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绫寻了由头,早早离去。
裴仪端坐在绣墩上,对着美味佳肴,却是味同嚼蜡,坐立不安。
亏她想着抛开纸鸢一事,能叫裴衡和裴晏暂时忘却不快。
幸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忽然见来福匆匆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寻裴衡进宫,说是有要事商谈。
裴仪借机说自己乏了,也跟着回宫。
裴衡侧身,望向沈鸾:“卿卿可要一起回去?”
天色渐晚,乌金西坠。
迟疑片刻,沈鸾终摇摇头:“皇后娘娘既是有事,阿衡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别因为我耽误正事。”
裴衡看了她身后的裴晏一眼,不强求,道了声好。
朱轮华盖香车渐行渐远,直至渐渐消失在视野。
茯苓搀扶着沈鸾:“郡主,我们也回府罢,夫人定是在家等急了。”
茯苓虽不如绿萼细心,然也知沈鸾和裴晏关系不睦,若是叫这两人待一处,不知得生出多少事端。
茯苓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回车舆。
沈鸾款步提裙,踏上脚凳,车帘掀开,最先入目的,却是那叫裴晏故意弄坏的纸鸢。
而如今,那纸鸢叫人泼满了墨水。墨迹斑驳,点点滴滴。
茯苓愣在原地,震惊不已:“这怎么会……”
那纸鸢是她拿上车的,只是破了一个小洞,找人修补一二便可,然如今却是神仙也救不回。
气急攻心,沈鸾猛地转身,甩开茯苓,只叫人原地等着,不许跟来。
一路疾步,穿花抚树,终在水榭中找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金漆木竹帘挡住半轮红日,裴晏悠然自得,像是早就料到沈鸾的到来。
茶盘上奉的,还是她平日喜欢的碧螺春。
“上回是珠钗,这回是纸鸢。”
金漆木竹帘狠狠甩开,沈鸾怒目而视,气势汹汹,“裴晏,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晏慢悠悠转动腕间的迦南木珠:“看着不顺眼。”
他轻描淡写,眉眼缀着笑意,“若是刚刚你上了他的车舆……”
沈鸾冷笑:“怎么,五皇子还想砸了太子殿下的车舆不成?”
裴晏漫不经心抬起眼皮,声音淡淡:“卿卿可以试试。”
他忽的起身,颀长身影如高山,笼罩在沈鸾头顶:“卿卿不是不信我会喜欢你吗,那你大可看看……”
沈鸾往后退开两三步:“……你喜欢我?”
夕阳西下,潋滟水波泛着淡淡金光,犹如上好的彩云锦绸缎。
裴晏目光一瞬不瞬,直视沈鸾的眼睛。良久,方开口:“是,我喜欢你。”
攥着的双拳终于松开,裴晏缓声:“……不是因为你身后的沈家,也不是因为你是长安郡主,我只是单纯喜欢你。其实前世……”
沈鸾驻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前世你就喜欢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回忆往昔,“……总该不会是我坠楼后罢?”
裴晏瞳孔紧缩,少顷,方喃喃垂首:“……是。”
他眼眸低垂,松开的双拳又再次攥紧,指骨作响,指甲牢牢掐入手心,留下清晰的红痕。
他确实是在沈鸾坠楼后才知晓自己心意的,在那之前,他总以为沈鸾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棋子。
那时的裴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不懂什么是爱,他总以为……
“若早知坠楼能换来你的喜欢……”
倏然,耳边落下沈鸾低低一声笑,她抬头望人,“我何苦费那么多的心思讨你的欢心,早早从望月楼跳下……”
“――沈鸾!”
目眦欲裂,裴晏双眼泛红。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望月楼于他是经久不jsg散的一场噩梦。
沈鸾恨他,连梦里也不想叫他撞见。
裴晏却思念如狂。
久而久之,裴晏渐渐出现幻觉。
有时会看见沈鸾一身嫁衣,笑盈盈站在望月楼上,她朝裴晏伸出手,一遍一遍唤他阿珩。
她说:“阿珩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她说:“阿珩,你什么时候来掀我的红盖头?”
她说:“阿珩,我等不及啦。”
裴晏疯了似的冲上前,然冷风中,却连沈鸾半点衣角也抓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自高楼直挺挺坠下,尸骨无存,只剩猩红的一地。
而如今,“坠楼”二字,却轻飘飘叫沈鸾道了出来。
他紧攥沈鸾手腕,指尖颤抖,深怕噩梦重现。
春光满地,沈鸾弯唇,一字一字道。
“……可是裴晏,你配吗?”
第六十三章
日落西斜,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在宫道上穿梭。
红日映照天际,倾洒而下的日光不经意落在沈鸾眼角,犹如缀上的胭脂。
茯苓静静候在一侧, 小心翼翼觑着沈鸾脸色。
自沈鸾从水榭回来后,心绪一直不佳。
长长的宫衣曳地, 香车精致华丽, 红漆八足盆架上设有汉白玉长方形花盆。
沈鸾手上握着一纸鸢,那纸鸢叫墨汁浇了个透, 再不复先前的光鲜亮丽。
沈鸾双目皱着, 眉宇间怒气未消。
先前裴衡还道,叫她将纸鸢送去东宫,或许他能修补一二。可如今……
肮脏不堪的纸鸢好似染上裴晏的嘴脸, 张着血盆大口嘲讽沈鸾的无能为力。
沈鸾轻揉眉心,难以释怀。
不知该向裴衡作何解释。
茯苓揣度沈鸾的心思,轻声细语:“郡主可是在为纸鸢烦心?”
沈鸾望她一眼, 眼中意思不言而喻。
茯苓弯唇:“依奴婢的意思,郡主断不该为这死物烦心。左右不过是一个纸鸢, 没了这一个, 还有下一个。”
沈鸾:“这我自然是懂的,只这一个阿衡哥哥送的……”
茯苓弯眼:“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极好的, 只以前太子殿下往蓬莱殿送来多少好物,也不见郡主这般患得患失。”
茯苓笑笑,到底还是旁观者清:“且太子殿下送纸鸢不过是博郡主一乐,若是适得其反, 倒也失了太子殿下送礼的本意。”
茯苓说得头头是道, 沈鸾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笑望她一眼:“何时你也会讲这些大道理了?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和绿萼待久了,你也学了她那一套。”
茯苓:“那郡主觉得是好还是坏?”
沈鸾唇角下撇,佯装苦恼:“一个绿萼念经就够烦了,偏如今还多了一个你。我不过是觉得愧对阿衡哥哥一片好心……”
话犹未了,沈鸾倏然怔怔,视线落在那纸鸢上,喃喃出神。
恍惚间,裴晏那道讥诮似在耳边响起。
“你究竟是愧对裴衡,还是真的喜欢他?”
沈鸾面露怔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对裴衡,究竟是愧疚多点,还是……
思绪还未收回,忽听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家里的小厮,那人纵身下马,打千儿遥遥朝沈鸾请安。
沈鸾挽起车帘一角,隔着车窗好奇:“可是母亲有事吩咐?”
小厮垂首,单膝跪地:“夫人唤小的前来,问问郡主的车舆到何处了。”
沈鸾被逗乐:“我不过是离家半日,母亲也太紧张了些。”
……
已是掌灯时分,沈府上下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侍立在府门前。
沈氏愁眉苦脸,在花厅前来回踱步,她手上还握着一信笺。
信笺上的内容简单,却足以叫沈氏和沈廖岳崩溃。
自那日见到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妪,沈氏日日做噩梦,有时会梦见一女子穿着繁复贵重的宫衣,满头珠翠,眉眼和沈鸾有八九分的相似。
那双琥珀眼睛流露着哀愁缠绵,她朝沈氏伸出手,哭着央求她将孩子还给自己。
有时也会梦见那老妪,蓬头垢面,瞎着一只眼睛问自己,为何自己只是进宫接生了一个孩儿,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面目全非,家破人亡。
沈氏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汗流浃背。
那信笺上写的是沈鸾真正的生辰八字,按理说,这事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还有皇帝知晓,然如今……
沈氏愁容满面,那信笺叫她紧握在手心。
一日寻不到那老妪的下落,沈氏一日不得安心。
她不解,明明知晓沈鸾身世的宫人早就被皇帝处理干净,为何这老妪还会存活于世。
沈氏忧心忡忡:“将军,你说卿卿会不会……”
沈廖岳拢眉,沉声:“你若是这个样子,长安回来定会生疑的。”
这些天沈氏看沈鸾看得紧,也幸而沈鸾以为沈氏是因着她落水一事心有余悸,未曾多想。
沈氏皱紧眉:“我能如何,她今日能隔着门将信笺丢进来,明日就能亲自找上卿卿。若是叫她和卿卿碰了面,那我们……”
一语未了,沈氏忽的咬紧双唇,她握着丝帕颤巍巍望向沈廖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可能时时盯着沈鸾,不叫她出门。
沈氏抬眸,忽的掷地有声:“……我想带卿卿回老家一趟。”
暂且避避风头,待抓住那老妪,她再回来。
且前日她刚从侯夫人那得来药方,若是在府中叫小丫鬟煎制,宫中那位定会知道。然若是回老家,天高皇帝远,总不至于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上。
沈廖岳盯着妻子,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蓦地轻叹一声,浑浊沧桑的眸子遥遥望向皇宫。
……
红墙绿瓦,富丽堂皇。
崇阁巍峨,坤宁宫静悄悄侍立在黄昏之中,红日缠绵,落在檐角。
廊檐下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宫人穿金戴银,手捧攒盒,缓缓自廊檐下穿过,静悄无人耳语。
殿内袅袅藏香萦绕,皇后轻倚在美人榻上,秋月手持小木锤,半跪在榻沿上,轻轻为皇后捶着腿。
忽闻门首传来轮椅滚动声,皇后双眼一亮,睁眸笑道:“衡儿来了?”
裴衡端坐在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自己。
来得匆忙,他身上的长袍未换,慵懒华贵。
“儿臣给母后请安。”
拱手抱拳后,裴衡细细打量皇后的脸色:“母后可是又犯了头疾?”
皇后挥挥衣袂,自榻上起身:“到底还是衡儿心细,比不得那不听话的煜儿,日日夜夜往外跑,只知叫我悬着心。”
裴衡弯唇:“军中事务忙,六弟离不开身罢了。若非如此,他定日日来母后宫中请安。母后可请太医来瞧过了?”
皇后点头:“瞧过了,只说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裴衡:“天冷,母后自当当心些,莫叫……”
倏然,湘妃竹帘卷起。
佛堂香烛辉煌,一人莲步款款,自佛堂走出,素白缎袄,月白绵裙。通身素净淡雅,无半点金器。
忽而撞见皇后和裴衡,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急急福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她怀里还抱着厚厚一沓佛经,是刚抄录好的。
眉目清秀,样貌虽算不上出挑,然胜在气质脱俗。
皇后近日多梦忧思,故在寝殿后又设了一方佛堂。
她扶着额角,好似方想起:“我倒是忘了这事。”
皇后转身抬眼。
秋月会意,自女子手上接过佛经,亲自端至皇后身前。
皇后随手翻阅,她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
皇后不叫起,那女子自然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始终保持着福身请安的姿势。
连着抄了整整一下午的佛经,双手酸麻。皇后虔诚向佛,手抄佛经时,必是要跪在蒲团上。
连着跪了好几个时辰,这会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皇后轻瞥她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裴衡:“衡儿,你瞧瞧如何?”
裴衡面不改色:“母后喜欢,自是好的。”
皇后笑而不语,将手中佛经交由秋月手上,方缓缓看向那女子:“起来罢。”
苏融轻声道了句:“是。”
眼眸轻抬,视线不经意自裴衡脸上掠过,苏融忽而一惊,双颊泛起红晕。
她也曾随母亲进宫,远远见过裴衡一眼。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只有对着身侧女子时,方会低头。
后来苏融才知,那叫裴衡低头的,是长安郡主沈鸾。
而如今,裴衡近在咫尺。
一身象牙白暗花祥云纹长袍,温润如玉,贵气雍容。
苏融不敢再看,怕失了分寸。
“你先下去罢。”
皇后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落下,苏融陡然一怔,匆忙福身退下。
好似刚刚的撞面,不过是意外。
殿中又jsg只剩下服侍的宫人,皇后和裴衡相对而坐,由着秋月案旁布让,伺候用膳。
“这几日我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想着抄抄佛经,可惜我眼睛不好,抄多了眼睛疼,幸而苏融写得一手好字。她家里虽只是三品小官,家教却是极为森严,人也不错,这些天都是她陪着。”
话落,又抬眼望向裴衡,见裴衡面色淡淡,皇后收了声,不再言语。
饭毕,自有宫人端着攒盒退下。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在园中走动消食。
四下无人,只余皓月高悬,树影婆娑。
青石板路静无人烟,隔着花障,隐约可见佛堂烛光绰约。
秋月踮脚去瞧,只依稀看见裴衡颀长的身影。
他在为皇后抄剩下的佛经。
秋月声音轻轻:“娘娘放心,该说的奴婢都和苏姑娘说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如何做。”
一语未了,秋月仍忧心,“娘娘,若是太子殿下知道……”
皇后冷眼横扫:“知道又如何?”
沈鸾身子欠安,子嗣艰难,她自是要为裴衡谋划的。
“不过只是宠幸一个女子,有什么大不了。”
苏家小门小户,至多也只是添一房侍妾,沈鸾再怎样骄矜任性,也无可奈何。
且这事,本就是沈家做事不周到。
沈氏自以为做得隐蔽,讨要药方偷偷摸摸,殊不知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且总有人愿意为皇后效力,讨她的欢心。
夜凉如水,皇后勾唇,目光自佛堂移开,她轻声。
“我听闻,绿萼身子欠安,还在蓬莱殿。”
秋月福身,道了声:“是,说是嗓子不舒服。”
月色笼在肩上,如影随形,皇后轻启朱唇:“我记着上回西域进贡的枇杷香膏还在,你亲自送过去,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