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还是去建筑公司那边资料室看杂志,他家新到了一批《苏联文艺》。”孟继平说。
“苏联文学?你姐可不同意你看这些,你要还想着以后学文考中文系,你当心她揍你,她一心要你考物科的。”
“再说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物理及格都难。”
计庭尧和曹素娟看完电影出来,他犹豫了下,还是把他上个月从昆城出差回来,飞机上的纪念品送给曹素娟。纪念品是个挂钥匙的金属链子,两端分别挂着块银色的小牌子和小环,曹素娟很是喜欢,兴奋地将自行车钥匙套在上面。
反观计庭尧一脸平静,他其实并不喜欢曹素娟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但是两人相处了三回,计庭尧知道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某些地方与他志趣相投。她读过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喜欢文学,以后不会缺乏共同语言。
她或许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计庭尧心想。
当天下午医院纪委书记吴长春和工会主席黄雁去了趟干休一所,那时计庭尧还在外面和曹素娟一起看电影。等他回到家,计父正严肃地坐在客厅抽烟,计庭尧瞥过桌子上拆开的“雪峰”烟盒。负责父亲健康情况的卫生员再三嘱咐过他要戒烟,原本他已戒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突然又抽起来。
“爸。”
“庭尧你坐,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量。”
计父头一次用了“商量”这种字眼,要知道他在计家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计母脾气好,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反驳他的意见,计庭尧下意识看了眼他才坐。
“今天你们医院的同志来家里讨论一些问题,其实这个事昨晚我跟你妈也有考虑。”计父说,“你妈请人打听过了,你之前救下的那个妇女还没有结婚,今年二十九岁,家里有个养女和弟弟。我和你妈,还有你们单位组织上的意见,为了消除不良影响,你们结婚怎么样?”
计庭尧觉得荒唐,他拧起眉直接反对:“我不同意。”
计父听了动怒骂道:“你不同意也没用,这个家老子说了算,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说你救人就救人,对人家妇女动手动脚做什么!”
“让你们好好说话,怎么吵起来了。”计母听到动静忙跑过来当和事佬,“都少说两句,再看看情况。”
计庭尧抿唇没吭声,坐在那儿半天才站起身说:“妈……爸,我去医院。”
他转身往外走,骑上自行车就走了,计母拦都拦不住,扭头轻声数落计父:“什么动手动脚,那是心肺复苏,救人命的,还有你怎么又抽烟?”
计父自知理亏,低头将烟头按灭。计母接着又说:“虽然比庭尧大了三岁,但人不错,工作也好,在第二棉纺厂上班。要不我回头探探人家想法,如果合适就安排两人先见见。庭尧还年轻不知轻重,这事闹不好影响的就是他一辈子前途,咱单位吴书记也是为了他好才特意来做思想工作。曹家那个姑娘,让振薇帮忙打招呼。”
孟芳起家附近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大家彼此都认识,早上她把表扬信和水果送到居委会,刚从楼里出来就遇到熟人顾大妈,顾大妈东瞧西望神秘兮兮问她:“那个芳起……我怎么听人家说……你和男人那个了?”
孟芳起一听这话就不对劲,冷了脸问:“哪个?顾大妈,饭能多吃,话可不能乱说。”
“什么乱说,你问问咱这块谁不知道,我刚去农贸市场买菜,还是别人告诉我的。说你和男人……亲嘴了,哎哟……你看我可没脸说。”讲到激动处,顾大妈双手捂住了脸。
孟芳起闻言冲她翻了个白眼抬腿就走,懒得搭理她。
第四章 尴尬的相亲
然而流言似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孟芳起向来不在意这些,随着她年纪见长,这些个话就没有停止过。
六年前她爸去世,她回城时刚二十三岁,正好顶替她爸在棉纺厂的工作。过了热孝,周围婶婶阿姨给她牵线搭桥的也不少,普通人家一听说她家里有个上学的女孩子,还有个才八岁的弟弟,都觉得是累赘。棉纺厂工资再高,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相过好几个对象最后都不了了之。
当然她模样不错,也有人男方特别合适的,就像许婶前头介绍的这个,但是架不住男方家里嫌她年纪大,认为供两个孩子上学是个无底洞不同意。
这天孟芳起照例早起,她留了粥在锅里,又喊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孟继平过来:“马上就要开学,你也多看点书。成绩报告单我看了,那个物理知识,我看你掌握得很不牢靠。团中央发出‘八十年代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立志成才’的号召,你不学好物化,怎么为‘四化’贡献力量。”
“知道了姐。”孟继平性子文静,想了半天才问她,“姐,家里这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他从外面回来碰到毛俊的妈妈,对方看他的时候怪怪的,欲言又止,像那种心中藏着无数秘密却不能吐露分毫的挣扎表情。可惜毛俊同他一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孟芳起冲屋子里努嘴:“除了考得不行,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么多天不肯出门的还有哪个?我一会儿要去厂里,你记得喊她起来吃饭,这人饿瘦了连力气都没有还怎么学习?”
孟继平知道夏红缨这次高考成绩又不理想,大概因为这个,家里气压一直比较低。孟芳起叮嘱他两句准备出门,谁知家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妇女看起来已上了岁数,约莫五十岁,身上穿着件朴素的米色格子衬衫配着条黑色粗棉制的裤子,瞧上去就是街边常见的衣着打扮。唯独她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能看出她读过不少书。
她站在那儿,矜持又礼貌地看着孟芳起笑笑,然后问道:“小同志,我打听一下,孟芳起同志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您是?”孟芳起上下打量她几眼狐疑问道,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妇女目光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依旧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笑容:“能进去谈谈吗?”
孟芳起把她请到屋子里,拿出棉纺厂建厂三十周年的瓷杯给她沏茶。孟继平一向听话得很,没有她的首肯只是往屋子的方向瞧了瞧,并没有想过去偷听的意思。两人倒是没有谈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跟孟芳起说些什么,她出来时候还跟孟继平闲聊了两句。
相反孟芳起,在这妇女走后一连两天都是满脸苦大仇深,像被人逼上梁山的样子。
两天后是周末公休日,孟芳起通常这时候都鲜少出门,今天却一反常态推着自行车,似乎要去远地方。身上衣服也特意换过,白色的衬衫还是去年刚做的,平时都没见她穿。见孟继平好奇看她,她扭头回了两个字:“相亲。”
房间的桌子上绿色台式风扇“嗡嗡”转着,夏红缨已经起床。她觉得耳朵有点痒,想找挖耳勺找不到,又碍着脸皮不肯开口问孟芳起,就坐在床边盯着墙上的日历画发呆,听到孟继平和孟芳起在院子里说话。
等孟芳起走后,孟继平敲门她才走过去打开房门,夏红缨皱眉问孟继平:“你姐又去哪里相亲?”
“我也不清楚。”孟继平摇摇头,又说,“昨天她帮你找小毛哥哥打听,你今年别在家自己学习,说不定可以托关系进二十中。”
夏红缨默不作声走过去关风扇,白了他眼:“要她瞎操心!你懂什么,我不想考了,我要出去工作赚钱,省得总给人添麻烦。”
“我怎么不懂,我是你长辈,知道你做梦都想上大学。”
夏红缨忍不住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她这耳朵最近大半年时不时就发堵,这几天尤其塞得厉害。她随后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下:“等你个子有我高再来说教吧,咱家有你一个大学生就够了,小舅舅。”
孟继平今年14岁,新学期就要上高一,他在班上年纪最小,个子也差不多最矮,这会儿让她明晃晃指出来总觉得颜面扫地。夏红缨才不管他这点隐秘的小心思,从他身边绕过出了房门。
-
这是孟芳起第一次见到计庭尧,男人穿着崭新整齐的确良衬衫,戴着副黑边眼镜,站在向月公园牌匾旁边。穿着打扮完全是小知识分子的文质彬彬样,完全没有工人阶级的淳朴热情。乍看之下和他母亲有些像,但显然他母亲比他平易近人得多。
前天下了场雨,天气终于变得凉爽起来,两人沿着公园里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往前走,路两边长满了野生的牵牛花,断断续续传来蟋蟀的叫声。
计庭尧上次从河里把孟芳起救上岸,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浑身湿漉漉,头上还粘着岸边的青草,他只顾着救人,压根没心思注意到她长相。其实今天他本不愿意来,但碍于家中父母和大哥,连一向最疼他的大姐都劝他为前途慎重考虑。
本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救人事件,却因为被人举报,捕风捉影成为罗生门,而且举报他的就是同医院的同事,两人平日工作上几乎没有交集,对方在组织会议上信誓旦旦对着党和人民发誓自己亲眼见到计庭尧图谋不轨。院里组织部门考虑到事情影响,已暂停他的门诊和手术。
“要不要去那边石凳子上坐会儿?”计庭尧问她。
孟芳起点点头。
显然两人都缺乏跟对方沟通的欲望,各自枯坐在石凳一侧沉默了近十分钟,计庭尧绞尽脑汁开口:“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人还是应该往前看,生命最重要。”
孟芳起愣住,想了片刻明白他八成误会自己落水的原因,对他解释道:“我没有要自杀。”
计庭尧不说话了,好会儿才问她:“你喜不喜欢苏联文学,我有一本《卓娅和舒拉》,回头借给你?”
孟芳起完全不感兴趣,但计庭尧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据他母亲所说,这件事已经影响到他的前途。她对他怀有一丝愧疚,更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事,便硬着头皮“嗯”声,说了句:“好。”
她伪装得委实不太像,计庭尧瞧出她的敷衍,心里暗叹了口气。两人又尴尬坐了会儿,才各自分开。
这次相亲无论对谁来讲都不是很愉快,孟芳起和计庭尧对彼此都不满意。
第五章 成见
两周后,完全不熟悉,只见过三四次面的两人却抽空先去领了结婚证。
虽然这婚结得仓促,还没来得及办婚礼,但是一大早计家就把喜糖送来分给孟芳起左右邻居。“三转一响带咔嚓”,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和照相机,计家规规矩矩准备下这些彩礼。
孟继平学校已经开学,他下午从二十中回来才听说这件事,向来文静的孟继平猛地推开大门,冲着院子里喊道:“姐,我怎么听人家说你结婚了!”
孟芳起今天请假领完证回来,这会儿在院子里扫地,看他毛手毛脚,跑出一脸的汗,随手从晾衣绳上拽了条毛巾扔到他脸上:“结就结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话被屋子里的夏红缨听见,她吃了一惊忙跑出来,她已经数天没跟孟芳起说过话。孟芳起扭头看她,夏红缨扶着铁架门框嗫嚅半天,终于喊了句:“妈。”
她就比孟芳起小九岁,不过她当年可是郑重磕头认孟芳起作妈,所以这些年喊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
“嗯,脑袋转过弯来,这些天作的哪门子妖?没考上我们明年继续考就是,上次是我话说重了些,我跟你道歉。” 孟芳起从口袋里拿出画着喜鹊栖息枝头的结婚证书给两人看,“结了婚,我们这日子还照旧,咱过咱的,不过今天晚上要去人家家里一起吃顿饭。”
孟继平毕竟年纪还不大没感觉,夏红缨先觉出不对来,狐疑看她:“什么叫咱过咱的,我爸他人呢,怎么没过来?还有你们俩什么时候处对象的?我和继平都没听你说过。”
她这极其自然的一声“我爸”让孟芳起嘴角不自在抽搐了几下,转而她又ss不免有些心安,这孩子跟着自己长大,到底没有因为她亲生父亲的事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孟芳起想想还是把事情原委跟两人讲了一下,又说:“人家救了我的命,不管怎么样先堵了别人的嘴,以后要是他遇到合适的,想离婚也行。”
孟继平被吓傻了,他压根不知道前些日子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夏红缨高考失败跳河自杀,姐姐为救她下水,却差点溺死,难怪这些天两人一直怪怪的,问什么都不肯说。
夏红缨也呆滞在原地,她这些日子作天作地,觉得孟芳起就是觉得她是累赘,她也怪自己,考了两次都没考上,还让孟芳起差点儿因为她丧命。这不,还稀里糊涂结了婚,按着孟芳起的意思男方对她也并不满意。夏红缨对孟芳起心思复杂,一来孟芳起害了她亲妈,但是二来呢,孟芳起又掏心窝子地待她好。
夏红缨向来都是护犊子的性子,无论她自己怎么对孟芳起,都由不得别人这么作贱她,一跺脚大声说:“什么离婚!妈你可别傻,又不是你求着要结婚,是他家自己找来的,这对你才不公平。”
说完又瞪孟继平:“这么大的小伙子,人家上门了,你也不知道看着点儿。”
此刻夏红缨站在那儿,成了孟芳起最忠诚的拥趸。孟继平怔怔看着她,她身子微微往前倾,因为带着一丝愤怒,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洋溢着青春和美好,他突然有些理解经常故意在嘉园四舍楼下徘徊的毛俊。
然而头上一记疼痛很快使他回过神来,夏红缨敲了敲他的头:“你发什么呆,可别读书读傻了,咱家还指望着你考大学呢。”
“我就不考了,我准备去找个工作补贴家用,咱回来那一年妈不也可以继续读书……”可为了养她和孟继平,孟芳起愣是没提过这事。夏红缨低头看了眼到胸前的辫子,“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头发剪短。”
“你要真想好的话,那我随你。”孟芳起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回她。
“想好了,就算不念大学也照样能读书。”夏红缨笑出声来,“对了妈,咱家挖耳勺你放哪里去了,我耳朵痒了好几天。”
-
下午孟芳起骑着她的二六大杠自行车去计庭尧家里,干休一所离她家并不远,那边当年建设的时候孟芳起还去看过热闹。孟芳起力气大得很,车前头大杠载着夏红缨,孟继平坐在后面她也骑得飞快。
路过清河时,孟芳起心有余悸瞧了瞧夏红缨,见她头看着路的另一边才略松口气。
干休一所的警卫员不认识孟芳起他们几个,不让他们进去,这里面住着好几位退休的老首长,弄得他们是图谋不轨,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的反派分子。夏红缨炮仗脾气一点就炸,险些跟人吵起来,还好计庭尧知道他们要来,提早出门守着才免去纠纷。
夏红缨觉得计庭尧装腔作势,要真有心早跑到家里去接人,哪里会弄这一出。她对计庭尧成见很大,这种成见在碰到计振薇后愈发不可收拾。
计振薇很不喜欢孟芳起,她听曹素娟同事说曹素娟请了病假好几天没去上班,那姑娘漂亮明艳,和她十分投缘。她嫌孟芳起没念过大学,年纪大,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压根配不上自己弟弟。指不定这些个流言就是孟芳起弄出来,好名正言顺赖着他。
相较计振薇明晃晃的嫌弃,计家其他人倒还好,不只是待孟芳起,对跟着她来的孟继平和夏红缨都十分客气。孟继平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看过计庭尧,没等他回想起来,孟芳起已招呼着他们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