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沈鸾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般唤自己,忽而又想到昨夜偷看的画本,当即红了脸。
幸而帏帽不曾摘下,不然裴衡必发现端倪。
她悄悄拽裴衡衣袖,沈鸾面如桃花,弯腰轻声问:“好看吗?”
裴衡瞥一眼不远处的一抹黑影,勾唇轻笑,眉眼笑意溢满。
“夫人自然是好看的。”
沈鸾双颊红透,小碎步挪近裴衡,将木簪递至裴衡。
仗着裴衡未曾看过那画本,沈鸾学那画本中二人的称呼。
她轻轻凑近裴衡,一双眼睛笑如弓月。
“那你帮我戴上。”
沈鸾挽唇,她声音轻盈,似染了甜蜜般香甜。
她道。
“……裴郎。”
第三十一章
“阿珩, 刚刚那位小娘子,是唤她夫君郎君吗?”
春日莺啼,满京城的上空风筝高高挂起, 悬在空中。半边天幕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犹如百花绽放, 美不胜收。
春江两畔,长安郡主一身杨妃色袄子, 信步翩跹朝裴晏飞奔而来, 她怀中也抱着一个大风筝。
沈鸾满脸羞涩,拽着裴晏衣袖小声发问。
“阿珩,我日后……也可以唤你裴郎吗?”
曾经, 名冠京城的长安郡主也是这般,眉眼含情,双目熠熠望着自己, 小心谨慎将那深情脉脉的两字宣之于口。
“裴郎。”
裴郎。
而如今。
裴晏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影子,一张脸阴森如恶鬼, 旁边的小贩怕招惹是非, 默默往后挪开两三步,满脸戒备盯着裴晏, 深怕他下一瞬就要掀翻自己的摊子。
不远处的小摊前,沈鸾尚未发觉落在自己背后的灼热视线。
少女双颊飞起灼热红晕,沈鸾垂眸,任由裴衡为自己戴上木簪。
青纱自指尖拂落, 裴衡为沈鸾正正帏帽, 视线忽向旁边移,他惊疑:“……那人, 好像是五弟?”
既被发现,裴晏自然不再隐于暗处,拱手向裴衡请安:“兄长。”
裴衡摆手,连声笑:“这是在外面,不必多礼。”
从适才听见裴晏的名字,沈鸾就一直背对着人,上回见面,她和裴晏还因为裴衡做的发簪闹了不愉快。
小郡主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多看一眼她都嫌脏了自己眼睛。
裴衡无奈,轻声劝人:“卿卿。”
沈鸾别过脸,只装听不懂裴衡的暗示:“我累了,想回府了。”
裴衡朝裴晏歉意一笑:“待来日有空,我再陪五弟走走。”
裴晏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阴翳:“兄长慢走。”
卖木簪的老阿婆眼睛不太好,看不出三人之间的暗波涌动,只笑呵呵朝裴晏介绍自家的簪子。
寻常人家,求的不过是家和万事兴。
老阿婆笑言:“这位公子可要看看簪子,方才你兄长也买了送给你嫂嫂。你家兄长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到那样天仙一样的人。”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她不是我嫂嫂。”
老阿婆一时语塞,随即又笑开:“那是好事将近了?公子可也有心上人,这簪子送心上人也是极好的……”
蓦地,裴晏眼中阴郁渐退,他缓声望向还未走远的沈鸾,淡声道:“有。”
老阿婆喜笑颜开:“那这鸳鸯梳,再适合公子不过了。若是送给心上人……”
推着轮椅,沈鸾走得不算快,自然也听见了裴晏的答案。
面露怔忪,沈鸾一双柳眉轻蹙。
裴晏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心上人,她俯身至裴衡耳边,悄声问对方知道与否。
裴衡摇头,侧首看沈鸾:“……卿卿好奇?”
“倒也不是好奇。”沈鸾轻哂。
她语气轻轻,然那话,也飘至裴晏耳中,“只是不知哪家姑娘运气这般差,竟会被那样的人看上。”
练武之人,听力自是极佳的。
李贵垂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看裴晏一眼,欲言又止。
裴晏语气不善:“有话就说。”
李贵凑至裴晏耳边,低语:“先前您让我查的白世安,奴才没找着。”
裴晏拢眉,视线缓缓从那渐行渐远的马车移开,重落李贵脸上。
李贵:“奴才挨家挨户问了,白世安并不住在那,那老房子空置多年,一直未有人住着。”
裴晏眸色稍暗。
上一世,白世安是他的幕僚,若无意外,白世安现在应在城郊那所农舍。
裴晏轻捻腕间的迦南木珠,一双黑眸晦暗沉沉。
除非,有人同他一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提前带走了白世安。
那载着裴衡和沈鸾的马车渐行渐远,裴晏遥遥望着,若有所思。
……
裴衡尚且有要事回宫,沈鸾不多打扰,在沈府门口辞别。
天色不早,已过掌灯时分,府上处处点起青花水草带托油灯。
府中灯火明亮,回廊两侧的金丝藤红漆竹帘映着璀璨光影。
沈鸾先回屋更衣,而后款步提裙,慢悠悠从回廊穿过:“父亲可回来了?”
绿萼福身:“军营事多,将军近日可能都不得回来了。”
“什么事这么要紧。”沈鸾皱眉,颇为不解。
往常她回来,沈廖岳定是天天归家的,沈鸾何曾见过这般。
绿萼笑着摇头:“这奴婢也不得知了,军中要事,岂能是人尽皆知的?不过沈将军倒是打发人送了滴酥鲍螺来。”
那滴酥鲍螺原是沈鸾的最爱,然她现在却兴致缺缺:“先放着吧,我回头再吃。母亲可曾摆饭了,若没有,我同母亲一处吃便好了。”
穿过影壁,遥遥的遂听见母亲一阵笑。
丫鬟见沈鸾前来,忙弯腰掀起大红猩猩毡帘,福身请安:“奴婢见过郡主。”
沈鸾狐疑:“母亲屋里可是来了客人?”
一进屋,绿萼和茯苓立刻为沈鸾解下斗篷。
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
里屋传来沈氏的笑声:“是卿卿回来了吗?”
沈鸾眉眼弯弯,笑着道了声:“是。”
抬首猝不及防见着母亲对面的人,沈鸾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在这?”
只见裴仪仍穿着下午见面的衣衫,她一收往日的骄矜任性,言笑晏晏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和沈氏相谈甚欢。
沈氏睨沈鸾一眼,轻摇摇头:“卿卿。”
话落,又转而望向裴仪:“下回公主来,可不能带那么多礼物了。”
沈鸾瞪圆眼,看向裴仪。
裴仪盈盈一笑:“夫人客气了,我和长安向来交好,区区一点心意,夫人莫再拿我取笑了。”
“怎么会。那玫瑰香膏我看着甚是欢喜,你说东洋人怎么唤来着?”
裴仪弯唇:“唇膏。”
沈氏连声笑:“是,是这个名。”
两人说说笑笑,沈鸾坐在中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只一个劲拿眼瞪裴仪。
沈氏望一眼外面的天色:“这天也黑了,公主今夜就在府上住下吧。”
她招手示意丫鬟上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
裴仪笑着打断沈氏:“不必麻烦。”
她瞥jsg一眼沈鸾,“我随长安住就好了,正好可以同她说说话。”
月色凉如水,苍苔夜冷,远远的只闻树影婆娑。
用过晚膳,裴仪在园中闲庭散步。
登上青石椅子,攀藤引树,倏地豁然开朗,偶见红梅点点,分外妖娆。
“这园子倒是修得别致。”
裴仪缓步,视线遥遥落向那一片梅林,“这也是皇兄让种下的?”
紫苏小心搀扶着裴仪,闻言也跟着一笑:“确实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裴仪只好奇:“以前也并未闻得沈鸾有多爱红梅,怎的她园中都种的这个?”
这话紫苏实在不解,她只摇头:“这个……奴婢倒是不知。或许等会见了郡主,公主再问也不迟。”
“我问她这作甚。”裴仪抿唇,而后又让跟随的丫鬟自去,她和紫苏二人逛逛就是。
丫鬟都是沈府的家生子,不敢违逆裴仪的话,福身退下:“是。”
没了外人在,裴仪也不必再端着公主架子,倒也轻松些。
穿过九曲回廊,裴仪逛得尽兴,忽而又好奇:“紫苏,你可曾见过沈将军?”
紫苏狐疑:“公主怎的突然想起问起这个了?”
“倒也不是突然想起。”
往常宫中宴会,沈氏作为女眷,又是长安郡主的生母,自会出席。
裴仪一直好奇,“我只是在想,沈鸾生得那般,是否都随了沈将军。”
也是怪哉,沈鸾生得并不肖沈氏。
紫苏低声:“公主可是忘了,沈将军曾烧伤过。”
后来皇帝遍寻名医,也只能勉强恢复□□成。
裴仪笑意渐淡,顿时敛下追问的心思,只道:“罢了,这事就当我未曾提过。”
一时到了沈鸾院子。
自影壁穿过,抬头先是一个赤金九龙青地牌匾,上面是圣上的御笔亲书。
再往后瞧,却是一座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屋内设一张天然罗汉床,床上铺着锦P蓉簟,左侧还有两张海棠花式的漆几。
屋内点着淡淡藏香,暗香疏影。
“我以前只知蓬莱殿精致华丽,不想沈鸾这闺房,竟不输给宫内半分。”
紫苏弯唇:“长安郡主的下处,自是不差的。”
话落,终不敢相信,“公主,您今夜……莫不是真要在这里住下?”
以沈鸾和裴仪互不相让的性子,她真怕两人半夜闹起来。
若是在宫中还有,有静妃娘娘盯着,然这是在宫外。俗话说天高皇帝远……
紫苏愁容满面。
裴仪试图宽慰:“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忽而想起自己袖中还藏有一物,裴仪倏地收住声,抬目望向园中的红梅。
“这联珠瓶的花卉我实在不喜,紫苏,你去折两株红梅来。”
话音甫落,又怕紫苏手脚麻利,裴仪细细交待一番:“红梅娇贵,你仔细看着点,切莫伤了。”
紫苏欠身,躬身退下:“是。”
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将紫苏打发出去,裴仪悄悄松口气,越发攥紧袖中的红麝香串。
今日去八宝阁,本就是为的这个。上回幸而有沈鸾提醒,自己才没踏进齐家那火坑。
裴仪本想着去八宝阁挑一件回礼,不曾想后来会遇到沈鸾。
这红麝香串揣在怀里,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一番纠结,裴仪左顾右望,趁屋里没人,悄悄将那红麝香串塞在沈鸾枕下。
忽而瞥见一角的《中庸》,裴仪缓缓瞪圆了眼珠子。
怪道她近来文章做得不如沈鸾好,原是沈鸾半夜挑灯夜读。
裴仪愤愤翻开书册。
……
夜间风大,虽没下雪,然天还是冷得厉害。
担心沈鸾和裴仪真吵起来,沈氏特地将人留在院中,细细交待了几句。
又命绿萼和茯苓好生看着点,小心伺候三公主和郡主。
绿萼和茯苓齐齐应了声:“是。”
回到院中,却见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
屋里只有裴仪一人。
沈鸾进屋:“怎的就你一人,紫苏呢?”
她眼睛弯弯,忽而瞥见裴仪手上的《中庸》,沈鸾当即变了脸。
二话不说,将绿萼和茯苓打发出去。
她反手关上门。
屋内幽香阵阵,裴仪轻倚美人榻,手执海棠宝相花纹团扇,慢悠悠轻晃。
闻得沈鸾进屋,裴仪眼眸轻抬,揶揄满满。
“这寒冬腊月的,你可知我为何还觉得热?”
那画本就在裴仪手上,沈鸾岂能不知,闻言,疾步奔至裴仪身前,欲抢过她手中的画本。
裴仪乐得往身后藏:“好一个长安郡主,好一个闺阁小姐!我只当你半夜偷偷念书,谁曾想你竟然……沈鸾、沈鸾!”
裴仪笑成一团,身上的衣裙早就皱巴巴,“别碰那里,痒。”
抢不过,沈鸾自然使了巧劲。
裴仪自小就经不住人挠痒痒肉,这会笑得欢,自顾不暇,自然也无暇顾及那画本。
任由沈鸾抢了去。
她得意洋洋:“你抢了也无用,我早就看过了。”
沈鸾反唇相讥:“好个三公主,竟还看这种画本。”
裴仪随手拿起一旁的靶镜,细细理云鬓,她笑:“你这习惯倒是没变。”
沈鸾爱美,自幼身边必有靶镜,若不是太傅不允,她上学时也要带着靶镜的。
沈鸾昂首:“你不也是?”
还是那般怕痒。
裴仪轻笑,睨她:“这么理直气壮,也不怕我将此事告诉你母亲?”
“不劳你费心。”沈鸾脱口而出,“你当这画本从哪来的?”
裴仪眨眨眼:“……沈夫人给你的?”
沈鸾颔首。
裴仪摇头:“不可能,这画本还有下册,若真是沈夫人给你的,怎的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何况那最后几页的……”
话犹未了,忽见沈鸾直直盯着自己。
裴仪匆忙捂住唇,后知后觉自己说漏嘴。
可惜为时已晚。
沈鸾眼睛熠熠:“好个未出阁的三公主,竟连下册都看过了。”
裴仪别过脸。
总归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双颊滚起红晕,只拿衣袂捂住脸。
一番吵吵嚷嚷,直至窗外钟声敲出一响,绿萼隔着窗,笑着提醒:“明日还要早起,还是早些睡,莫耽搁了时辰。
沈鸾终和裴仪止了笑声,好生将那画本藏在枕下,这才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更衣。
懒得再移榻,裴仪今夜越性和沈鸾住一处。
沈鸾迷迷糊糊快睡去,忽听身侧的裴仪唤自己一声:“沈鸾。”
沈鸾睡眼朦胧:“……嗯?”
“你知道竹清先生吗?他的画本一本难求,比你看的有趣多了。等下回……”
转身,沈鸾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她气息极轻极浅,纤细睫毛轻覆眼睑,一张素净小脸埋在杏花绫锦衾下,青丝缠绕在枕间。
明月高悬,银辉悄无声息透过月洞窗。
裴仪望着人,看了许久。
良久,方转过身。
……
翌日清晨。
沈氏今日要去寺庙上香,怕沈鸾起不来身,早早的便让侍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