不确定又跟着问:“芳起,你不是好好地在厂里上班吗?”
过年后到现在,孟芳起的店开起来已经快一个月的时间,计庭尧帮她瞒得死死的,半点都没有透露过。孟芳起看了眼计母和计振薇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心中微微叹气,她望向计母,轻声解释说:“妈,我年后就从厂里离开,这件事一直没跟你们提,现在在外面开了个裁缝店。”
举止向来得体的计母,上次知道孟芳起在外面卖菜,喊她来家里说话,也是拐着弯儿点拨她,没有明着反对过。这会儿她脸色却变了,手里绿色的塑料浇花水壶“啪”的落到地上,她连连摇头叹息:“你们这些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跟家里商量一下……”
碍于计庭尧犯的错,她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能暂时由着她去。
“妈,姐,我先走了。”孟芳起将自行车推出院子。
计振薇露出嫌弃的表情,在孟芳起骑出几十米外时,弯身将塑料水壶捡起来,跟计母吐槽说:“我当时就不怎么同意,还不是您说会影响庭尧的工作,您看自从他们结婚后,这家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就没消停过。我看她啊,就是个扫把星,跟咱家八字不合。”
“胡说什么,哪里来的反动思想。”计母皱眉训斥,“你自己也是,跟学海闹到现在,人都上门接了好几趟。这过日子,还不是跟十根指头伸出来一样,有长有短,有顺心的时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大家各退让一步。”
计振薇不爱听这些,她走过去往水壶里又加了些水,说:“妈你知道什么,他赵学海今天敢把书送人,明天就敢向单位打了报告跟我离婚,我非得治治他不可。倒是你看这孟芳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我早就说过她无组织无纪律。”
计母也觉得,孟芳起在他们家里就像个异类,工作好好的偏要折腾。她进屋拿了毛巾出来擦手,对计振薇说:“还是庭尧的事要紧,回头我还得去徐院长家里走一趟,探探口否,看医院组织上怎么决定。”
孟芳起进了门前的巷子,夏红缨正和邻居顾大妈站在巷子里说话。这顾大妈人不坏,有副热心肠,谁家有点事情她都愿意去帮忙,就是嘴碎得很,什么事到她那儿都过不了夜,当天就能给你传得人尽皆知。
顾大妈见到孟芳起,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一边,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往夏红缨那儿瞄了眼才说:“你家红缨在这儿我也不好多问,这话我还是听我们家爱梅讲的,她说昨天在电视上见到你家计庭尧了……哎,你看这事吧……你也别太伤心难过……”
“其实都是误会。”孟芳起不自在地笑笑,事实上她心里真跟明镜似的,她清楚计庭尧就算心里有别的想法,也绝对不会私下跟曹素娟去偷情,她在乎的是计庭尧处理事情的态度和方式。
然而她这副表情在别人看来就是在硬撑,顾大妈不好意思再看热闹,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说:“要有什么事,你跟咱这左右邻居说一声。”
“那行,我们先回家煮饭,您中午一起来我家吃啊?”孟芳起客气说。
“你们回去吧,我就不去了,早上煮得多,锅里还留着粥,中午将就将就,晚上等爱梅她们回来再烧饭。”
孟芳起没勉强她,顺势拉着夏红缨进去自家院子。
即便孟芳起没开口说,夏红缨也早已经从顾大妈欲言又止的话里听出七七八八,她直接对孟芳起说:“早上刚碰到她,她就拐着弯问我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我心说碍着她什么事呢。没等我问,她自己就倒豆子一样把话全说了。刚才听你跟她说是误会,我才松了口气,你们去干休所干什么?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昨晚也是因为这才闹别扭?”
事瞒肯定是瞒不住的,孟芳起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斟酌几秒扭头看夏红缨:“也不完全算是误会吧。红缨,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我跟你叔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夏红缨嘴巴大张着,她有些不可置信,但是孟芳起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她烦躁地搓了搓手,说:“那他也太不像话了,回头等他回家,我肯定要骂死他。你也别伤心,还有我和继平呢,继平还在上学,我肯定养你,不会让你饿着。”
“我还没到要你养的地步。”孟芳起笑了声。
“反正你记着就是。”夏红缨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孟芳起不得不收敛了脸上一直挂着的假笑,她也不是那么想笑,她轻轻回夏红缨:“我知道了。”
-
虽然夏红缨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下午计庭尧回来,她看到他,原本还想直接避开。这与孟芳起平日的教导脱不了干系,先前孟芳起几乎每天都对着她耳提面命,让她尊重计庭尧。她绕过计庭尧走了两步,大概是又想起自己上午立下的话,又转过来讥讽道:“您这事可办得真好,咱这一片……不对,怕是整个南嘉都认识您……您可真给我们家长脸……”
“夏红缨!”孟芳起手里拿着量布的尺子从房间里出来,冲她比划了两下,作势要揍她。
夏红缨冷哼声,从计庭尧身边绕过去了。
“她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跟她计较。”孟芳起替夏红缨道歉。
计庭尧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她话里将他当外人的意味太过明显,他抿唇“嗯”声:“我没在意。”
孟芳起把尺子塞到口袋里,安静了会儿,笑笑问他:“你这会儿回来搬东西的吗?”
第四十八章 后悔
计庭尧微怔,大概没有想到孟芳起会这么说。他以为她所说的分开,就是像昨晚那样分床睡。从他内心来讲,他独自搬离这里和离婚并没有太大差别。
他扭头望着她没说话,孟芳起同他对视片刻,忽然失了兴致,准备往房里走,然而胳膊却被人一把拉住。
“我没打算搬走。”计庭尧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刚被我爸从干休所那边赶出来了。”
两人相处近半年,计庭尧也有几分摸清孟芳起的脾气。要是两人刚结婚那会儿,她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怕当即就要臊得拉着行李箱骑车走人。不过见惯她跟夏红缨的相处,上午他连“我不想离婚”这样的话都说出口,此刻这样说起来也并没那么艰难。
“你要是不想和红缨挤一间房,我可以暂时和继平住。”计庭尧明显有些口不择言,他说,“实在不行,我睡厨房也可以。”
孟芳起听到他这话有点想笑,可惜她完全笑不出来,她远远瞪眼躲在厨房门后偷偷望这边看的夏红缨,扔下句:“随你睡哪儿。”
她进了屋,可她并没有干活儿,那把尺子一直搁在她左边口袋里没拿出来。她在夏红缨来喊她吃饭前都坐在桌前,呆愣愣想着事。
她发现自己的怒火比想象中要更旺些,几乎已经到了一点就要燃烧整片森林的程度。
-
孟芳起将两人的卧室让给计庭尧,她开始每天早出晚归的生活,晚饭基本都是夏红缨送到店里面去给她吃。夏红缨弄不懂孟芳起在做什么,每天在图纸上涂涂画画,样式倒是好看,比计庭尧大哥帮忙从北京弄回来的,杂志上的衣服还好看,不过到最后孟芳起却是照着她自己的尺寸来裁布。
“你要做衣服吗?”夏红缨一脸纳闷地问她,倒不是因为别的,她只是好奇孟芳起怎么舍得给自己做件新衣服,去年过年的时候,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做,“不过我看这件穿着去公园里拍照肯定好看,再一两个月公园里的花都要开了,到时候我们拿照相机去拍……”
夏红缨的话戛然而止,她心虚地看了眼孟芳起,她们哪有照相机,唯一那台还是计庭尧的。
孟芳起像是没听出来她的别扭,低头在布料上划着线,头也不抬说:“肯定要穿,到时候我没事就去公园里转转,多见见人。”
夏红缨一听这话,看孟芳起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怪异,她甚至认为孟芳起是跟计庭尧闹分手后受到刺激,要去公园里唱一出《西厢记》。
她脑子里乱想一通没吭声,忽然又听到孟芳起问:“他回来没?”
“啊,谁?继平?他这两天都去南嘉大学自习室了,回来得晚。”夏红缨问,又很快反应过来,“噢,他啊,我出门的时候他才从医院回来,反正我这几天没给他留饭,他也自觉没问过。”
孟芳起“嗯”声,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要不给他留点饭?医院食堂晚上没有饭吃吧?”夏红缨如今已开窍,她瞧出孟芳起的别扭,将脸凑到她跟前,想想又撇嘴,“你别管他,是死是活,这也是他该的。”
计庭尧因为电视台短短的几秒画面,付出巨大代价,医院工作暂时是保住了,不过出国进修也彻底与他无缘。医院里风言风语他还能不当回事,孟芳起这儿已经一周没跟他说过半句话,两人甚至连面都没怎么碰过。
年后计庭尧已经二十七岁,他以前大学时代的朋友,好多都已经为人夫为人父,到了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而计庭尧的前二十六年太过顺遂,这个时代的激情,思想的冲撞在他身上没有丝毫体现。计庭尧不像他父亲那样固步自封,却也没有他大哥的高瞻远瞩,他性情温和、稳重,欲望极低,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就算是片刻的独处,一首通俗歌曲都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惬意。
顺风顺水的计庭尧头一回深刻地感受到了后悔是什么滋味。
- 薇鑫共众浩:此.意.寄.昭.昭.整。理。
曹素娟私底下来找计振薇,计振薇见到她免不了抱怨:“你们好好的,怎么会碰到电视台的人,庭尧这次可真是倒了大霉。”
“振薇姐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前天单位领导已经找我做过思想工作。”曹素娟说,“都是我不好,其实我只是想把东西还给庭尧。”
曹素娟平日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惦记着计振薇,过年的时候,还给计振薇送了条素色的真丝围巾。计振薇拿人手短,看到她这个样子,倒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她摆摆手:“算了,你也不是故意,还好我妈那边不清楚,要是他们知道是我那天叫庭尧出去,非得骂死我不可。”
“是我不好。”曹素娟又低声说了句,从包里拿出两张邮票递给计振薇,“姐,这是我托人买的猴票。一张你留着,一张你方便的话帮我转交给庭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