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芸挽唇:“阿鸾是个好孩子,她就是怕我担心,所以才不和我说实话。明日……明日你叫他们备车,我再去看看阿鸾,别叫她知道。”
晨曦微露,雾霭沉沉。
湿漉漉的长街迎来一辆朱轮华盖香车,阮芸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踏上脚凳。
客栈安静无声,微薄金光覆在屋檐之上。
沈鸾显然还未起身。
茯苓和绿萼都在茶房,守着炉子为沈鸾煎药。
尚未走近,耳边已传来茯苓一声长叹:“我还当姑娘近来改了性子,谁知如今又是这般,一点药都不肯多吃。”
阮芸面露怔忪,稍稍驻足。
侧耳细听,手中丝帕紧攥在一处。她虽未曾去过京城,也未见过还是长安郡主的沈鸾,然天下之人众口悠悠,且长安郡主又得先帝重视。
阮芸听过沈鸾骄矜任性,听过她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皇后待沈鸾,也是客客气气,不敢多说一句重话。
阮芸还以为,沈鸾过着这般的日子,性子自然骄纵。
然过去这一年,她从未听过沈鸾道过一声不好,阮芸送的吃食,送的所有东西,沈鸾都只会说“好”。
就是连着吃将近半年的中药,沈鸾也未曾提过半个“苦”字,对着阮芸,沈鸾总是愧疚居多,半点娇气的性子也无。
阮芸还当沈鸾本就是这样的人,谁知、谁知……
茶房二人还在闲谈,阮芸失魂落魄走出客栈,遥遥的,却见马车旁站着一人。
乔鸿渊风尘仆仆赶回青州,听说阮芸前来客栈,他当即调转方向,快马奔来。
见到妻子,乔洪渊满脸堆笑:“去见阿鸾了?”
乔鸿渊扶着妻子,小心翼翼登上马车,又吩咐车夫仔细着点。
“怎么郁郁寡欢,可是阿鸾有什么不好?”
阮芸眼角微热,摇摇头:“我是她姨母,和她相处了一年多,却连阿鸾不爱吃药汁都不知。”
阮芸唇角弯起几分苦涩。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沈鸾吃药,必得要橼香楼的蜜饯才肯吃上一两口,还得人好声好气哄上半日。
乔鸿渊温声:“阿鸾是怕你担心,所以当着你的面,才不肯叫苦。”
“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阮芸眉角轻皱。
刚她听绿萼说,昨日裴晏说了半夜好话,沈鸾也未肯喝药。
连着摔了两个官窑小碗,最后闹了一个多时辰,那药才喝完。
乔鸿渊搂着妻子在怀,他好笑:“芸娘这是……吃味了?”
阮芸瞪丈夫一眼,口是心非:“我和那样的人吃味做甚么?我就是想着,阿鸾在我眼前那般听话懂事……”
然而沈鸾在裴晏面前,却半点小性子也未曾收敛。
只有真正的心无芥蒂,才有可能那般。
阮芸忍不住,又轻叹一声:“我是她姨母,怎么说我也比那个人亲近罢,怎么阿鸾就不在我眼前耍小性子呢?”
乔鸿渊笑着哄人:“你也知阿鸾那孩子好,她就是怕你担心。且她和圣上关系好,你是该放心才是,怎么反倒吃起味来?”
“好什么好,他连哄阿鸾吃药都不行,这样的人,才进不了我们阮家的门。”
阮芸是有身子的人,乔鸿渊自然不会和妻子争辩,只连声道是,不小心碰到肩头,乔鸿渊皱紧眉,当即疼白了脸。
阮芸吓坏了胆子:“怎么了?你可是……可是路上又遇上山匪了?”
乔鸿渊这回去的地方偏僻,且他一介商人,押着货物,难免路上会遇到不法之徒。
先前有一回,乔鸿渊险些丢了命,吓得阮芸差点在家哭晕过去。
“不碍事,只是一点小伤。”乔鸿渊不忍妻子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弯唇,“说起来,这事还得多亏了陛下。”
阮芸不解:“和他有何干系?”
“路上遇见了劫匪是不差,那山路崎岖,本就不好走路。若不是金吾军出手相救,我恐怕此刻早就……”
阮芸难以置信,又是惊又是忧心忡忡:“那也不见得是陛下的人,许是那金吾军……”
“若非是陛下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护送我回青州,且先前被劫的货物,还都送还了来?我不过一介商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阮芸垂首低眉,一来心疼丈夫劫后余生,二来又担心沈鸾。
少顷,她长叹一声。阮芸悠悠道:“这点,他倒是不像他父皇。”
不像那人只顾一己私利,害姐姐惨死宫中。
话音甫落,阮芸仍不放心丈夫,说是等会叫大夫到府上,她要亲耳听大夫说才放心。
乔鸿渊弯眼笑笑,拥住阮芸双肩:“都听芸娘的。”
他拍拍妻子后背,“别多想,阿鸾如今大了,自有分寸,你看她像是会吃亏的人吗?且我看着,她倒不是真的对陛下无意。”
乔鸿渊笑出声,“这种事,芸娘不会看不出来的。”
阮芸别过眼,她是过来人,自然不会看不出沈鸾和裴晏之间的情愫。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任由沈鸾留在客栈。
马车缓缓在乔府门前停下,阮芸扶着丈夫的手下了马车。
“话是这样说的,然我这颗心……”
一语未了,阮芸忽的收住声,她诧异望向那缩在石狮旁的少年。
“……秦钰,你怎么在这?”
第八十九章
府门洞开, 乔府门前悬着两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壁灯。
晨曦乍破,日光轻盈洒落在檐角,云影横斜。
两侧高大的石狮子旁, 倚着一人,石青圆领窄袖长袍, 秦钰眉眼透着疲惫无力, 整个人好似沧桑好几岁。
他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物,瞧见下马车的阮芸和乔鸿渊, 秦钰当即扬起唇角, 眉眼间的困倦一扫而空。
只他忘了方才蹲太久了,双脚发麻,险些一个趔趄, 朝前摔去,幸而身侧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人。
那小厮急得满头大汗,攥着秦钰不肯松手:“我的爷, 你可快别闹了,这要是老爷知道你跑出来, 指不定得让小的几个多掉几层皮……”
秦钰不以为意推开人:“我爹还歇着呢, 你走开,别挡我路。”
他脸上还有少许的灰烬, 身上的长袍也灰扑扑的。乔鸿渊瞳孔紧缩:“秦公子,您这是……”
他还以为秦钰又被秦父罚跪祠堂,翻墙偷跑出来。
秦钰挥挥衣袖上的拂尘,拱手作揖:“不碍事, 只是刚刚书房不小心走了水……”
秦钰垂下眼眸, 欲言又止。
说是走水,然烧的却全是他的画, 画上之人,自然都是沈鸾。
若非还有一幅放在自己枕边,兴许也就那人烧了去。
秦钰抬起头,视线落在阮芸脸上:“阮夫人,沈姑娘如今……可还好,我、我能见见她吗?”
……
晨光层层叠在檐角,罗绮穿林,茯苓和绿萼端着沐盆,伺候沈鸾盥漱。
这两日,裴晏都不在客栈。
沈鸾乐得自在,又想起裴晏那日做的事,郁郁寡欢。
绿萼站在沈鸾身后,小心翼翼为她挽发。
鬓间的珍珠玉钗晶莹剔透,绿萼对镜为沈鸾贴花钿:“姑娘瞧瞧,可还行?”
沈鸾抬眼望一眼镜中的女子,满头珠翠,云鬓珠钗,恍惚之际,她好似又看见了蓬莱殿的长安郡主。
陡地一惊,沈鸾别过目光,眼前阵阵晕眩。
绿萼匆匆扶住人,面露不安:“姑娘可是又头晕了?”
她轻叹一声,幽怨剜沈鸾一眼,“昨日jsg送的药,姑娘可是又偷偷倒掉了?”
沈鸾眼神飘忽:“别胡说,那药是你看着我吃的。”
绿萼撇撇嘴:“姑娘还敢提,每回吃药,姑娘不是找借口打发我和茯苓出去,真当我们瞧不出来?”
沈鸾弯眼笑笑,目光低垂,忽而却见客栈门前有一人探头探脑,焦急不安。
沈鸾面露怔忪:“绿萼,那可是姨母身边的侍女?”
绿萼往楼下望,顾不得其他,忙不迭下楼接人。
侍女慌里慌张,原是为阮芸腹中孩子一事:“夫人是头胎,这两日吐得厉害,她又不肯让我们和姑娘说,怕叫姑娘担心。奴婢想了许久,还是得告诉姑娘一声。”
手中捏着的簪花棒应声落地,沈鸾来不及唤人捡起,匆忙望向绿萼:“你去找洪太医来,叫他去一趟乔府……罢,我和他一起过去。”
绿萼惊恐:“可是陛……”
一语未了,忽而见洪太医步履匆匆,朝沈鸾躬身:“主子。”
沈鸾轻声:“你随我去趟乔府,我姨母……”
洪太医拱手,窘迫至极:“阮夫人兴许不太想见到我。”
沈鸾讶异:“你们见过?”
侍女福身,温声细语:“这位太医先前是来府上,但是夫人、夫人……”
阮芸本就对皇室深恶痛绝,怎会轻易让洪太医进门,且还涉及到她腹中孩儿,阮芸自然慎之又慎。
沈鸾轻轻叹口气:“姨母真的是……”
她望向洪太医,双眉渐拢,“你是何时去的乔府?”
洪太医毕恭毕敬:“前日。”
沈鸾笑意淡下。
算算时日,那应是阮芸刚得知身子有孕那会。
她垂首敛眸:“……他让你去的?”
洪太医实话实说:“是。”
只可惜还未见着人,就被阮芸客客气气“请”出了门。
阮芸有孕在身,洪太医自然不会强行闯入,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又回到客栈。
这事,沈鸾从未听人提起过。
……
马车骨碌碌前行,缓缓冲破日光。
绿萼轻挑起车帘,往后望一眼伫立在光影中的客栈,她狐疑眨眨眼,“噫”了一声。
茯苓好奇凑上前:“你看什么呢?”
绿萼弯唇:“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容易。”
她还以为依裴晏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沈鸾离开。
刚刚沈鸾让人备车时,绿萼还提心吊胆好一阵,深怕踏出客栈就被拦下。
茯苓莞尔:“其实陛下看着,也没先前我想的那般可怕。”
“那是你没见过他可怕的样子。”
倚在青缎靠背上的沈鸾忽然睁开眼,她声音淡淡,“若是今日我的去的不是乔府,你以为我们走得了?”
茯苓一时语塞,她低下双眼:“是我糊涂了,姑娘。”
沈鸾摇摇头,恰好马车行至乔府,她和洪太医一前一后自两辆马车而下,阮芸的侍女也跟着陪伴在侧。
阮芸见她来,气得瞪了侍女好几眼,她气呼呼:“……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让阿鸾来做什么?”
青纱帐幔挽起,沈鸾取来两个金蟒靠背,靠在阮芸身后,垫着。
“姨母的事都是大事,她也是为你好。”
侍女跟在阮芸身边几十年,自然晓得她的心意:“夫人这两日都念叨着姑娘,这会见到人,合该好好说话才是。待姑娘走了,您再训奴婢也不迟。”
阮芸笑言:“就你会说话。”
引枕靠在阮芸手下,沈鸾不放心,唤洪太医前来把脉。
她轻声:“我姨母身子如何了?”
洪太医不敢隐瞒,实话告知:“夫人身子虽无大碍,但还是得静心休养,不可伤神。夫人近日可是时常觉得头疼?”
有沈鸾在,阮芸自然不会给洪太医脸色看,她点头:“是有些头疼,不过都是老毛病了,就不劳太医……”
洪太医拱手:“下官这有一方子,是治头疾所用。”
宫里的方子,自然是好的。
沈鸾赶忙让洪太医写出来。
洪太医依言告退。
阮芸拢眉,面露不悦,她还是不喜欢裴晏身边的人。
沈鸾拍拍阮芸的手背:“洪太医不是那样的人,京中的福安堂,都是他设的。”
阮芸惊讶:“原来是他。”
福安堂专为无家可归的孩童所设,阮芸走南闯北,也曾听过这事,却不知这人竟是洪太医。
阮芸点点头:“那他倒真是好人,是我先前无礼了。”
能倾家荡产、不计回报对孩童施以援手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沈鸾挽唇,知道阮芸是担心自己:“姨母,京中……也不是人人都是坏的。”
又细心安抚阮芸好一阵,沈鸾方悄声离开:“姨母,我下回再来瞧你。”
阮芸道了声好,待沈鸾走至门口,她忽而出声唤人:“阿鸾。”
沈鸾转过身,侧目:“……姨母?”
阮芸盯着她看了半晌,终还是没提及秦钰二字,只摇头道:“你去罢,姨母没事。”
沈鸾将信将疑,还当阮芸是身子不适,一路走一路追问洪太医:“我姨母真的身子无大碍吗,我怎么瞧着她脸色不太好。”
洪太医:“女子有孕在身,身子自然虚弱些,主子不必忧心。”
沈鸾皱眉:“可是她……”
一语未了,忽见乔府门前还站着一人,沈鸾驻足:“……秦公子?”
秦钰抬眼,再三犹豫,终还是上前。
“沈姑娘,我今日来……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
洪太医识趣先一步离开,茯苓和绿萼往后退开几步,不远不近守着沈鸾。
秦钰仰起头,视线和沈鸾撞上。
沈鸾一双眼睛澄澈空明,望着他的目光平静从容,全无半点波动。
迎着这样的目光看了半晌,秦钰终先败下阵来,他垂首。
日影横波,日光渐渐消失在头顶。
那句“我心悦你”哽在喉咙良久,终还是随着日光消失。
“罢了。”秦钰笑笑,他本就知道沈鸾心中没有自己,今日过来,不过是心有不甘。
他扬首,将怀中一物递给沈鸾:“这是我先前答应给你的画,你若是喜欢就留下,若是不喜欢……”
那是他仅存唯一一幅沈鸾的画像,其余的都叫人烧光了。
“多谢。”沈鸾眼中满是客气感激,她抬首,斟酌一会,终道,“秦公子,我其实……”
秦钰往后退开半步,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望阮夫人。”
话落,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茯苓和绿萼不解上前:“秦公子怎么走了?”
低头看见沈鸾手中的画像,茯苓笑笑,“姑娘快瞧,秦公子画得真好。”
沈鸾:“确实不错。”
她转身踏上脚凳,车帘挽起,沈鸾猝不及防,和一双深黑阴翳的眸子撞上。
裴晏坐在马车上,一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