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银辉悄无声息落在他眉眼。
肩上的人昏昏欲睡,气息平缓。
裴晏一步步背着人, 马车就在前方,裴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长街湿漉漉, 雾霭沉沉。
空荡荡的长街, 只有一高一低交叠的身影。
别院门口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左右。
遥遥望见裴晏的身影, 登时睁大眼睛, 想着上前接人。
碍于裴晏那双森冷阴沉的眼睛,识趣没有上前。
羊角灯烛光摇曳,下人小心翼翼提着, 为裴晏照亮小路。
曲径通幽,夜色茫茫。
别院悄然无声,偶有鸟雀飞过, 惊落一地的月光。半摘窗支着,浅浅月光流淌在临窗炕上。
层层帐幔松开, 烛光跃动在沈鸾眼角, 秋眸微阖,她仍沉于睡梦中。
“主子。”
披着月色, 李贵一身玄衣袍衫,行色匆匆,“地牢出事了。”
肮脏阴湿的地牢内,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手握玉簪, 拼了命往那豪绅身上扎去。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地牢回响, 震耳欲聋。
“你这种畜生,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你去死啊去死啊!”
尖叫声不绝于耳, 痛彻心扉。
那豪绅本就被那藏獒咬断四肢,只剩光秃秃一具身子,还有半口气。
他逃脱不得,只能窝在阴森角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往自己身上扑去。
金簪狠狠扎入豪绅眼珠子,瞬间血流不止,嫣红的鲜血溅了女子一手。
她是趁月黑天高时闯入地牢的,装成送饭的厨娘。
狱卒瞧她柔弱无力,不曾多想,没想到那女子拼了命想要了结那豪绅,好几个狱卒上前,也拉不开人。
兴许也有可能是存了怜悯之心,知晓女子的真实身份,想任由她发泄。
李贵垂手候立,双目低垂,细细将那女子的身份告知。
那女子本有婚约在身,却叫那豪绅以神使的名义带走。女子不肯屈服,三番两次想着翻墙逃跑,都叫那豪绅抓了回去。
还给她……喂了不少丸药。
那药有迷人心智的作用,也会叫人短暂失去记忆,那女子迷迷糊糊,任由豪绅揉捏,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月光照不进地牢,昏暗逼仄的房间肮脏不堪,只铺着破败的席子。
狱卒手持火把,光影照亮,裴晏勉强看清那跌跪在地上的女子。长发披散,那豪绅早就断气,女子却依然心有不甘,金簪一次又一次,落在豪绅脸上。
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叫人不忍直视。
狱卒家中也有母亲姊妹,瞧见这番景象,不免红了眼睛。
若非那神女一说妖言惑众,这女子早已和心上人在一处,夫妻和睦,金玉满堂。
混乱地牢内,依稀能听见女子一声又一声的啜泣。
“你骗我!你骗我!”
裴晏一双眼睛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深黑幽深眸子暗藏汹涌。
耳边好似响起沈鸾轻轻的声音。
“你若是骗了我……”
少女声音低低,裹挟着浓重困意,“那我就……不要你了。”
地牢昏暗无光,倏然传来一声尖叫,披散着长发的女子再也忍不住,引颈自刎。
陡地,那根金簪叫一个青玉扳指碰撞在地。
清晰的一声响之后,女子颓废着一张脸,绝望跌坐在地上。
地牢外陆陆续续传来好几声哀嚎哭声,是那女子的家人寻来了。
李贵皱紧眉,豪绅是重犯,本该由大理寺提审,而后再处以斩首,女子此番,是需要关押的。
他犹豫望向裴晏:“主子,可要奴才……”
裴晏抬手,广袖松垮,烛光跃动在团花纹上,他淡声:“我朝律法,难不成是为了罪犯而设?”
李贵为难:“可是大理寺若是要查案……”
裴晏轻哂,唇角勾起几分讥诮:“那后院上百具白骨,难道还成不了罪证?”
夜已深,沈鸾还在别院。
裴晏甩袖起身,无视那女子家人望向自己战战兢兢的眼神:“找个人送她家去。”
狱卒低头:“那大理寺那边……”
裴晏头也不回:“就说罪犯自知罪孽深重,自刎于狱中。”
地牢空荡荡,寂然无声。
许久,方响起那女子家人的一声哀嚎:“青天大老爷啊……”
对着裴晏离去的方向,叩首三拜。
夜色模糊了裴晏的轮廓。
苍苔浓淡,已是四更天,别院静悄悄。
沐浴毕,裴晏着一身宽松黛青长袍,披星戴月,自廊檐下穿过。
身子拿澡豆细细清理过,总算洗去一身的血污肮脏。
悄声迈步踏进暖阁,裴晏瞳孔缩紧,难以置信望着倚在楹窗下的人。
许是怕惊动人,沈鸾并未点燃烛光,她半倚在楹窗下的榻上,杏眸轻阖,月光悄声流落在她白皙颈间。
O@声渐起,沈鸾喃喃睁开眼,一手揉着眼睛,睡眼朦胧:“裴晏,你jsg怎么才回来?”
她等了他大半宿,如今才见着人影。
香烛辉煌,暖阁重见光影。
光影映照出裴晏浅浅的轮廓。
裴晏站在烛光中,一张脸忽明忽暗,他皱眉:“你怎么坐在这?”
虽是春日,然春寒料峭,天总归是冷的。
沈鸾一双杏眸水雾氤氲,她低喃:“我在等你啊。”
月影横空,庭下鸦雀无声。
裴晏背着手,一双黑眸晦暗,暗藏汹涌波涛。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话。
第一次……有人在家中等着自己。
大步流星,裴晏随手扯开屏风上挂着的石青羽缎宝相花纹斗篷,往沈鸾走去。
美人榻上月色波光流转,斗篷之下,不时有呜咽声响起。
沈鸾想不通,不过只是简单朴素的一句话,裴晏的反应竟如此之大。
黑影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目光所及,沈鸾只能看见裴晏低垂的眼眸。鸦羽睫毛犹如阴影,落在眼睑下方。
藏香袅袅,氤氲青烟渐渐模糊了烛光。
黛青长袍压着沈鸾裙角,长长斗篷曳地,只一半披在两人身上。
窗外月光淌入,混着烛光,点点滴滴落在沈鸾手背。
裴晏一手枕在沈鸾后脑勺,一手捏住她纤细白净的手腕,不由分说将沈鸾拽入怀中。
落在她唇上的吻密密麻麻如雷阵雨,侵略霸道不容拒绝。
沈鸾一头青丝散落在裴晏手背。
乌的发,黑的眸。
唇齿相依,落在沈鸾手腕的手指渐渐往下。
袅袅纤腰,裴晏一手握住。
沈鸾软了腰,唇间呢喃细碎,隐约有啜泣声渐起。
手指环着裴晏腰身。
倏地,一声闷哼在耳边落下。
沈鸾吓得睁开眼,湿漉漉的一双眼睛还挂着泪珠。
裴晏额角沁着薄汗,点点滴滴泅湿鬓角。
沈鸾眼中惊恐不安,细细回想上一瞬自己手指碰到的地方。
瞳孔骤紧,她直起身,目光往下,裴晏那黛青长袍早就染上血污。
他是沐浴后来的沈鸾屋中,自然,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
先前在船上,那一匕首没入皮肉,前几夜为了寻沈鸾,裴晏不顾王大夫的劝阻,策马在夜色中狂奔。
又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候在沈鸾榻前,伤口能好全才是怪事。
伤疤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沈鸾红了一双眼睛,落在眼角的泪珠滚落在手背上:“这是……怎么弄的?”
耳边嗡鸣,似有喧嚣声和百姓呐喊声,振臂高呼掩过了徐徐夜风。
遥遥的,眼前一晃,沈鸾好像看见裴晏高坐于马背上,披荆斩棘朝自己奔来。
她喃喃,嗓音落下哽咽:“是因为……我吗?”
杏眸水雾弥漫,了埔徊ㄇ锼。
裴晏喉结滚动,握住沈鸾后脑勺,倾身覆上。
眼角的泪珠都落入裴晏口中。
沈鸾担心他伤势,又怕不小心碰到他伤口。
本就力量悬殊,犹豫为难,更是落在下风。
披在肩上的斗篷彻底落在地上,滩成一团。
良久,映照在屏风上相依的身影终于分开。
重新净面后,沈鸾又让人端来沐盆,手捏巾帕,亲自为裴晏换药。
她力气极小,纤细白皙手指抹开伤药,细细拂在裴晏腹部。
沈鸾俯身垂首,光影落在那光滑细腻的脖颈。
裴晏眸色一暗,只觉得喉咙干渴。
搭在引枕上的手指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偏偏身前的人还未曾发觉。
沈鸾抹药抹得细致,又怕碰着裴晏伤口,她手指轻轻,不敢用力。
裴晏额角隐忍,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沈鸾手腕。
那酥麻之感终于消失。
沈鸾不解其意,茫然抬首:“……怎么了?可是我刚刚碰着你伤口了?”
沈鸾焦急万分。
裴晏淡声,咽下心底的火:“没有。”
他手指扶在沈鸾腰间,只稍稍用力,沈鸾便被拉入他膝上。
薄唇掠过沈鸾颈肩,气息灼热,裴晏声音喑哑:“只是卿卿再这般上药,我就真该出事了。”
沈鸾面露怔忪,随后赧然捂脸。
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失了智。
自然听懂裴晏话中的弦外之音。
手中的丝帕丢在裴晏脸上,沈鸾脸红耳赤,推开裴晏往里屋跑。
“你自己上药罢!”
怒气冲冲,头也不回。
裴晏望着沈鸾背影,勾唇一笑。
之前那药终归是白上了,他转身步入浴堂,又重新洗了一个冷水澡。
足足半个多时辰之后,廊檐下终于出现裴晏的身影。
暖阁的烛光熄灭,看出是气得狠了,门窗紧闭。
裴晏眼中带笑,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忽的,却见李贵匆匆从书房走来。
“主子,京中来信。”
他半跪在青石板路上,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裴晏目光沉沉,抬手撕开。
信上说,裴衡随大理寺卿离京,不日抵达天水镇。
第七十三章
夜色凉如水, 更深露重,柳树梢头挂了浅浅露水,晶莹剔透。
裴晏未曾回暖阁, 转而抬脚去了书房。
烛光摇曳,映照在他那双晦暗幽深的眼眸中。
手中的密信早就烛火烧成灰烬, 案几上青灰一片。风一吹, 落了个干净。
裴晏高坐在六斑竹梳背椅上,指间的青玉扳指又重新换了一枚, 他轻轻转动。
坤宁宫自然也有他的眼线, 皇后歇斯底里的那一跪,还是没能劝裴衡回心转意。
“裴衡……”
青玉扳指在黑漆木长条案几上轻轻转动,发出清脆一响。
裴晏低低笑出声, 冷冽眉眼再也寻不得先前同沈鸾在一处的温和。
裴衡想来,也得有命到天水镇。
沈鸾那夜莫名被当作神使这事,他还未曾找皇后算账。
李贵垂手伏侍在一旁, 他眼眸低低,又递上一封书信:“还有一事, 沈氏昨日叫人往京中送去一封家书。”
沈氏为人细心, 又或许是多年占着别人的名分,心虚至极, 处处提防着人。
深怕有人中途拦信,沈氏不敢在家书提及裴晏带走沈鸾一事,只说回老家路途遥远,且沈鸾走不了水路, 望沈廖岳能来天水镇一趟。
信中句句所言, 皆是妇人对丈夫的思念缱绻。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唇角挂着讥诮鄙夷, 他淡声:“她倒是聪明。”
还知道向沈廖岳寻求帮助。
只可惜所求非人,沈廖岳那样的人,来了天水镇也无济于事。
裴晏从不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
李贵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揣测裴晏心中所想,他轻声:“……主子,可要将这信拦下?”
“不必。”
那家书轻飘飘被裴晏丢至一边,宛若是一件弃物,“照旧送回京去。”
……
翌日。
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乱晨间的安宁,长街湿漉漉,青石板路上行人款步提裙,手持油纸伞,行色匆忙。
雨丝顺着窗子落在临窗炕上,侍女伸长手臂,关上半摘窗。
屋内静悄悄,沈氏半跪在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
鬓角银白的发丝显而易见,沈氏面露沧桑疲惫。
许久,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
佛像映入视线,慈悲怜悯,普渡众生。
可惜自己罪孽深重,再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
沈鸾扶着侍女的手,身影趔趄,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她手上合着佛珠:“信送出去了吗?”
侍女福身颔首:“是,奴婢亲自见那人出了城,或许再有五六日,老爷就收到了。”
沈氏弯唇,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窗外阴雨连绵,豆大雨珠顺着檐角滚落。
沈氏仍住在客栈,门口那两个灯笼早丢了去,百姓知自己上当受骗,又知那日抬着神女泥像的是地主豪绅的下人,更为气愤。
不再觉得裴晏可怕凶狠,也没觉得他将那煽风点火之人一刀砍下有何过错,自然的,也没人再来客栈闹事。
客栈冷冷清清,都叫沈氏拿钱包下。除了沈家的家丁,再无他人。
沈鸾不在,茯苓无事可做,每日不是对着长街发呆,就是对着窗口怔忪。
夜深人静之时,茯苓总觉得自己还在蓬莱殿。
她和绿萼睡在外间熏笼旁,为沈鸾坐更守夜。
梦魇惊醒,触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早已不在梦中。
连绵雨声打断了茯苓的思绪。
忽见沈氏身旁的侍女自楼梯走下,她手上还攥着一张药方,瞧见门口的茯苓,她笑着迎上去。
“王大夫今日来为夫人把脉了,这不,我刚要去百草阁取药,厨房还煨着夫人的……”
侍女絮絮叨叨,又埋怨今日天空不作美,“下了这半日的雨也不见停,可惜我这刚做好的芙蓉软底鞋。”
茯苓莞尔一笑:“你若是有事,我替你走一趟也无妨。”
侍女眼睛一亮:“……真的?”
茯苓笑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方和油纸伞:“多大点事,我骗你作甚?”
长街行人匆匆,举目望去,烟雾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