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有茯苓照看,然她一人力量单薄,虽有其他宫人帮衬,也挡不住沈鸾一人乱窜。
茯苓哭笑不得,解释:“郡主,这是三公主送的波斯猫,并非是六皇子送来的鹦鹉。”
奶白色的波斯猫亮着一双漂亮眸子,矜贵优雅,像是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
它高高趴在博古架上,从容尊贵睥睨一切,对沈鸾的嚷嚷视若无睹。
沈鸾双目迷离:“我知它是裴仪送来的,可它不是会说话吗,怎的如今又不会了,只会学那猫儿叫。”
茯苓无可奈何,只拿眼看绿萼。
绿萼朝宫人使了个眼色,好说歹说,终将那波斯猫抱走。
又哄着沈鸾重回榻上,服侍她睡下。
一整夜兵荒马乱,终于得见曙光。
茯苓和绿萼悄悄松口气,为沈鸾掖好锦衾,放下帐幔。
“今夜我坐更守着就成,你先回去。”
压低声,绿萼悄悄朝茯苓耳语一番。
茯苓不放心:“我陪着绿萼姐姐守夜,若是半夜郡主要茶吃……”
绿萼轻推着她往外走:“郡主要茶,我自是会料理的。”她悄声,“你自个小日子来了,身上定不爽利,回去好好歇一觉方是正经。”
茯苓涨红双颊:“那下回我替姐姐。”
绿萼无声弯唇。
长夜漫漫。
空中明月高悬,树影婆娑摇曳,寂寞空荡。
虽想着今夜守着沈鸾,然到底还是撑不住睡意。
脑袋一点一点,绿萼单手撑着额头,只闻鼻尖一阵幽香,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外间幽香阵阵,绿萼睡得不省人事。
沈鸾睡至中途,忽觉口渴。
口干舌燥,榻上铃铛响彻好几回,仍不见有人起身。
脑袋沉沉,沈鸾披上外衣起身,睁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往案几走去。
眼花缭乱,看不清茶碗放在何处,只凭直觉随意乱拿。
衣袂宽松,险些带翻一众茶碗。
幸而有人眼疾手快,及时稳住。
醉眼朦胧,沈鸾轻声喃喃:“茶,我要吃茶。”
话落,忽有一只手横亘在自己眼前。
那手擎着茶碗。
沈鸾醉得迷糊,就着那手吃了半碗。
裴晏目光沉沉,垂首望着醉卧在自己肩上的沈鸾。
也只有在这时,沈鸾同他方不是争锋相对。
人人都可以为沈鸾庆生,就连裴仪送的生辰礼,沈鸾都再三吩咐绿萼寻个妥当的地方放好。
除了……自己送的。
裴晏重重闭上眼,又睁开。
他想起今日沈鸾教裴衡射箭,想起沈鸾为裴衡jsg做的杏花酥,想起她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明明他就在眼前,偏偏沈鸾却认错了人。
“沈鸾。”
裴晏低声,咬牙切齿,眉宇间怨念重重:“你是不是眼瞎?”
居然连他都能认错。
肩上的人忽然睁开眼,似是听见裴晏的声音,沈鸾喃喃:“……没、没瞎。”
她弯唇,琥珀杏眸映着裴晏的面容。
沈鸾低低笑出声,“我、我记得你。”
骤然一惊,通身的血液往上涌,裴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似是不可置信,裴晏抓紧沈鸾双肩,颤着声音道:“卿卿,你方才说……你记得我?”
喉间干涩,最后那一声,几乎是用气音发出。
沈鸾怔怔盯着人,颇为不解,只拿眼睛瞧着裴晏看。
惊喜似从天边来,裴晏喃喃,忍不住又再问一句。
战战兢兢,也怕沈鸾记起前世她自高楼坠下,怕她记起所有。
裴晏神情恍惚:“你记得、记得什么?”
沈鸾只笑。
裴晏直直盯着人,眼都不眨,深怕错过分毫。
双手环住眼前人的脖颈,沈鸾悄悄凑至裴晏耳边:“记得、记得我心悦你。”
心口轰然骤紧。
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
耳畔嗡嗡,裴晏眼眸紧缩,他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悦你。”
沈鸾踮脚,又凑至裴晏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心悦你。”
“心悦你。”
裴晏心花怒放,仍是不敢相信:“你心悦谁?”
沈鸾歪头笑:“心悦你。”
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裴晏弯唇:“我是谁?”
醉意仍在,沈鸾歪着脑袋,好似听不懂:“你就是你。”
裴晏循循善诱:“我是谁?”他一步步,“卿卿,你心悦的……是谁?”
“是、裴郎。”沈鸾笑着倒在裴晏怀中,“我心悦的……是裴郎。”
肩膀紧绷,裴晏眸光一怔:“裴郎是……是谁?”
像是没料到眼前人如此蠢笨,沈鸾不悦皱眉:“裴郎,就是裴郎。”
她伸出手,手指隔空一点点描绘裴晏的轮廓。
裴晏趁势抓住沈鸾作乱的长指,只低声问:“裴郎是谁?”
“裴郎……就是裴郎。”
醉眼惺忪,沈鸾迷迷糊糊,她眼中温柔一片。
好似想起什么,沈鸾双颊忽的飞起红晕。
“裴郎是、是卿卿的夫君。”
“夫君是卿卿的心上人。”沈鸾轻声笑。
“夫君,今日天冷,你腿还疼吗?”
第三十九章
夜色沉沉, 苍苔露冷。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殿内烧着滚滚的地龙,裴晏踩在大狼皮褥子上, 却只觉如坠冰窟。
通身血液凝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听见自己一字一字的质问。
那声音似沾了血, 带了恨,字字珠玑。
“沈鸾, 你看清楚?”
双目灼灼, 裴晏一瞬不瞬盯着沈鸾,掐着沈鸾双肩的手指渐渐收紧。
“……沈鸾,你看清楚, 我是谁?”
眼睛朦胧,就着清俊夜色,沈鸾细细打量眼前人, 不懂眼前人为何动怒。
“是裴郎。”
琥珀杏眸缱绻溢满,沈鸾声音轻柔, 她手指轻攥裴晏衣袖, “是……卿卿的裴郎。”
怒火中烧。
夜色似迷雾重重,裴晏盯着眼前的沈鸾, 脑中如浆糊。
他有多久没见过沈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
在东宫、在观德殿,沈鸾眼底心底,都只有那个裴衡。
她和裴衡相谈甚欢,却对自己视若无睹。若是无意对上眼神, 沈鸾望来的视线, 也只有嫌弃厌恶。
不似此刻般温柔旖旎。
“沈鸾。”唇齿间血腥味蔓延,裴衡咬着牙, 一字一顿,“我、是、谁?”
“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如发了疯的凶兽,双眼泛红,一遍遍抓着沈鸾质问。
肩上的手指用尽力气。
沈鸾一双柳眉轻轻蹙着:“……疼。”
她醉醺醺,身子朝前倾,沈鸾低声嘟囔,“裴郎,我疼。”
手指骤然松开。
喉结滚动,裴晏脑中空白一片,眼睛低垂,只怔怔听着沈鸾低喃,看她毫无防备倚在自己肩上。
她将自己当成了裴衡。
……
翌日。
蓬莱殿。
“奴婢说什么来着,这大冷天的,喝醉酒又吹了风,可不得受寒?”
兴许是昨儿夜里见了风,沈鸾今日起身,总觉得身子懒懒的,浑身发软无力。
一众宫人进进出出,手捧着沐盆,绿萼一边念叨着,一边拿巾帕浸湿热水,伺候着沈鸾盥漱更衣。
里衣单薄,衬得沈鸾身姿娇小。
绿萼心细,余光瞥见沈鸾肩上拇指大小的指痕,唬了一跳。
“这是怎么弄的?”
屏退宫人,寝殿只留了茯苓和绿萼两个贴身侍女伺候。
沈鸾懒懒倚在天然罗汉床上,手握靶镜,镜子透亮,照出那一小块红印。
沈鸾自幼皮薄,一不留神磕着碰着,都容易起印子。
为这事,绿萼没少费心。
不曾想昨夜错眼没看,叫沈鸾偷吃了半杯酒,连着肩膀也撞得青紫。
她连连摇头,又唤茯苓拿了药膏,拿勺子捻出一小来块,轻敷在沈鸾肩上。
她细细凝眉:“昨儿到底怎么弄的,怎会撞到此处?”
沈鸾稍作沉吟,她头晕得厉害,不曾将心思放于此处,只着茯苓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挑出一点在鼻尖闻了一闻,终觉好些。
抵着眉心细想片刻,终想不起自己昨夜做了哪些荒唐事。
她喃喃:“记不得了。”
绿萼无奈摇头。
长安郡主身子抱恙,洪太医自然早早在廊檐下垂手候着。
绿萼伺候沈鸾用了早膳,方取来迎枕,拿丝帕放在沈鸾手上,好让洪太医把脉。
幸而只是普通风寒,并无大碍。
洪太医:“或是净饿上两三顿,就好了。”
绿萼福身,谢过洪太医,又让人取了金锞子来,送走洪太医。
蓬莱殿轻悄无人低语,沈鸾倚在罗汉床上,只觉昏昏欲睡。
忽而脚边多了一团毛茸茸,沈鸾吓一跳,定睛细看,方发现是裴仪送来的波斯猫。
那猫脖颈上挂着的南海红珍珠璎珞早叫沈鸾收了去,余下的波斯猫……
沈鸾弯唇,将那波斯猫抱在怀里:“倒是把你忘记了。”
那波斯猫着实乖巧,昨日又叫宫人洗了一番,此时通身雪白,油光水滑。
这波斯猫本是观德殿宫人随手喂养的野猫子,不想竟合了裴仪的眼缘,还叫她送来蓬莱殿。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旁放着猪毛鬓梳,沈鸾唤绿萼取了来,细细给猫儿梳毛。
绿萼忧心忡忡:“还是奴婢来吧,郡主仔细伤了神。”
“无事。”沈鸾低眉,“有它陪我解闷,我倒觉得好些。”
今日天色闷闷,黑云压顶,乌蒙蒙的瞧着让人心烦。
忽听廊檐下传来一阵轻轻笑声,猩猩大红毡帘掀开,却是茯苓一张笑脸。
“郡主猜猜,我刚刚在路上碰见谁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笑成这般模样,可是遇见甚么好事了?”
“可不是好事。”
外面天寒,沈鸾身子欠安,茯苓急急松开猩猩毡帘,在熏笼前烘烘双手,褪去一身寒气,方敢踱步行至沈鸾身前。
挨着脚踏坐下。
“奴婢刚送走洪太医,就见紫苏急急寻了来,说是三公主身子抱恙,要寻了洪太医过去。”
沈鸾惊奇:“她也染上风寒了?”
茯苓挽唇:“这奴婢倒不知,不过奴婢听紫苏说……”
话犹未了,茯苓撑不住,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绿萼掌不住,也跟着笑开:“这茯苓是疯了不成,难不成你也偷吃了酒,笑成这般模样?”
有茯苓逗趣,沈鸾终觉精神好些,撑着从罗汉床上坐起,就着绿萼的手吃了半碗茶。
怀里的波斯猫乖觉,缩在沈鸾怀里,懒懒打了个哈欠。
瞧见沈鸾怀中的波斯猫,茯苓又想起刚刚紫苏说的那事。
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声,又再次响起。
片刻,方捂着肚子道:“昨夜三公主也吃了酒,她酒量浅。”
绿萼凑过来,满脸堆笑:“莫非三公主也说胡话不成?”
“可不止说胡话。”茯苓笑开怀,“三公主还敲了一整夜的木鱼,非说自己是姑子,还要人去点长明灯。我今儿见着紫苏,她眼下都是青紫的,可不就昨夜一夜未睡!”
茯苓双手合十,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幸好昨夜没在三公主宫中留宿,要不然……”
她拿眼,笑盈盈朝沈鸾看。
沈鸾莫名其妙:“都看我作甚么?”她眨眨眼,揶揄,“难不成我也敲了一整夜的木鱼?”
绿萼垂手:“郡主倒是没敲木鱼,只是一直喊着月亮掉湖里,要我们捞起来送回天上去呢。”
沈鸾面红耳赤,为自己扯谎:“我那是看花了眼。jsg”
绿萼只笑:“郡主确实是看花了眼,连猫儿和鹦鹉都分不清,还怪这猫不会说话,只会学猫叫。”
昨夜的事沈鸾早就忘光,这会听绿萼提起,只觉得稀奇,搂着怀里的波斯猫直笑。
忽而又想起自己还没给猫取名。
沈鸾和猫对视半晌,眼前一亮:“有了!日后你便叫汤圆好了。”
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替汤圆谢过沈鸾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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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晦暗,坤宁宫内檀香袅袅。
皇后跪在蒲团上,温和的眸子轻闭,手攥一串佛珠,嘴里轻声念着什么。
细听却是佛经。
秋月捧着经书站在一侧,厚厚的一沓经书,皆是皇后亲手誊抄。
佛堂木鱼声阵阵,庄严肃穆,静悄无人敢叨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佛堂的木鱼声终于停下。
捧着漆盘的经书交由一侧的宫人,秋月俯身,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后起身。
“娘娘,沈夫人来了。”
秋月扶着皇后进了内殿,又唤人端来滚滚的热茶,伺候皇后喝下。
殿内炉袅残烟,花梨木案几上立着一个汝窑青瓷花瓶,瓶内插着数枝红梅。
是先前裴衡着人送来的。
皇后轻瞥一眼红梅,又想不日裴衡成婚,心绪终平和些许。
秋月垂手在一侧侍立,提醒:“……娘娘,可要见见沈夫人?”
皇后慢悠悠转动指间的佛珠:“她还在外面跪着?”
秋月福身:“是。”
殿内檀香萦绕,幽静深远。
却迟迟没等来皇后的声音。
良久,皇后手中的佛珠终于不再转动。
她抬手,唤秋月上前:“秋月,你来。”
……
凛冬刺骨,连着在坤宁宫前跪了两个时辰,沈氏冷汗涔涔,双膝险些受不住,疼得厉害。
侍女候在一侧,心疼:“夫人,要不我们……”
沈氏横眉冷对:“闭嘴。”
侍女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寒风呼啸,天上OO@@飘起了雪珠子。
雪珠子渐渐迷了眼。
紧闭的菱花木门终于推开,秋月手执竹青油纸伞,匆匆自殿内走出。
瞧得雪中长跪不起的沈氏,秋月当即沉下脸:“糊涂东西,还不快搀扶着沈夫人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