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满园春色关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宝相花纹狐狸里长袄,慢慢在幽径上行着。
身子日渐虚弱,前日偶感风寒,裴晏连咳了一整夜。
李贵进殿伺候,无意间瞥见痰盂,惊得眼睛都圆了。
虽竭力忍着,然通红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晕倒,裴晏已不止一回发觉喉咙腥甜,即使李贵隐忍不说,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开迹象。然时处倒春寒,气候总归是冷的。
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寸步不离。怕他一人在殿中闷坏,又怕他在湖边受凉。
斟酌片刻,终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裴晏摆摆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李贵忍着眼中泪水。
裴晏:“摆驾蓬莱殿。”他转首,视线悠悠在那柳垂金丝上掠过,“朕想……再多看两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后连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无。
李贵彻底红了眼眶:“陛下洪福齐天,定然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裴晏轻喃一声,不再留恋,摆驾去了蓬莱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辉煌,珠宝生辉。
蓬莱殿日日有人洒扫,亦如沈鸾还在一般。
园中百花齐放,廊檐下的铁马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回廊九曲八弯,竹影参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视线直直落向前方某处。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尽头,少女一身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亦如初见那般,高高仰着头。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卿卿。”
裴晏又低声一句,循着风,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阵风。
裴晏皱眉,转而四下张望,视线最后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扇门推开,落入一整片暖阳。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这回却坐在榻上,她一身红色嫁衣,少女眉目传情,偷偷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过如此。
“阿珩,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沈鸾向来不擅女红,丝帕都不会织。然为了这嫁衣,终拾起一针一线,挑灯夜战,终将这嫁衣织成。
“我、朕……”
眼皮渐重,裴晏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也道不出。喉咙一片腥甜,他终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边嗡鸣,此起彼伏的,是李贵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窗外虫鸣鸟叫,日光透过月洞窗,懒懒落了一地。
这是……蓬莱殿。
窗下的妆台和沈鸾离去时一样,铜镜立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回来对镜描眉画妆。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一物,是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蓦地又连着咳好几声。
李贵端着漆木茶盘,匆匆进殿:“陛下!”
裴晏摆手,习以为常从李贵手中接过温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药,终觉好些。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边:“陛下,奴才去唤太医……”
“不必了。”裴晏双目微闭,“朕想再睡会。”
李贵红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莱殿一直留着沈鸾当初在的样子,故而熏香也点的一样。
香气氤氲,裴晏闻着熟悉的气息,终缓缓睁开眼:“李贵,你说奈何桥上,朕能遇见她吗?”
李贵一惊,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泪光闪现:“她那么恨朕,连梦都不想入,应当、应当也不会想见朕的。”
声音渐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隐绰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见李贵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惊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声渐止,裴晏合上眼,再听不见其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
裴晏弯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觉。
……
“……殿下!殿下!”
头晕目眩。
甫一睁眼,裴晏忽觉身子发软,耳边是jsg李贵熟悉的声音。
然这声音好似年轻许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来人,先道:“朕无事,别……”
入目是李贵瞪圆的双目。
裴晏皱眉,上下打量着脚踏上的人:“李贵,你怎么……”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记不清自己已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
他心口骤停,忽觉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里不是蓬莱殿,也不是乾清宫。
而是……明蕊殿。
李贵尚且不知自家主子发生何事,只当裴晏是病糊涂了。
深怕裴晏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贵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墙有耳。虽说你已昏迷两月有余……”
“朕、我昏迷两月有余?”
裴晏忽的沉了声,高坐龙椅许久,裴晏带来的压制不容小觑。
李贵不自觉挺直腰杆,低声应了声:“是。”
他将秋A一事告知。
时间有限,只提了笼统大概。
“……秋A?”
裴晏倏地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何年何月?”
李贵低声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李贵大惊:“主子,您昏迷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无碍。”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唤李贵重拿了新衣衫出来。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皑皑,裴晏端坐在窗下,遥望院外两株开得正欢的红梅。
他轻笑一声。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见这天。
若无意外,再过半刻钟,沈鸾便会来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开窗,任由风雪吹落案几上的宣纸,轻声呓语,笑意落在眉眼。
这一世,他再不会放人走了。
第二十五章
秋去冬来。
凛冽的寒风自窗外呼啸而过, 昨儿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今早起来,绿萼揭开窗屉子,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瞧, 险些被窗外的琉璃世界吓一跳。
白雪茫茫,那雪足有半人多高, 寒气逼人, 彻骨得紧,瞧着令人生畏。
幸而屋内早早烧了地龙, 暖烘烘的, 若不仔细看窗外,还以为尚在春日。
绿萼侧目往后瞧。
青烟未散,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缓缓腾空而起, 如吞云吐雾。
榻上青纱帐幔低垂,层层叠叠,隐约可见里头卧着一人。
已是辰时三刻, 早该起了,然沈鸾仍在睡梦中。
绿萼弯弯唇角, 悄无声息上前, 想唤人起来用早膳。
“……姐姐、绿萼姐姐。”
茯苓掀开青黛撒花软帘,推门而入, 她身上裹着簇新藕色短袄,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灯。
一踏进寝殿,茯苓立刻将手中的玻璃绣灯塞给小宫女,火急火燎行至熏笼边, 伸出手取暖。
早些出门忘了带小手炉, 她又懒得折返,这会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绿萼睨她一眼:“我说什么来着, 外边天寒地冻,小心染了风寒着凉。”
取了暖,身上热乎乎,茯苓也有了反驳的底气:“就一段路,不碍事的。”
她悄悄探头,往榻上瞥一眼,压低声:“郡主昨夜熬狠了,好不容易五更天才睡下,可别吵醒她。”
“……五更天?”绿萼瞪圆眼,拿眼睛瞅里面。
昨夜是茯苓移灯服侍沈鸾睡下的,若是她自己,肯定不让沈鸾熬这般久。
她狠瞪茯苓好几眼:“你也是的,就干看着,不劝劝?”
茯苓叫苦连连:“郡主那性子,你觉得她肯听?”
茯苓努嘴,指指矮榻上一个赤金掐丝百蝶穿花样香囊。
绿萼取了来瞧,那香囊只做了半个,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手生之人所做,绿萼捂嘴笑。
虽说样子不好看,然已是沈鸾连着学了一个多月,方得了这么一个。
自从知道嫁衣需自己绣之后,沈鸾终拿起自己丢开许久的女红,一针一线从头学起,也不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绿萼摇摇头,小声嘀咕:“果真要是嫁人了,人也变了,竟能坚持这般久。”
茯苓笑她:“你可小声点,小心郡主听见了,打你的皮。”
圣上看重沈鸾和裴衡的亲事,只待钦天监挑的良辰吉日一到,便为二人赐婚。
虽说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然女子终究脸皮薄,每每提及此事,沈鸾总会红了脸。
茯苓这嘴真真开了光,话音甫落,忽听榻上铃铛脆响。
沈鸾醒了。
一众奴仆手持拂尘和盥漱之物鱼贯而入,绿萼和茯苓忙丢开手,从宫人那接过巾帕,沾了热水,待沈鸾用青盐漱口后,那帕子已温度适宜,不烫人。
沈鸾歪倚在榻上,身子懒懒的,任由绿萼伺候自己梳洗。
又有宫人捧着十锦攒盒进殿,早膳摆了一桌。
沈鸾倦倦的,连抬眼都费劲。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侧:“郡主,这是小厨房刚送过来的剪花馒头,郡主可要试试?”
这剪花馒头乃是用羊肉陈皮等剁碎,做成馅,又用发好的面团包着做成的馒头。冬日吃,再合适不过。
沈鸾只瞥一眼,遂收回视线:“大早上吃这个,油津津的,怪腻的。”
茯苓眨眨眼:“那鹌鹑儿呢,前儿郡主才说想吃这个。”
沈鸾怏怏,有气无力:“前儿想吃,今日不想了。”
茯苓:“那郡主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做了送来。”
沈鸾皱眉,沉吟半晌,终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小米粥。
饭毕,又有宫人端来茶盘,沈鸾拿清茶漱了口,又拿菊花叶子泡的水净手。
茯苓捧着沐盆,供沈鸾净手毕,方道:“园子的梅花开得正好,郡主可要去瞧瞧。”
那梅花还是裴衡让栽下的,蓬莱殿和沈府都有。沈鸾坐在屋内,隔着窗子便可瞧见院外雪绽红梅。
沈鸾慢悠悠:“明儿瞧也是一样的。”沈鸾揉着眉心,“昨夜的香囊呢,拿来我瞧瞧。”
院外虽亮堂,然屋里毕竟隔了一扇窗子,绿萼不放心,让宫人殿内各处点了灯。
烛光摇曳,灯火辉煌。
沈鸾坐在窗下,屏退众人,连茯苓和绿萼也不让近身伺候。
“我一人待着就好,你们自己去园子顽顽。”
绿萼还想说什么,沈鸾摆摆手,打发人走:“你们在这看着,我倒不自在。”
知晓沈鸾脸皮薄,绿萼不再耽搁,和茯苓一齐往后院去。
又招招手,唤了好几个宫人上前,让在殿门口守着:“仔细听着里面,别等郡主找人了,一个都不在。”
宫人福身:“是。”
冬日负暄,暖阳照得人懒懒的。
殿内烛光高照,支开的窗屉子隐约透出窗外一隅雪景。
沈鸾一双手里里外外都抹了蔷薇香粉,寒冬腊月也不曾粗糙暗沉。她做不惯针线活,常常昨儿新学的针法,今日一起床,又忘了。
“好像是这样……”
沈鸾小声嘀咕,自言自语。
她皱眉,拿着香囊往烛光凑近了,细细瞧。
少顷,又觉烛焰滚烫,熏得眼睛疼。沈鸾拿着香囊移开,放在窗下瞧。
借着外头的盈盈日光,终看清自己有好几处织错了地。
沈鸾喃喃,一双柳眉微蹙,将那香囊握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
试图再找出几处错处。
“底下的五福流云,你织错了。”
蓦地,耳边忽然响起重重一声叹息。
沈鸾惊恐转过头,恰好看见窗外裴仪贴着窗子的大饼脸。
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惊得沈鸾直直从榻上站起,忘了香囊上还藏着银针,一个不留神,针头扎进指尖。
沈鸾惊呼一声,到底还是记着自己绣香囊的不易,没将东西往地上丢。
绿萼和茯苓就在后院,闻得声响,匆忙提裙赶来。
一来就瞧见裴仪,二人忙忙福身。
“奴婢给三公主请安。”
裴仪不以为意拂袖:“免了。”
绿萼顾不得失礼,急急行至沈鸾身边,那指尖已被扎出一小个血洞。
绿萼唤人取来药膏,动作熟稔为沈鸾抹上:“这都第几回了,郡主也不小心点。”
自打沈鸾重拾起女红,绿萼和茯苓及殿中一众宫人都胆战心惊,深怕沈鸾伤了自己。
然拿针线的人,哪能不受伤。
沈鸾委屈垂眸,她撇撇嘴,拿眼瞪裴仪:“若不是她吓我,我怎会扎伤自己?”
裴仪不甘心回嘴:“……怪我作甚?那是你胆子小。”
她捡起案几上的赤金掐丝白蝶穿花香囊,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这不是我刚学女红那会嬷嬷让学的香囊,说是最容易上手的。”
裴仪倏地睁大眼,眉眼难掩讶异,“你这一个多月没出门,就是为了这个?”
沈鸾jsg从她手中夺走香囊:“不劳你费心,香囊还我。”
裴仪忽的弯唇,走近了盯着沈鸾瞧。
沈鸾狐疑往后仰,戒备心重重:“……你做甚么?”
裴仪笑弯了眼睛,揶揄溢满:“看看蠢笨之人长何模样,毕竟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一个多月也做不出半个香囊。”
……
蓬莱殿外积雪沉沉,紫苏小心翼翼扶着裴仪回宫,一看这小祖宗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意样,紫苏轻轻叹口气,无奈。
“公主若是不说那话,怎会被长安郡主赶出来?”
“什么赶出来,那是沈鸾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裴仪眉眼弯弯,“我说的都是实话,她自己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把我赶出来的。总不见得实诚也是我的错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