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秦家曾在危难之中救过神医一命,说起来,那神医是欠了秦家一份人情。
阮芸红着眼睛,捂着沈鸾双手轻声道:“姨母本不想欠秦家的人情,那神医要金山银山,姨母都可搬过去。然你今日这般,着实吓姨母一跳。”
还未待阮芸求助秦家,秦钰已着人送来帖子。
阮芸弯唇:“秦钰这孩子倒也不错,闻得你昏迷不醒,当即上山去寻那神医,求来那帖子。”
只是那神医性子古怪,且他如今年逾花甲,去岁又伤了一双腿,轻易不下山。
“你若是身子好些,明日收拾收拾,姨母陪你过去。”
沈鸾犹豫不决:“我不过是贪睡了一会,哪里就成顽疾了?”
阮芸戳她额头:“你还说。”她不忍心戳破,“你这眼下的青黛多久未消了,以为拿脂粉挡着,姨母就看不出了?”
她拍拍沈鸾的手背,“听话,明日姨母陪你上山。见了那神医,姨母也好放心些。”
阮芸眉眼忧愁尽显,她昨夜守了沈鸾一整夜,又哭了那般久,整个人憔悴无力。
沈鸾于心不忍,只好点头道:“好。”
……
两岸青山环绕,江水潺潺。
以身子抱恙为借口,多日未上朝的裴晏,如今却出现在青州。
为避人耳目,裴晏这一趟轻装简行,随行的不过只有郑平一jsg人,还有随时恭候的洪太医。
任谁都想不出,远在京城的裴晏,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青州。
小舟缓缓停靠在岸边,青水荡漾,层层涟漪如花瓣散开。
裴晏一身月白色百花纹圆领宽袍,颀长身影屹立在岸边。
两岸杨柳低垂,裴晏是生面孔,又是仙人之姿,一落地,自然引来不少女子郎君驻足。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兄长从何而来,若是不嫌弃,小弟可为兄长……”
裴晏冷眼睥睨。
只一眼,那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言半句,讪讪往后退开半步。
洪太医此番随行,亦是身着常袍,他悄声上前,在裴晏耳边低语几句。
刚刚在船上,洪太医已和人打听过师父的去向。
他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海,走遍天下。去岁伤了脚,如今一直待在山上,轻易不会出山。
洪太医拱手抱拳。出门在外,他自然不便轻易亮出身份,只道:“……主子可要随我一起进山?”
裴晏颔首。
三人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方才斗胆搭话的公子茫然站在原地,他抚着下巴狐疑,自言自语:“怎的今日人人都要进山,秦兄今日亦陪着沈姑娘去了山上。莫非刚刚那位兄长,亦是为看病远道而来的?”
第八十四章
丛林叠翠, 青山环绕。
青石涌成小路,松柏常青,遮掩隐蔽。
赤日炎炎, 晴空万里。
洪太医垂手侍立在一旁,他这些年甚少与师父往来, 即便是有, 也只是书信来往。
老头子爱面子,甚少在书信中提自己的旧疾, 总当自己老当益壮。
洪太医这趟亲自过来, 才发现师父不如信中所说的康健。
他们来的时间着实不巧,老神医刚吃了药睡下。
不大的院子前,只有好几棵枇杷树, 豆绿的叶子盛着日光,遮天蔽日。
轻装简行,郑平躬身, 拿袖子擦去石凳上的拂尘,方请来裴晏入座。
洪太医轻声:“主子, 师父刚刚睡下, 兴许还得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无妨。”裴晏淡声。
洪太医躬身道了声“是”,退开两三步, 和老神医身边的小药童闲聊。
那人本是无家可归的孩童,若非老神医收留,多给了几口饭,早就饿死在路边。
小药童握着扫帚, 许是多日未曾见过外人, 见着洪太医分外亲切。
“我听师父提起过您,说起来, 我应当唤你一声师兄?”
“师父这几年越发不如以前了,等会他若是醒了,师兄可得多说他两句,劝他莫再喝酒了。先前师父喝醉掉进湖里,若非路过的秦公子出手相救……”
……秦公子。
裴晏忽的抬眸,那双凉薄眸子浸染着寒意,淡淡朝交头接耳的二人瞥去。
小药童背对着裴晏,自然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觉得后背冷飕飕。
往后一望,空空如也。
洪太医后颈生凉,顶着裴晏冷冽的视线,硬着头皮道:“秦公子,他家可是做香料的?”
小药童眉开眼笑:“正是,莫非师兄也认识秦公子?”
洪太医讪讪干笑:“略有耳闻。”
秦钰前不久才来寻老神医,小药童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那师兄可真是和秦公子有缘,前儿他才和师父求了帖子,说是替一位好友求的。”
老神医近来力不从心,若非熟人引见,手中有帖子,老神医都不见客。
小药童侃侃而谈:“说是好友,不过我听秦家的下人道……”
小药童神秘兮兮朝洪太医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去,小药童压低声音:“秦公子属意那姑娘好久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眼巴巴的,亲自上山来。”
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似淬了寒冰,洪太医话都说不利索,干巴巴道:“那位姑娘……姓甚名何,家住何处?”
小药童笑开:“这我哪里知道,不过秦公子风姿绰约,想来那姑娘定然也不差,否则秦公子也不会对人一见钟情。听说那姑娘家里人也属意秦公子,或许下回秦公子来,就不是一个人了。”
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洪太医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应药童这话。
一路上,裴晏虽未挑明,然洪太医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猜出沈鸾可能还活在人世,或许……是在青州。
若非如此,裴晏断不会抛下朝中政务,远赴青州。
思及适才裴晏轻飘飘的那一眼,洪太医心惊胆战,莫非秦公子中意的那家姑娘……
他震惊望向裴晏,视线碰上裴晏那双冰冷眸子,洪太医立马收回目光。
不敢往深处想。
日光满地,树影婆娑。
世间万物静悄悄,倏尔,遥遥传来一记马蹄嘶鸣。
小药童搁下扫帚,踮脚往外眺望。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自林中走来,秦钰驾着一匹白马,他高高坐在马背上,满脸堆笑,隔着车帘,和车上人说话。
眉梢眼角浸染喜悦。
小药童兴冲冲,手指朝秦钰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指:“师兄,那就是秦公子!”
洪太医当即望过去。
墨绿车帘挡着,朱轮华盖香车缓缓停在院前。
秦钰翻身下马,车帘掀开,最先下车的,却是一着藕荷色棉裙的小丫鬟。
洪太医瞠目结舌,那是……绿萼。
“洪……”
瞧见洪太医,绿萼险些一脚跌落马车,满脸的惊慌失措。
视线越过洪太医,望见枇杷树下的裴晏,绿萼一张脸霎时褪去血色:“五……陛、陛下?”
她惊恐松开墨绿车帘,身子挡在马车前,几乎挡住了裴晏所有的视线。
绿萼双肩颤抖,战战兢兢朝裴晏福身请安。
她故意扬高声,似乎要叫车内的人听见。
“奴婢、奴婢见过裴公子。”
裴晏视若无睹,目光透过绿萼,似乎要穿过那一层厚厚车帘,望见那里面的人。
……沈鸾。
单手攥紧拳,裴晏阴沉着一张脸,目光阴森可怖。绿萼战战兢兢,又往旁边让开半步,心虚至极,时不时悄悄抬眼,瞥向马车上的人。
手里的丝帕皱巴巴攥成一团。
洪太医大着胆子往前,拱手抱拳:“绿萼姑娘怎的在此处?”
他面露错愕,“你不是、不是……”
洪太医在京中,也闻得绿萼坠江的消息。
绿萼勉强稳住心神,强颜欢笑:“奴婢先前坠江,幸而遇得阮夫人相助,方捡回一条命。”
小药童惊诧:“师兄,你们……认识?”
洪太医点点头。
客人光顾,小药童无心在闲聊,撂开手中活计,去后院备下茶水。
秦钰站在马旁,一脸警惕望向往马车走来的裴晏。
裴晏沉声:“阮夫人?”
他勾唇,眼角掠过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我们应当是见过面的,在……天水镇。”
当时在天水镇知府门前,裴晏曾和阮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自己身边站着的,还是沈鸾。
他目光牢牢盯着朱轮华盖香车,左手指骨作响。
许是听见裴晏的声音,阮芸挽起车帘一角,扶着绿萼的手下了马车,朝裴晏福身行礼。
“当初走得匆忙,还未谢过公子相助。”
裴晏不动声色,目光仍落在阮芸身后的马车上:“阮夫人今日是陪人看病的?”
他视线悠悠在阮芸脸上掠过,“我听说,阮夫人收了一名女子做义女?”裴晏笑笑,“夫人可是找到家人了?”
阮芸脸上慌乱,强稳住不安的心神:“未曾,只是那女子和我甚是有缘。”
裴晏手上攥着一小木雕,他弯唇:“是吗,那何不请下车一叙?”
“小女……小女昨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惊扰了公子。”
阮芸强颜欢笑,她垂手,“公子又为何在此处?”
“自然是……”裴晏声音轻轻。
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忽的一个箭步往前,直直越过阮芸。
秦钰:“――住手!”
阮芸:“――裴公子!”
为时已晚,墨绿车帘掀开,露出里面孱弱无力的一个身影。
裴晏愣愣站在原地,在他眼前,还挡着一只手。
秦钰怒目而视,气冲冲朝裴晏吼道:“这位公子,你未免太无礼了!”
马车上坐着的,赫然是一名陌生的女子。身影虽和沈鸾差不多,然相貌却是千差万别。
朱色宝相花纹织雨锦长袍,那人一双丹凤眼,捂唇轻咳两三声,对上裴晏的视线,她惊恐往后一退,怏怏去寻阮芸的身影。
“抱歉,是我唐突了。”
裴晏面无表情松开车帘,秦钰那只手还挡在裴晏眼前。
见状,他轻叩车门:“申姑娘,没事罢?”
……申姑娘。
手中的木雕再次叫裴晏紧握住,他双眸紧闭,白净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是沈鸾,马车上坐着的,并不是沈鸾。
裴晏垂首敛眸,眼前阵阵发黑。
恍惚之jsg际,他好似看见沈鸾站在叠翠树影下,遥遥朝自己招手。骄阳落在身上,眼前一晃,刺眼的日光似点燃的火海,熊熊燃烧。
漫天的火光冲出苍穹,沈鸾孤立无缘被困在火海中心,她眼中映着猩猩大火。
裴晏试图抓住沈鸾的衣角,然却怎么也跨不过去那片火海。
“……卿卿,卿卿。”
脑袋晕晕沉沉,裴晏脚上无力,扶着额角往后趔趄半步。
郑平惊慌失措,朝他奔跑而去,匆忙扶住人:“……主子?”
春风拂过,眼前渐渐清明。
裴晏声音虚弱:“无事。”
……
青州店肆林立,沈鸾一身朱红色宝相花纹彩绣织雨锦春衫,遥遥出现在一家珍宝斋前。
珍宝斋笔墨纸砚俱全,画笔犹如林海。
骄阳如画,一侍女顶着大太阳,款步提裙,于日光中匆匆跑向沈鸾。
“姑娘。”她唇角弯弯,往日她都是在阮芸身边服侍的,今日事出有因,所以和绿萼换了位置。
“夫人派人来说,那事她已经解决了,叫姑娘放宽心。”
沈鸾唇角挽起一抹浅浅笑意,她轻轻点头:“知道了。”
乔鸿渊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消息自然也灵通些。闻得近日有人在沧州查阮芸姊妹的旧事,乔鸿渊立刻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
故而才有了今日调虎离山的一幕。
沈鸾手执画卷,怔怔站在檐下。
蓦地想起前几日梦见的那一幕,裴晏于冰天雪地中,沿着青云梯往上,步步叩首。
只为求得净远道人一面。
她当时醒得突然,也不知道裴晏和净远道人说了什么?
沈鸾眉眼低垂,琥珀眸子映着澄澄日光。
以防万一,阮芸甚至还找了一人替代自己,想来裴晏见过那“申姑娘”,之后也不会再起疑心。
他此刻应当……是在回京的途中。
心下思绪万千,珍宝斋的掌柜只当沈鸾是没能找着心仪的画笔,他垂手侍立,热情好客:“姑娘若不喜欢,可再看看别的。”
沈鸾抬眸:“不必了,我……”
猝不及防,视野之内闯入一抹月白影子。
那人一身月白色百花纹圆领宽袍,双目阴沉,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那是……裴晏。
第八十五章
手中的画卷应声落地。
沈鸾眼角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俯身,借着掉落的画卷避过了裴晏的目光。
手中碰到画卷一角,已有人抢先一步, 捡起了画卷。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顺着那手往上看, 沈鸾倏然撞见一双阴翳幽深的眸子。
心口重重一跳, 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喉间。
这还是裴晏登基称帝后,沈鸾第一次和对方撞上。
上位者的威严震慑半点也未曾收敛, 锋芒毕露, 即便穿着常服,裴晏通身的气质依然渗人,不容侵犯。
沈鸾讷讷往后退开半步:“多谢公子。”
出门前, 阮芸心思缜密,特意叫她带了人皮||面具,那面具乃是天竺的凝玉树脂制成的, 轻薄通透,戴上去明眼人根本看不出。
当初沈府管家, 就是靠着这人皮||面具, 乔装成沈廖岳十余年。
沈鸾声音低低,隐隐还有几分沙哑, 何她往日的声音判若两人。
是吃了南海那药丸的缘故。
阮芸跟着乔鸿渊走南闯北,府上稀奇药物比比皆是。
果然,沈鸾话音甫落,裴晏双眉紧皱, 视线漫不经心在她脸上掠过。
沈鸾别过视线, 淡定自若放下攥着的画卷,转身欲走。
她如今戴着另外一张脸, 声音也于原先不同,想来裴晏是不可能认出自己的……
“这画不合姑娘的心意吗?”
陡地,身后响起裴晏淡淡的一声。
若是此刻临阵脱逃,定会引起裴晏的怀疑。
沈鸾定定心神,转过身,她唇角挽起一抹羞赧笑意:“我不懂这个,不过是因着我未婚夫喜欢,所以想着买来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