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将她引至府门口,李霁忽地听见许多说笑吵闹声,比她在席间坐着时听得还大声些,她摇头笑笑,阿瓷一脸忿忿,可也不好说什么,车已到了,李霁正要上去,忽然跑出一人,脸色薄红,眼睛还算清明。
徐琛道,“我送你吧。”
李霁略一思忖,“也好。”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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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主府门前,李霁下车便往里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猛然回身,徐琛一惊,停在原地。
中秋之夜的月亮格外明亮,清辉盈盈,映着徐琛的眸子格外清润,似有水色,他看她的眼神有些无辜,有些无措。李霁倏地笑了,“怎么,想不请自来?”
徐琛本只是双颊有些红,这下连耳朵尖也泛红,“不过是目送你罢了。”
“何必目送,亲自进来送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李霁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这时节属桂花开得最盛,清甜的香气一阵阵袭来,月夜有些湿冷,倒去了些桂花香的甜腻。院子当中是一个石桌配四个石凳,李霁便坐在桌边,徐琛迟疑了一下,与她相对而坐。
“阿瓷,拿壶石冻春来。”
阿瓷正欲领命而去,徐琛道,“夜里凉,把酒温一温再送来。”
李霁笑了笑,阿瓷见她并未反对,便应了是。
李霁道,“如果你想,你总是可以很妥帖。可若你不想,你也有一百种方法来膈应我。”
徐琛愣了愣,“我几时膈应你来着?”
李霁笑了,“那是你膈应不到我,若换了旁的女子,你成婚头几年的所作所为,够你气死好几个夫人了。”
徐琛默了默,却道,“若你留心打听,沁芳居那里我已许久没去过了。”他有三位姬妾,沁芳居正是徐府中她们的居所。
“但是,我都不曾留过这份心。”李霁轻声道。
徐琛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两人一时无言,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
李霁道,“你上次问我,是不是觉得对你有愧,我告诉你,很早就如此了,我李霁从不屑坏人姻缘,嫁与你虽非我所愿,但到底是皇兄下的旨意,终究也怪不到别人去。也因此,你做什么,我从来都不问,都纵容。可除了这件事,我从未觉得对你不住。”
徐琛深深看她,“哪怕你爱上旁人?”
李霁迎着他的目光,“哪怕我爱上旁人。”
“我爱谁,我想要谁,从来与你无关,我以为你知道。我允你纳妾三次,世人说你可怜,我与别人再传艳闻,世人还是说你可怜,他们如何说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可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牵连上别人。”
好一个“别人”,徐琛闭了闭眼,“如果我说,我心甘情愿呢?”
“这又是何必呢?”李霁对他笑了笑,好似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又有多喜欢我?你从前还喜欢周浅黛,你对沁芳居那三位也都是柔情似水过的,我想,你定是在意我的,但是还有一些,倒像是因为他的出现才有的感情。”
徐琛已不想再听,不论她说什么,左不过是一个原因,“你今天说这么多,还是要和离,对不对?”
“是。”
徐琛安静了许久,终于道,“我答应你,我们和离,至于我的感情如何,也不必由你判断了。”
李霁点了点头,她心里涌起一阵涩然,她要如何说,原本她也不曾动过此念,或是难以下定决心,可那日他一番剖白,让她对这桩婚事无力承受起来。
正巧此时阿瓷把酒端了上来,李霁接过,倒满两杯,其中一杯推到徐琛面前,“饮一杯吧,你我夫妻一场,还从未一起好好坐下来喝过酒呢。”
徐琛拿起酒杯,在手中转了转,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我好像记得,洞房之夜的合卺酒,有一杯酒碎了,便没有成礼。”
李霁想,那正是你自己,那日徐琛心里本就烦闷,大婚之夜来者不拒,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房来连酒杯也握不稳,失手碎在地上,也难说里头是不是还掺杂了一些故意。李霁眼见她如此,索性命人将酒杯都撤下,这一道礼便不要了。新婚夜,徐琛谁的酒都喝了,偏偏没有喝李霁的。
可此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举起自己那一杯酒,与他的杯子一碰而过,仰面一饮而尽。
徐琛亦饮尽,将杯子放回桌边,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李霁对阿瓷说道,“他今夜在席上恐怕已喝了不少,你着人送他回府。”
阿瓷领命而去,院子里便只剩李霁一个,月色清寂,连花香都冷了三分。桌上酒壶还有余温,她于是开始自斟自饮,李霁自恃酒量不错,可今夜她在徐府几乎没怎么动筷,加之心里不痛快,三两杯下去,人就飘然起来。
她一向好强,人前不肯低头,人后对着阿瓷,甚至对着自己,她都不肯承认,她一直在想一个人。
可若不去想成为一个念头,那么想念已到了遏制不住的时候。
她怎么会承认,那日还听不懂他在解释什么,心里就已经松动。她怎么敢承认,今天听到皇兄说起她与他的幼时渊源,她竟然在心里怨起害他落水的自己,原来他和她的缘分,开始的那么早,却又结束的那么早,或许正像母妃和皇兄说得那样,他们一碰上就要不太平。于是她故意没有开口问他的归期,虽然她心里那么在意。
她只会用不在意的口吻说,是,他落水,在我梦里也在落水。
忽然就有人叹气,“你哭什么呢,和他和离,有这么伤心?”
李霁猛然回头,泪眼婆娑间,桂花树下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锋利的眉眼好似从她脑海里拓印出的一般,李霁想,这下真是喝醉了。
她明明想他,可是看见他就有气,“你管我?”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方才徐琛坐过的地方,“谁管你,只不过中秋月圆夜,竟然有人哭得如此狼狈,再一瞧,居然是长公主殿下。”
他语气讥诮,不无挖苦,李霁最恨他这种语调,为何在她的幻觉中他还能如此放肆,于是伸手就打了他一下,“快滚!”
裴之旸看了她一眼,起身欲走,未曾想袖子被人攥在手中,他回头一看,李霁仰着脸,脸色绯红,神情得意,“休想跑掉。”
他这才觉出异常来,李霁,怕是喝得醉了,她酒量一向好,原来与徐琛和离,竟让她这样失去自持,心下顿时一阵泛酸。
裴之旸伸手抚过她发顶,动作轻柔,“既在我面前哭,便不许是因为他。”
李霁却直接环住了他的腰,“你说得都是什么,他是谁?”她一瞬的疑惑,可随即却笃定道,“但是你不许走。”
裴之旸觉得好笑,“那我是谁?为何我不许走?”
“你是和我有仇的人,皇兄说你秋后便走了,但是我不许,秋是哪个秋,是中秋吗?”
裴之旸闻言一顿,深深看她,“李霁,你也会舍不得我吗?”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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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忽然拧紧了眉头,“你知道么,我根本就不怕,他们说的这些。”
裴之旸叹口气,心道她或是说起胡话了,只轻轻抚她的背,醉了也好,清醒时的李霁根本不可能让他靠近。
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摸索,引得他深吸一口气,而她满意道,“落水又如何,你还不是好好的。”
裴之旸忽然握住她的肩,认真看她的脸,“你想起来了?”
李霁摇了摇头,“我是才知道的,你呢,你记得么?”
裴之旸看了她一眼,“我自然记得,记得有人一见我就不让我走,就如现在这般,抱着我不撒手,结果后来一言不合就伸手推我,好大的威风。”
裴之旸说起来都觉好笑,从那时起,他算记得阳平公主此人,只是此后再无机会相见,他隐约知道是惠贵妃的意思,他从来只能远远看她。
最后一次,是他随父亲离京前,在京郊骑马散心,远远望见一个红衣少女,骑一匹白马轻轻掠过碧色草地,贵女出门大多头戴帏帽,而她却不设遮挡,发髻都挽得草率,他一眼便认出,阳平公主。再后来,天下人皆知,她下嫁徐相第三子,探花徐子任,那时他已在幽州许久,军务繁忙,不过席间偶然听人提起,一口酒喝下去,辛辣之意直到心底。
今年奉命回朝,万寿节夜宴,趁夜色故地重游,再来春鸭湖边,可谁曾想,莫名其妙有个姑娘莽莽撞撞跌过来,他下意识出手扶住她,她不道谢也不道歉,只直勾勾地打量他,他低头看去,心中竟是一阵恍然,原来这才叫物是人非事事休么。她与他,都已经年不同,唯有春鸭湖水依旧如故。
裴之旸看着她道,“你怎么敢怪我认出你,我都没有怪你忘记我。”
他总是存着这样的希冀,希望是她认出他,而不是他告诉她。
李霁没有说话,他低头一看,她已伏在他怀中睡着了,泪痕宛然,如此一个刚强人,如今却折腾成这般模样,纵有千万负气,也已烟消云散。
李霁第二日晨起,头疼得厉害,最要命的是,多了一段骇人的记忆,不知是梦是真,她连忙把阿瓷唤过来,“昨夜可有什么人来?”
“还不就是驸马,您请他过府一叙。”
“还有呢?”
“还有...阿瓷确实是见到了一位出乎意料的...”
“谁?”
“镇北侯。”
李霁长长出了一口气,倚在床边,“母妃皇兄诚不欺我。”他果真是个冤孽。
阿瓷听不明白,不过还有别的事要禀报,“而且,这两位今早都送了东西过来。”
李霁觉得头愈发疼了起来,“送了何物?”
“驸马他送了一封信来。”阿瓷将信呈到李霁手中,后者展开一看,心中便一片涩然,李霁道,“阿瓷,今时今日我才知道,肆意妄为原来也有代价。”
阿瓷颇惊讶,“驸马他怎敢要您的代价?”
李霁摇了摇头,“代价并非总是有形之物,此后你也不必叫他驸马了,他昨夜答应了我和离,今早放妻书便已递了过来,想必此时宫中已经有了消息。”
阿瓷道,“公主得偿所愿,可为何看起来却不太开心?”
李霁道,“我亦难以说明,你说,我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此话该如何答,阿瓷一时无言,好在李霁并非是向她要一个答案,她自顾自道,“不过,向来是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独独这一次,明明我自觉我做的没有错,可却,可却莫名觉得亏心。”
阿瓷道,“公主,也许皇上会劝和的,他一向希望你们能安好。”
李霁却道,“李霆不会的。”
虽一直知道公主无所避忌,但皇上的名字就如此轻巧从她口中说出,任是阿瓷也是悚然一惊。
“裴之旸又送了什么来?”
阿瓷道,”这就有些奇怪,镇北侯又送了三千两银子来。“
李霁也觉奇怪,不过只道,“那就收下,谁会和银子过不去,不去管他。”
她是真的不想过问,昨夜的丢人之举还历历在目,她此刻只当所有事都已了结,谁也不愿见,闭门三日不出。
她在公主府里高卧,她与徐琛和离之事已传的满城风雨,人人拍手称快,都道是徐琛终于忍无可忍,宁可得罪天颜也要休了这位行止不检的公主,而圣人或也自知理亏,并未指责,反对徐家一力安抚,坐实种种流言。镇北侯的名声一下子也坏了起来,自恃军功,与成了婚的妇人鬼混,直将一桩婚事搅散,都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而这裴之旸真真是作孽,久居边关之人,不知礼数,放浪形骸。
又有传言,裴之旸听闻此言,不仅不气,反而笑道,世人从前对他诸多误解,反倒是这句评价,才算作贴切。真真是嚣张至极。
而这三日,他日日往李霁那里送银子,三千两又三千两,就像投石入水,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阿瓷问道,“公主,咱们真就都收下么,会不会不太好,也不知他想做什么。”
李霁无所谓道,“有什么不好,送钱的人不说不好,收钱的还会觉得不好么,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去,轮不到咱们着急。”
阿瓷点头,“只是,这不是都说,镇北侯马上便要启程回幽州了么。”
李霁便笑,“怎么,你舍不得?”
阿瓷低头不语,心里却道,总归不是我舍不得了。
裴之旸一日日地送银子,像是要把这点子家底搬完,李霁八风不动,只让阿瓷抬进库房就是,直到这一日,阿瓷拿着一个木匣走了进来。
“公主,镇北侯府看来是搬空了,侯爷没钱了,今日送的只有这一个小匣子。”
李霁闻言,眼风一扫,伸出手来,阿瓷赶忙将匣子呈递上去。
拿在手中倒是不重,但也有些分量,李霁随意拨开锁扣,打开一看,当场便呆住了,阿瓷看她神情,也不敢说话。
半晌,才听李霁笑了起来,颇瘆人,“好啊,这样的东西,他也敢说不要便不要,他也敢随便拿个匣子来装,他也敢随便就交到我手上,他怎知,我根本就不想要!”
李霁把匣子狠狠摔在一旁,匣子打开,里头赫然只躺着一样东西。
是一半的虎符。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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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的虎符,在李霆手中。
李霁深吸一口气,“裴之旸就是个疯子。”
他知她疑他,索性将此物直接塞到她手里,可就连李霆也不曾想过从他手中讨要此物,简直是荒谬。
“他赌我不敢把这个交给皇兄么?”李霁从盒子里拿起虎符,那一半的玄铁静静躺在她的手心,李霁笑了,“阿瓷,我们即刻进宫,反正我也有事要与皇兄相商,只怕这次,不能让他们都如愿了。”
往日李霁进宫,衣饰妆容一应繁复华丽,今日却作简素妆扮,山青色裙衫,裙带飘逸,如清水芙蕖一般。
自和离之事以来,李霆还是第一次见她,非是他不关心,而是李霁一直称病不出,他也无可奈何,今日她递帖子要进宫,他心里松了口气,只是一见她,心又提了起来。
“阿霁,怎么转性了,打扮得如此素净,可是心里不快活?”
李霁盈盈一笑,“怎么,我这般不好看么,皇兄多虑了,我不过是有些惫懒,不想打扮得太辛苦。”
李霆颔首,“自然以你的感受为主。”顿了顿,看了眼妹妹,斟酌着又道,“和离一事,我知你受委屈,若在京中待得厌了,也可找个地方去散散心。”
李霁扶着茶碗喝了一口,无比平静道,“皇兄心里明镜似的,受委屈的人从来也不是我,做了天家女儿,许多事便不算是委屈。”
李霆闻言,叹了口气,久久不语。李霁是宫中长大的公主,有些事不用说也能看得分明,她好好在宫中养至二十岁不嫁也太平无事,偏偏徐周二家联姻的关节上传出流言蜚语,让李霆一定要替她选夫择婿。可是,试想他贵为天子,又有谁敢编排他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