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女子,为争宠手段层出不穷。
然贵妃今夜这一出崴脚,实在是低劣。
“陛下久不去贵妃宫中,那位也真是狗急跳墙,竟连这样下作的事都做得出。”
皇后轻哂:“本就是下作之人,哪有什么事做不出。”
秋月满脸堆笑:“娘娘圣明,那一位再怎样,也越不过娘娘去。”
她抿唇轻笑,“听说贵妃崴脚后,陛下看都没看一眼,还说……既然贵妃腿脚不便,那这一个月也不用出来了,在宫中歇养便是。”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秋月闻得消息,赶忙告诉皇后,她稀奇:“也不知道陛下今日哪来的火气。”
若是往日,皇帝兴许半推半就,真和贵妃回了宫。
皇后瞥她一眼:“他哪是有火气。”
不过今日是那一位的忌日,皇帝提不起兴致应付宫中的莺莺燕燕罢了。
贵妃也是运气不好,哪日不好,偏偏挑的今日。
皇后心下唏嘘,自嘲摇摇头,抬首望向院外白雪。
后宫佳丽三千又如何,终究越不过那一位去。
秋月不知皇后心中所念,见她面露惆怅,忙忙挑着喜事哄皇后高兴。
“娘娘不必为那种人伤怀,奴婢今日听礼部的人道,太子大婚的东西,已经在备着了。陛下亲口说的,迎亲之日,迎长安郡主的依仗,必须照着中宫的规格。”
皇后眸光一滞:“……陛下当真这般说?”
秋月笑弯眼:“千真万确。”
迎沈鸾的依仗,是照着皇后的规格。那裴衡,自然就是……
皇后莞尔一笑。
秋月轻声细语。
太子殿下大婚之物,事事都需皇帝亲自过目,不然也不会耗这般久。
……
长夜漫漫。
自明蕊殿回来,沈鸾总是心绪不宁,歪在榻上怏怏。
茯苓伺候着沈鸾更衣,移灯服侍沈鸾睡下。
青纱帐幔随风拂动,沈鸾轻倚榻边,视线悠悠落在茯苓手上的攒珠累丝金凤手镯上。
目光忽的凝住。
茯苓挽唇:“郡主作甚这般看着奴婢?”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茯苓,这手镯,你可曾摘下?又或者,曾被人摘了去?”
茯苓面露怔忪,只当沈鸾是被晚上的事唬住。
她笑笑:“郡主说笑了,这手镯是奴婢母亲留下的,奴婢日夜不离手,怎么可能会被人拿了去。”
思及那青玉扇坠,茯苓忽的低下眉眼,怏怏给沈鸾赔不是。
“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带着那扇坠上街。”
当时在明蕊殿,茯苓虽在柴房,然回来这一路,已听绿萼细细讲清前因后果。
那扇坠是裴晏亲自雕刻的,本是送给沈鸾作生辰礼,冷不丁见戴在一个奴婢身上,裴晏是皇子,恼羞成怒也是应当的。
沈鸾不以为然:“好端端的,你提他作甚?”
她忽的想起裴晏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只觉得心烦。
摆摆手,示意茯苓熄灯。
殿内青烟氤氲,袅袅熏香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升腾。
沈鸾盯着那青烟望了许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无。
她起身,唤了坐更的绿萼上前。
“先前阿衡送来的藏香呢,怎么不用那个?”
她用惯了那藏香,忽而换了另外一种,沈鸾总觉得怪异。
绿萼秉烛来照,她福身:“先前太子殿下送来的藏香,不知为何竟叫人拿水洒了。奴婢想着明日再去东宫讨要些,今夜用的,也是郡主以前用的百合香。”
不想沈鸾竟然不适应。
沈鸾细细品闻,果真香气熟悉,她摇头:“大抵是太久没用了,总觉得过于香甜了些,甜腻腻的,惹得人心烦。”
绿萼秉烛:“要不奴婢现在去……”
“不必了。夜已深,这般冒冒失失去了,若是吵醒阿衡也不好。这百合香我从前也用的,兴许再过片刻,就习惯了。”
然直至夜半三更。
沈鸾仍半点睡意也无。
不想吵醒绿萼,沈鸾悄声披上长袍,秉烛走向殿外。
深宫幽禁,只余飒飒冷风相伴。
沈鸾仰头往上望,忽然觉得新奇。
先前入夜时,明明还是冬雪未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怎的如今柳抽新芽,春景宜人。
沈鸾狐疑往后望,却见茯苓和绿萼款步提裙,匆忙自游廊走来。
“郡主不是说今儿要学做杏花酥吗?”
沈鸾诧异。
她何时说过要学做杏花酥了?
不及她说完,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扶着沈鸾进了小厨房。
御厨早早候在一边,垂手侍立。
待沈鸾进来,忙打千儿请安,又细细将杏花酥的做法一一道来。
沈鸾张了张唇,想开口解释,然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
双手双脚动弹不得,只御厨说一,她做一;御厨说二,她做二。
犹如提线木偶。
绿萼垂手站在一侧,和茯苓捂唇偷笑。
“待郡主做好,奴婢一定亲自送往明蕊殿。”
沈鸾一惊,这会终于能出声,然话到嘴边,却是:“哪里用得上你,我自己做的,自然得我亲自送去给阿珩。”
话落,又觉不放心,沈鸾讪讪望向绿萼:“绿萼,你说阿珩会喜欢吗?”
绿萼弯唇:“怎么不会?郡主亲自做的,五皇子自然是欢喜的,就算是夫人将军,也从未尝过郡主的手艺呢。也不知道明蕊殿那狗洞补好了没,先前突然从那钻出一只野猫,差点吓坏我。”
阿珩。
五皇子。
明蕊殿。
沈鸾身子摇摇欲坠,眼前渐渐模糊,忽的一脚踏空,乍然从梦中惊醒。
她后背惊起一层薄薄细汗。
第三十六章
夜色浓浓。
青纱帐幔随风飘荡, 晃晃悠悠。
沈鸾惊魂未定坐在榻上,从枕边掏出一个核桃似的小金表,不过丑时三刻。
她只睡了半柱香不到。
兴许是动静惊扰了外面歇息的绿萼, 绿萼移灯来照,小声:“郡主, 可是要吃茶?”
沈鸾点头。
绿萼先拿菊花叶泡的手净了手, 又拿出一个大漱盂,服侍沈鸾漱口, 而后倒的, 方是吃的茶。
沈鸾肩上披着狐狸里暖袄,仍觉得后背冷得厉害。
她往里挪挪身子:“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绿萼将熏笼挪至榻边, 自己挨着榻沿坐下:“郡主可还为着晚上的事烦心?”
“倒也不是。”沈鸾蹙眉,“只觉得那明蕊殿,颇为怪异。”
她明明从未踏入明蕊殿, 怎的会知晓那后面有个半人高的狗洞?
沈鸾心下存疑。
绿萼则不然,只摇头:“郡主怕是忘了, 那明蕊殿挨着安巷。”
安巷关押犯了罪的妃嫔, 里面不明不白死的、疯的女子不少。
“兴许那地不干净,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郡主。”
绿萼皱眉, 欲取宫中的崇书本子来瞧。
沈鸾抬手阻止:“罢罢,明日再瞧也不迟。”
又好奇,“我以前……可曾做过杏花酥?”
绿萼只笑:“郡主可真是睡糊涂了,您哪做过这个?”
她拿手指头悄悄往外的美人榻, “那上面的香囊, 郡主可曾记得自己多久没碰了。”
那是为绣嫁衣重拾起的女红。
沈鸾涨红双颊,拿锦衾捂住脸:“我乏了, 不和你说了。”
绿萼看破不说破,只弯唇,移灯服侍沈鸾睡下。
她只当沈鸾睡糊涂了,不曾想一觉醒来,沈鸾还惦记着这事。
将人从小厨房赶走,说是要自己做一回杏花酥。
茯苓垂手侍立在厨房外,终忍不住,悄悄掀开石灰软帘往里瞧,满面担忧。
“好端端的,郡主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那炉子烧着火,郡主从未碰过这个,若是烫着了,可如何是好?”
绿萼也是愁容满面:“我何曾不知道这个,昨儿夜里不知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我只当郡主说着顽,谁晓得她一觉醒来,竟还记得。”
忧心忡忡,皱眉好一阵,忽而又想开,“罢,兴许只是临时起意,你仔细看着点,别叫郡主烫着了就行。郡主从未踏入这种地……”
话犹未了,绿萼忽然缓缓睁大眼,“茯苓,你快掐我一下,厨房站着的……真真是我们郡主?”
沈鸾生来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用饭穿衣,几时身后不曾跟着一众奴仆,何曾需要累着自己动手。
灶台前,沈鸾细细回想昨夜梦里御厨教的,她本以为自己定然动作生疏,不想自己好似练过许多回。先和面团,又拿小石锤细细揉碎杏花,往里添蜂蜜时,沈鸾忽而敛眸,记起梦中御厨所说,若是不爱甜的,只添一勺蜂蜜尚可。
沈鸾拢jsg眉,怎么也记不清是何人不爱吃甜的。
到底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只照着梦中御厨所教,只添了一勺蜂蜜。
广袖挽起,动作之间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
刚做好的杏花酥酥脆,沈鸾小心放在攒盒中,一仰头,忽然见茯苓站在廊檐下,正低声唤宫人将水重提倒入水缸。
闻得沈鸾唤自己,茯苓悄声掀帘而入:“郡主找奴婢何事?”
虽在外偷偷望见,然此时看见攒盒中模样规整的杏花酥,茯苓仍是唬了一跳。
“郡主何时……会做这些了?”
沈鸾不答反问:“外头在作甚么,怎的那么多木桶,还都装着水?”
茯苓低垂眼眸,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奴婢怕厨房走水,先……先叫人提前备着了。”
哪曾想沈鸾女红虽做不好,在厨艺上却颇有天赋。
茯苓一张唇似抹了蜜:“郡主果真聪慧过人,只做了一次就这般好。若是换了奴婢这等蠢笨的,定然学也学不会。”
“我聪慧过人?”沈鸾昂首,那廊檐下备着的木桶还未搬完。
沈鸾笑着揶揄,“那你还备那么多水,怕我烧了厨房?”
茯苓讪讪一笑,窘迫垂眼:“奴婢愚笨。”
话音甫落,又忙着上前,服侍沈鸾回房更衣。
在小厨房染了一身烟火气,到底觉得不适,沈鸾唤人备水,沐浴一番后,终觉好些。
一头青丝拿一根细细金簪子拢着,沈鸾懒懒倚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绿萼跪在一旁,为自己涂抹蔷薇香粉。
沈鸾一双手向来娇贵,何曾做过重活。
绿萼抹着蔷薇香粉,只觉得心疼。
“郡主日后,还是莫进厨房了。”
手指头磨出了小泡,是方才拿小锤子留下的。
沈鸾轻瞥一眼:“无碍,左右不过一两天就好了。”
绿萼皱眉:“那也不行。别说我们心疼,就是太子殿下见了……”
“皇兄见了又如何?”
一语未了,忽闻廊檐下遥遥传来一声笑。
宫人福身请安,为裴煜掀开软帘。
暖阁热哄哄的,还未走近,尚有花香迎面扑来。
裴煜扬眉,视线落至案几上的蔷薇香粉,忽而弯唇:“好生无趣,怎的皇兄用这个,你也用这个。”
话落,又伸出手,欲取了那蔷薇香粉去。
沈鸾眼疾手快,夺来藏在身后,她笑瞪裴煜一眼:“六皇子不是看不上吗,还拿我的香粉作甚么。”
裴煜笑而不语,心知沈鸾是恼她刚刚说了裴衡坏话。
自顾自找了张陶瓷开光坐墩坐着,又让绿萼沏了好茶端上来。
沈鸾睨他一眼:“我这可没好茶招待六皇子,六皇子还是别处吃去。”
裴煜不疾不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长木桌:“我适才从军营出来,遇到了沈将军。”
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唤绿萼倒了滚滚的热茶来。
知晓是上回查的事有着落,又将宫人屏退。
双面兽耳香炉青焰未烬,沈鸾自榻上起身,面色凝重:“可是发现父亲……”
话犹未了,裴煜收回手指,仰首朝长桌上的官窑茶碗轻抬。
沈鸾亲自斟了热茶,递至他眼前,催促:“快说。”
裴煜动作悠悠,只顾着欣赏手中的西湖龙井,忽见沈鸾抬眸盯着自己,裴煜笑着放下茶碗。
“我一路追随,看见沈将军去了西山。”
沈鸾狐疑:“……西山?”
那处偏僻,荒郊野岭,偶尔还有野狼出没。
沈鸾凝眉沉吟:“我记着,乱葬岗就在那一处。家中好似也未曾听过有人犯了事,被丢去乱葬岗。父亲去哪里,可是为祭拜一事?”
裴煜颔首:“我怕沈将军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待他走了才上前看。可惜只是衣冠冢,无名无姓,看不出是何人。我猜着,应该是战场上的故人。”
沈廖岳久经沙场,他虽战功赫赫,然沙场上怎可能无杀戮无伤亡。
沈廖岳祭拜的,兴许是沙场上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人,也未可知。
裴煜唏嘘:“听闻沈将军近来心绪不佳,若是因着此事,我倒是能理解。”
沈鸾垂眸,总觉得这事应当如裴煜所说,是自己错怪了父亲。然心里头,仍觉得有一丝丝不对劲。
裴煜见她紧皱双眉,没忍住轻敲沈鸾脑门:“你才多大,学人皱眉头作甚么。”
余光瞥见长案桌上的攒盒,裴煜眼前一亮,他刚从军营出来,这会正好觉得饿。
伸手欲拿,忽的被沈鸾飞快拍开手:“你别吃这个。”
裴煜错愕不已。
不就一块杏花酥,沈鸾何时这般小气了。
沈鸾将案几上的乳酥酪取了来,放在裴煜面前:“你吃这个。”
裴煜笑看她,不拿也不说话。
沈鸾秋眸轻抬,佯装不懂:“看我作甚么?”
裴煜抬首挑眉:“过河拆桥。”
乳酥酪也不拿,裴煜甩袖,朝沈鸾遥遥丢下一句:“走了。日后若有事……”
他回首,眉眼堆满揶揄,“找你的阿衡去,可别找我。”
沈鸾恼羞成怒,气呼呼追了上去:“――裴煜!”
猩猩毡帘晃动,掀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裴煜早跑无了踪影。
空中隐隐有裴煜的笑声传来。
茯苓和绿萼站在廊檐下笑:“郡主莫追了,地上还有雪,小心摔着。”
沈鸾愤愤转身。
须臾,又不甘心,驻足回首:“以后裴煜来了,不许你们给他沏茶!也不许给他拿吃的!”
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弯唇:“是,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