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沉声:“李贵。”
立刻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那幼童肩膀。
裴晏声音如鬼魅:“别乱动,若是砍断手指还好,若是不小心砍到脑袋……”
那幼童立刻不动,脸着地,声音抖如筛子:“爹爹!你救救我啊啊啊啊!”
李贵刀起刀落,只见空中一道银光闪现,刹那间万籁俱寂。
而后,那幼童竟晕了过去。
裴晏面色如常:“取冰水来。”
太守面如死灰,瘫软着身子一步步爬至裴晏脚边:“五皇子五皇子,下官立刻去找粮食和银两,求你饶了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情!但是朝廷拨给城里的银两……”
朝廷拨给晋城的银两不过是三十万两,粮食五万石。
比裴晏适才说的,生生少了一半。
裴晏语气轻飘飘:“太守有异议?”
太守硬着脸皮:“没、没有。”
他两眼抹黑,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处心积虑都成了空。
他家中现有的银两,刚刚好是六十万两。
裴晏拂袖离开。
李贵紧跟其后:“主子,那人真的能在两日内拿出……”
“喝的沈是上好的碧螺春,家中案几是花梨木。”
裴晏轻哂,“你觉得他会拿不出?”
……
冷风呼啸,黑云压城。
晋城本就清贫,加之先前受了暴风雪的残虐,残垣断壁,随处可见。
朔风自窗外呼啸而过,这几日奔波劳碌,好不容易才将所有百姓安顿周全。
裴晏自己却染了风寒。
城里的大夫走的走,散的散,李贵跋山涉水,方找到一人懂医术。
他手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屋,却见裴晏卧在榻上,手里攥着一把锋利小刀。
冷风鱼贯而入,裴晏皱眉,忍不住又轻咳两声。
李贵忙忙关上门。
自来到晋城后,裴晏的玉雕始终没离手。
白日事多,他只能夜里挑灯学着做。
八仙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十来个,皆是做坏了的。
先前在八宝阁的大当家那学过几日,也幸而裴晏以前做过木雕,不难上手。
然若要精益求精,却难于上青天。
屋里燃着炭盆,无奈冷风阴森,裴晏右手握着刻刀,冷得厉害,刻刀也拿不稳。
昨夜身上起了热,这会还没好全。
头晕目眩,裴晏一个恍惚,那刻刀直直划向掌心。
刀刃锋利,顷刻鲜血直流。
李贵方轻声将药汁搁在桌上,余光瞥见裴晏手上的伤,吓得连声惊呼:“主子!”
他匆忙从包袱中取出金创药,这药还是先前洪太医送来的。
洒在患处,虽疼得厉害,药效却极好。
李贵无声叹气,驾轻就熟帮裴晏处理伤口。
自裴晏学玉雕以来,不知已受伤了多少次。偏生每回受伤,裴晏面上总淡漠如常。
好似已习以为常一样。
“主子,城中百姓都已安顿好了,银两和粮食各家各户都领了,奴才亲自确认过了,不会出错。”
话落,李贵又忍不住,将那太守骂上上万遍。
若非他昧下银两和粮食,百姓也不至于饥寒交迫。
“还有您先前说的账本……”
提起这事,李贵也心生诧异。
来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会在晋城待上一段时间。晋城大大小小官员不少,若要一一审问,定要花费不少时日。
只是裴晏似早有先知,直接抓了那太守的幺儿,省去好一通麻烦。
那账本也确如裴晏所说,在那太守八姨太的床底下找到了。
裴晏:“他签字画押了?”
李贵躬身:“是。”
那太守本来还想赖账,直至看见从他家中翻出的账本,以及列在他身前的罪证,当即跌坐在地。
裴晏揉着眉心:“他倒是乖觉。”
前世他也是被派往晋城赈灾,当时确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查到太守头上。
无视右手掌心的纱布,裴晏低头,继续自己手上的玉雕,那是一个小小的扇坠。
细看却有不少的门道。
裴晏专注手上的物什:“通知下去,后日出发回京。”
李贵愕然,视线终从那扇坠移开:“主子,您伤还没好全,若是再吹了风……”
“无碍。”
若再晚,恐怕就赶不上沈鸾的生辰了。
.
长安郡主的生辰,向来是蓬莱殿顶顶重要的大事。
天未亮,绿萼狠心将人唤醒,不复平时温柔。
沈鸾晕乎乎,只见宫人捧着沐盆站在两侧,她怔怔坐在榻上,任由绿萼和茯苓伺候自己盥漱。
而后又移至妆台前。
绿萼俯身,揭开一个官窑瓷盒子,细细拂开一众的白玉簪花棒,是拿玫瑰花碾碎的,只需薄薄一层轻扑脸上,比寻常用的胭脂还好看。
“郡主,这样可还行?”
沈鸾一双秋眸未抬,只低低嗯了声。
茯苓端着红漆木盘进屋:“好歹看一眼,也不妄我和绿萼姐姐忙了这半天。”
沈鸾终抬眸,借着铜镜睨茯苓一眼:“好大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过生辰。”
茯苓笑笑,忙道:“奴婢不敢。”
沈鸾忽的望向她手中的红漆木盘:“这又是拿的什么?”
茯苓福身,着人在案几上铺了红毡,一一将各宫送来的生辰礼摆上。
宫里上上下下,光是皇帝送来的,就有上百件,更别提还有各宫娘娘的。
起初沈鸾还觉得好顽,后来看累了,直接唤人搬进库房,有时也随手赏给宫人。
满桌子的金银玉袂,晃晕沈鸾双眼。
忽地,沈鸾视线落向某处,却是个玉雕的扇坠。
青jsg玉做的,模样精致小巧,凑近瞧,方发现那玉雕的竟然是蓬莱殿。
雕栏玉砌,栩栩如生,檐角下的檐铃也赫然在其中。
“好生手巧。”
沈鸾双眼熠熠,她以前只在书上读过核舟,不想如今真真见到,还是玉雕的。
绿萼和茯苓垂手侍立在一侧,闻言也道:“这样的巧手,怕不是出自八宝阁大当家,我看京城也就他最擅长玉雕了。”
沈鸾攥着扇坠,爱不释手:“这是谁送来的,问了便知。”
绿萼莞尔:“各宫送来的生辰礼都在礼册上记着呢,郡主若想看……”
“想看什么?”
忽的,殿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来福推着裴衡,自雪中缓缓而来。
沈鸾提裙迎人进殿,瞬间将那扇坠抛在脑后:“阿衡怎么来了?”
裴衡轻声:“五弟昨夜回京,我刚去瞧了一眼。晋城这趟着实吃了不少苦,我看他手上还缠着纱布,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
裴衡摇摇头,又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也拿来我瞧瞧?”
沈鸾拎着扇坠,在裴衡眼前轻轻一晃。
青玉扇坠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沈鸾弯唇:“阿衡你看,好看吗?”
沈鸾轻倚在轮椅边,眉若墨画,眼如明月。这番模样,端的是桃羞李惭,燕妒莺啼。
裴衡看得发怔,少顷方道:“好看。”
也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扇坠。
沈鸾眉眼弯弯,将那扇坠放在裴衡掌心:“那我送给阿衡,如何?”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冬日负暄, 红梅绽放。
暖日融融,沈鸾一身杨妃色羽缎对衿褂子,发髻上的石榴石镀金步摇灼目争辉。
她一双笑眼盈盈。
廊檐下檐铃清脆空灵, 裴衡怔怔望着人,似坠入一汪明月。
少顷, 方轻声笑:“这是你的生辰礼。”
沈鸾不以为意:“既送了我, 那便是我的东西。不过是扇坠而已,阿衡若喜欢, 也算这物不妄来这世上走一遭, 物有所值罢了。”
她喃喃,笑弯一双眼睛,“还是阿衡觉得我是借花献佛?”
“罢罢, 我可说不过你。”裴衡眉眼温和,“我说一句,你倒有一百句在等着我。”
他视线在那扇坠上轻轻拂过, “左右不过一块扇坠,你自己留着赏玩便是。”
裴衡欲往皇后宫中请安, 不便多留, 先行一步。
沈鸾起身,送人至宫门口, 忽而又驻足:“阿衡。”
她俯身,“晚上你陪我去个地方,我也不要你别的生辰礼,就拿这个来换, 可好?”
裴衡面露怔忪, 到底拗不过沈鸾,点头道了声好。
一整日, 蓬莱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宫中各处,帘飞彩凤,金光熠熠。
青石甬路,台阶上厚厚积雪已清扫干净,各处焚着御香。
宫人穿藤抚树,手上捧着红漆木盘,自林中穿梭而过。
沈鸾身子懒怠,只倚着美人榻不动。晨间起得早,她这会也无甚精神,只听着宫人在下首念各宫送来的生辰礼。
左右都是金玉俗物,沈鸾揉着眉心,朝绿萼瞥去一眼。
绿萼心领神会,款步提裙至金丝藤红漆竹帘:“郡主乏了,今日先到这。”
话落,又垂手侍立在一旁,唤几名宫人上前,将那一箱箱东西收进库房。
茯苓悄声上前:“郡主可要吃些薄荷玫瑰糕醒醒神?那一小攒盒子都是太子殿下让送来的。”
余光瞥见花梨木案几上搁着的青玉扇坠,茯苓轻笑两声,拿丝帕细细包裹住。
“这扇坠精巧,若是摔着碰着可就不好了。”
茯苓看得认真专注,眉眼流露的,无不是喜欢。
沈鸾笑睨她一眼:“你若喜欢就拿去,我看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上头了。”
茯苓瞪圆眼睛:“郡主可别哄奴婢。”
沈鸾唇角弯弯:“我做甚么要哄你,不过是个扇坠,何至于这般眼皮子浅。”
茯苓和绿萼自幼服侍在沈鸾身侧,自然天底下的珠宝也看过大半。
闻言,茯苓只笑,拿眼睛睨沈鸾,明知故问:“那这盒薄荷玫瑰糕,郡主可否一并赏了奴婢?”
那是裴衡送来的,沈鸾自然半点也不肯让人拿。
她笑剜茯苓一眼:“你再说。”
茯苓宝贝似的将扇坠揣在怀里,清清嗓子:“这可是郡主让说的,可别奴婢说了,郡主又来寻我的不是。不过是一小碟薄荷玫瑰糕,郡主也不至于这般小气。”
沈鸾恼羞成怒:“你再说,我让绿萼撕了你的嘴。”
那是裴衡送来的,自然和别的送的乱七八糟不一样。
茯苓忙躬身求饶,笑声连连:“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说笑一番,眉眼间倦意尽褪,沈鸾秋眸轻抬:“晚上的东西,可曾都备下了?”
茯苓忙止住笑声,福身:“郡主放宽心,都已备下了,只待郡主和太子殿下……”
话犹未了,沈鸾早羞红了脸,随手捡起一颗樱桃丢茯苓怀里:“闭嘴,要你多话。”
茯苓笑着道了声是。
……
快马加鞭,连着跑了五天五夜,终在昨夜赶回京。
彻夜未眠好几日,加之裴晏身上还发着热,今日传了太医来瞧,也说需要将养一段时日。
忽而瞥见裴晏手掌上裹着的纱布,太医着急慌张:“这又是怎么弄的?”
纱布解下,掌心的痂还没好全,又添上一层。
大大小小,刀痕深浅不一。
太医面露错愕,只当裴晏是在回京途中遭遇土匪,然那伤口看着,又不像是一日所得。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旁,猜出太医心中疑惑,忙澄清道:“五皇子近来在学雕刻,想在来年开春为陛下送上贺礼,这是拿刀时不小心留下的。”
太医拱手:“五皇子一片孝心,陛下若知晓,定然欣慰。”
天寒地冻,晋城那地又干燥,裴晏手上的伤口退退落落好几回,早就惨不忍睹。
太医寻了药膏来,重新包扎,又仔细交待了几句:“这天气,伤口容易溃烂,五皇子还是留心些,切莫留下疤痕。
裴晏颔首,吩咐李贵将太医送出门。
晋城赈灾比预想中顺利,又拿到了晋城太守的伏罪书。裴晏此番,可谓是因祸得福。
昨夜回宫,明蕊殿上下喜笑颜开,都等着皇帝的嘉奖。
岁末冬寒,园中积雪足有一尺多高,李贵匆匆踩着雪地而行,穿过影壁进殿。
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高高悬着,李贵信步行至裴晏身前:“主子,奴才伺候您更衣,等会还要面圣……”
才从晋城回来,裴晏自然得往养心殿走一趟。
“不必。”裴晏抬首,望一眼窗外天色,唇角勾起一抹嘲讽,“还不到时候。”
这个点,皇帝从来不见人。
……
正值午后,红日高悬。
皇帝寝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
小太监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发怔。
每年这日,皇帝总会默默在寝殿呆上半日,并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前来叨扰。
先前一个嫔妃,仗着受宠,不顾宫人的阻拦,特挑了这一日,闯入皇帝寝殿,为皇帝献上自己做的吃食。
再之后,她是横着被抬出寝殿的,死不瞑目。
此后无人敢犯。
心中虽好奇,然入宫多年,小太监早就懂得在这红墙高院中生存之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譬如,他刚刚走得慢,不小心瞥见皇帝书案前的那幅画。
画中只一女子,怀里抱一把琵琶,她坐于青石上,垂首敛眸。一双柳叶眉轻轻蹙着,好似遇到什么难事。
小太监只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再多看,忙不迭低头退下。
然那女子的眼睛……
小太监皱眉,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
冬日日短,将近掌灯之时,那扇菱花扇木窗终于悠悠被推开,殿内点了灯,淡淡烛影随风摇曳。
小太监垂首进殿,不敢东张西望,只低着头。
他忽的发现,寝殿内燃着也不是寻常的御香,而是……花香。
香气悠悠,沁人心脾。
他垂手:“陛下。”
皇帝端坐于案几后,只漫不经心嗯了声。
小太监心下疑惑。
良久,也未曾等到皇帝的声音,他疑惑,悄悄抬眼。
只一眼,小太监立刻绷直脊背,后背冷汗涔涔。
皇帝黑眸幽深晦暗,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