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枝条垂下,随着风落到池水中搅动烟雾笼纱,花欲破土始七八,打开屋内的窗子后可尽揽一室春意。
窗外楼阁穿插,亭台错落,微微探出上半身便可以看到环采阁中的部分景象。
精致的文窗雕刻着细巧的花纹,时不时有美娇娘走过,笑声如佩玉鸣鸾,婉曼媚态。
荀应淮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寒窗苦读,没有一天懈怠,到如今快年满二十岁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过,姑娘手都不碰,遑论什么桃夭柳媚,专侍男子的行家了。
羞得他闭眼转身,干巴巴道:“荀某就不看了吧。”
章颂清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一直当他见什么都能波澜不惊,没想到他们统共没见几回,荀应淮就被她吓跑过一次,现在又被香艳场面臊到难为情。
未免太纯稚了吧。
“哈哈,为什么不看?世人生来赤|裸,后来重视礼教,便把衣裳作为枷锁,自困樊笼,”章颂清抱着胳膊开解,“做这种行当也大多并非她们的本愿,都是生意而已,何况荀郎也并非不是正人君子,怕什么?”
荀应淮从未听说过这样超世拔俗的话语,思忖了片刻,自问不及章颂清的明理通透,点头作赞同状:“言之有理。”
于是壮着胆子往外又攘艘谎邸
脸慢慢浮出红意。
不成不成,真的不成,再怎么天理自然,红衫翠袖煽情,婉转流波敛意,公主怎么胆子这么大,难道她见这样的场面心胸荡然如同见一律肉|体躯干吗?
我真是见识短浅,等等,非也,公主真是襟怀磊落,称得上是他见过世间最了不得的女子。
二人手撑着窗沿,间隔一段距离,章颂清专心致志的关注着仲嘉良二人从入门起的动态,看到他们装作行为浪荡的嫖客,仲嘉良对着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老鸨凝眸看迟解愠扭捏的样子,与仲嘉良会心一笑。
两人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不多时他们就被带着穿过连廊,走出了视野之外。
章颂清盯得仔细,生怕瞧漏了一星半点。
而荀应淮在侧脸看她。
“忖量着时间,他们一会大概就要带着人出来了,我府中不好进人,就让她去你们那儿当一个丫头,不论是浆洗抑或是洒扫,你们救她于水火,一定会感念恩德,忠于职守的。”
章颂清回头,对着听到声音才转头看向自己的荀应淮交代,注意力被他耳边晃动的垂脚吸引,随着谛视了几眼。
第13章 烟柳之地
◎波诡繁杂的情绪在荀应淮心头滋长◎
大概是风大才导致垂脚乱飘,章颂请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我得走了,下次见。”
她带着梧枝条匆匆离开,毕竟找玉的借口并不足以让她离宫太久。
下次……
荀应淮发现这位公主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其实很想问既然那位友人能有幸认识尊贵如公主这样的人,他的妹妹又怎么会流落青楼?
她又为何不让自己进那烟柳之地,说什么不能?
自己这样的人,也能被公主在他人面前称一声小友吗?
公主究竟结交了几个与他一般的人,也会和他们彻夜详谈,筹谋救人吗?
波诡繁杂的情绪在荀应淮心头滋长,直到仲嘉良和迟解愠的身影复出现在眼前,他才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么多,每次只能垂眸看着章颂清的离去罢了。
“嘿,荀兄,那姑娘呢?”仲嘉良带着人走进屋内,只见到荀应淮一个人端坐喝茶,问。
“她先走了,留了题给我们。”荀应淮答道。
他低下头,对着瘦削,不断扭着身子想要从迟解愠的手中挣脱的小孩说;“别怕,有人拜托我们救你,她说是你哥哥的朋友。”
小晓听到平缓温润的声音抬头,原来这些人不是把她买回去折磨,而是来救她的,“是哥哥……是她来救我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
许久没有说话,又被一通带走挣扎,筋疲力尽的小晓强压下嗓子的剧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栾庆的现状。
哥哥从小就和自己亲近,从小的志向就是要考取功名,带自己过上好日子,脱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叫他们心惊胆战的家。
却为了自己,净身进宫,现在还托人来救自己。
不知道他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小晓想到这里,觉得不如当初就一头撞死算了。
免得做哥哥的拖累。
“我们没见着你兄长,是一个姑娘说要救你出来,你运气不错,我们来的还算及时。”仲嘉良回答了小晓的问题。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迟解愠把桌上的饭菜往小晓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吃点。”
看着小晓狼吞虎咽的把食物往嘴巴里扒拉的样子,他心疼地拿起茶壶倒了些水,放到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当心别呛着。”
“要我说啊,还好荀兄你没去,模样略微平头正脸些的都围着一圈人,你这长相太惹眼了,要是进去简直是肉骨头进了狼窝,能不能出来都不一定呢,”仲嘉良说着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肚子还空着呢,容我吃两口。”
“现在好了,澡也来不及去洗了,一会得把这丫头送走,那姑娘说没说送哪里,这丫头的哥哥那儿吗?”仲嘉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低头俯视旁边的小晓,“你也忒瘦了,回去好好补补。”
“她说,让这个小丫头去我们那里干活,或浆洗或洒扫,”荀应淮看向小晓,“你愿意吗?”
“我……”原本以为要回到哥哥身边的小晓听了眼前人的这话,有些踌躇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想和哥哥待在一处,但是刚被卖时,她那黑心肝的父母对着她啐了一口,说:“我呸,赔钱的货色,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那死小子把自己阉了,吃那么多年饭,现在家里少了一个种地的,卖你十个也不够赔。”
来把她带走的婶子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吗!养育之恩大过天,那庆哥儿真是不懂得孝敬父母!”
夫妻两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孩子养大了就是种地做饭的帮手,现在栾庆把自己卖了,虽然得了银子,但没几天就会被他们挥霍一空,哪里比得上一直养在家里,种地洗衣的呢?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一生中帮忙的几乎没有,挡道的倒是无穷无尽,与富贵的父母而言,钱财,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可以传给后代,但像他们这样的,仅有的资源包含的就是生下的孩子本身。
小晓知道,哥哥是把自己卖进了宫里做一个老太监的干儿子,那可是深宫大院,进去了就是一辈子,就算是侥幸得了恩典放归,身体上经历的苦楚又该怎么消解?
她看看几个眼含善意的少年郎,要是哥哥能读书,会不会也是他们的样子?
“我愿意的。”小晓从凳子上下来,双膝触地,两手前伸匍匐在地上,颤声学着从前哥哥教自己的话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一定会当牛做马来报答各位。”
她不担心这三个男子要带自己回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对着的那人模样生得极为好看,没有女子才能不被他的相貌吸引,所以他定不会找自己这种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的。
另两个把自己带出来的也是一身正气,想必是哥哥真的遇到好人了。
“快些起来。”荀应淮不敢碰她,小晓身板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跑了。
“喂,不是吧,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呀,怕是连桶水都担不动,”仲嘉良嚷嚷道,“你歇着就行,我们有小厮呢。”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荀应淮不赞同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话锋急忙一转,“额,时不时去厨房里帮着烧点饭给我们吃就行了。”
也是,这种从为难中被救下的,要是让她闲着什么都不做才是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才对。
迟解愠嘴巴笨,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先把身体养好。”
吃完饭后,三个青年后头坠着一个小尾巴回了院子。
迟解愠去安顿小晓,仲嘉良贴着荀应淮走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后质问道:“说,你为何与那姑娘如此相熟啊,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见的,从实招来!”
那样子,颇像一个怨妇。
“她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建德公主。”
荀应淮语出惊人,把仲嘉良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怀疑的是章颂清对荀应淮有什么不轨心思,到了现在,仲嘉良怀疑的是章颂清对那至尊之位有什么想法了。
“不过你放心,公主她是个好人。”荀应淮安慰。
“什么好人啊,你脑子坏啦?公主参政从来没什么好事,她现在又眼光毒辣的选了我们几个,住进这里就是入了她的泥潭陷阱,我们现在就走,只当从来没见过她。”仲嘉良扯着荀应淮的胳膊想要拔腿就跑。
荀应淮坐着,劝他这位永远风风火火的至交好友:“且放宽心,她与我谈过,并不要求我们为她争权夺位。你看,她寻的举子都是些寒门出身,为人刚正的,更何况你今日也见到了,为了救那丫头,特意来找我们相助,拿这次出的题来说吧,要求我们作水患的应对之法,为国为民的心思可见一斑了。”
仲嘉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确实不像是个祸水。”
“嗯,她公主之躯,荣耀无边尊贵无极,没必要多此一举肖想更高的位子。”见仲嘉良听进去了,荀应淮老神在在的点头。
“不对,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她那么熟呢,你白天和我们一起在先生那里上课,回来又看书看到亥时,哪来的时间在我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仲嘉良反应过来,带着审视的盯着荀应淮,“差点被你给绕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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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渡陈仓
◎章颂清佯装生气,把盖碗往桌上一磕◎
什么暗渡陈仓,说得好似我与公主有什么牵扯一般,才没有暗渡陈仓,顶多只能算作君子之交,和裕总是口无遮拦,日后上了朝堂若是说错话得罪人可怎么好,这种习惯必须尽早改正,不可再拖延。
荀应淮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掩饰得很好,“说来惭愧,我与和裕方才的表现的一样,望风而逃,所以她才出面与我说明。”
“真的?”
“嗯,”荀应淮松开底下揪着衣袍的手,抚平上面遗留的褶皱,“快些写策论,傍晚便有人来收了。”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和那几个说。”仲嘉良打开房门出去了。
他关上门后嘴里喃喃:“嗨呀,话突然这么多,平时逼急了屁都不多放两个。”
心虚呗。
*
清和殿
紧赶慢赶卡着宫门落钥前回来了,章颂清半倚在榻上休憩,手上拿着杯盖慢悠悠撇着茶叶。
左右近日看完了策论,没什么别的事儿,她那个六皇弟失了君心,又有栾庆看着,暂时是蹦Q不起来了。
至于科举,现在到了最后一个月的紧要关头,事关可否一朝进入仕途,几人定然是竭力以待,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显得自己是个只知道吃了睡的米虫了,章颂清感叹。
“梧枝,给我找几本时兴的话本子看吧。”现在想想,还好儿时伴读的傅国公世子让她接触过这种“粗俗之物”,重生回来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光景。
也可以作为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旁边正犯着春困的梧枝来了精神,“公主要看话本?前几日奴婢正好看到秋瑰夜里捏着本小册子看,准是她宫外的相好给送来的。”
秋瑰是公主府资历老的人了,就快到年纪放出去婚配,所以现在伺候不多过手,好叫她清闲一阵,最近许了人家,就等放归成亲。
建德公主身边的女使皆是从小读书习字的,还要练习刺绣焚香,其中的佼佼者才近身伺候,比起小官家的小姐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章颂清和梧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话本一定很好看。”
能让秋瑰到了夜里还舍不得放下的,其中新意一定比什么富家小姐逃婚跟着穷书生跑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与穷书生一见钟情这样的烂俗故事要好得多。
“快让人找来给我看看。”章颂清说。
她还以为要等待一阵子,没想到梧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衣裳中拿出了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书,因为初春衣服还厚着,藏在里头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好啊你,我说怎么这几日一直在打瞌睡,还当是春困惹人倦怠,扯什么秋瑰夜里看书,现在看来是你怕我责备,故意来框我的吧。”
章颂清佯装生气,把盖碗往桌上一磕,溅出来几滴茶汤。
梧枝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笑嘻嘻把话本递到章颂清的手上:“公主说什么奴婢都是认罚的,不过还是先看看吧,最近这妙笔先生可是出了名了,他写出来的书,那可谓是名动京城。
“书局刚放出来就被抢空,听说有一块雕版还是专门为了他的书做的呢,上京城里多少人每日翘首以盼,就等着他出第二册 。”
章颂清被她说得心痒痒,迫不及待翻开就看,“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等到章颂清读到第三页,表情都不一样了,只见她恬静的脸上露出鲜活的神色,读道:“世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所有的世界皆如蛛丝天幕,世人伸手所盼,不过易断细丝,稍纵即逝……呀,好新奇的想法!”
看过的梧枝看着自家公主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看的反应,笑着接腔,“还有更新奇的在后头。”
章颂清听到她这么说,兴致勃勃地往下看,口中念念有词:“这少年进入的第一个世界竟与我大宜如此不同,所作所为用恶值来评判,可他一进去即入阿鼻地狱,该如何破局呢?”
“原来竟是这样。”到后面章颂清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心为书中的人物担心到揪起,直到看到少年找出蛛丝天幕的缺漏,发现整个善恶论都是一场困住所有人的骗局,才酣畅淋漓地把书放下。
“真是个妙人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不凡的话本。”章颂清说着就要看后面的第二个世界。
“可惜最近都没有妙笔先生的消息,都两个月了。”想到之后没有话本解闷,梧枝难过得低下了头。
*
鸟鸣树翠,砚台盛墨,初春的日光斜照进檀木窗。
坐在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的人下笔如有神,在稍许粗糙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字,笔法刚劲有力,虽写得极快,却在行书中透出几分风骨来。
写完一张后,似是思维有些阻滞,他右手持笔,看着窗外一片春景发怔,刚蘸了墨水的狼毫笔不觉间滴落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