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传来一声笑,李霁转头一看,心里猛然一跳,不知何时,那个她顶不愿瞧见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见她望过来,他也不以为怵,朝她微微一笑,“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名字,当真雅得很。”
这些日子未见,他好像瘦了些,只是那笑容还是一般的讨人厌,李霁冷冷道,“这世上最没有资格笑他的人就是你。”
裴之旸敛了笑容,眼眸深深地望着她,“你也知我没有资格,只是没有资格的,又何止我一人。”
“金童玉女!”这老头一开始还有些懵,可他记人的工夫确实了得,把裴之旸也想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小娘子,她上回见的那位郎君上哪去了,可见人确实不经念,你这不就出现了,要我说,你这一表人才,与小娘子当真相配得很,可就是小娘子这脾气,你恐怕以后要多担待喽。”
裴之旸颔首,“这我知道。”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李霁轻声道。
此话一出,听得那老头眼皮直跳,眼见着气氛不对,他抱起茶壶晃了晃,念了两句,一路赶去后厨添水去了,只求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裴之旸的目光极其露骨,从前还知礼数,如今可称放肆,他对她的冷斥很是坦然,只问道,“伤都养好了?”
“不见你,想受伤也难。”
裴之旸自嘲一笑,“这话倒也没错。只是,你敢说你不喜欢吗?”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裴之旸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我只是,必须自信。”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来这里,我是找你,从你上街起我便跟着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李霁道,“事到如今,你找我又有什么好说,若你有点羞耻之心,难道不该避着我?”
“为什么?”裴之旸看起来确是不解,“就因为我瞒着你我的身份?真要论起来,第一个用假身份的,是公主你。”
看他这副神情,李霁的火腾得一下就窜了起来,她冷笑道,“是,我是骗你,可我骗得了你么,你不是早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敢说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是谁,看我自以为是逗你的样子很有趣吧。”
裴之旸听罢,淡淡道,“这么说,配合公主表演,倒是臣的不是了,臣以为,公主的话即便是假话,臣也只敢当成真的去听。”
“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明明知道根本不是这个原因,你到底想要什么,若你不一早认出我是谁,你敢说你还会来接近我,撩拨我,故意瞒我你的身份吗?”
明明是质问他,李霁的眼圈却先红了,好在此时茶馆里的人渐次多了起来,人声嘈杂,无人注意此处的异常,她恨恨地望着他,这一回,裴之旸倒是不再辩驳,只是这沉默更是激怒了她。
“你说话呀,你刚才不还能言善辩,你不是最能信口开河,为什么不说你会?”
裴之旸默了默,轻声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会。”
“也许?辛苦你憋出这一个也许,现在一切也尽如你所愿了,难为你还要跑到我面前来卖乖。”
“如我所愿?我真看不出,哪一桩事如我所愿,除非你肯和我走。”裴之旸轻笑了声,“其实你肯不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想,幽州你是去定了。”
李霁气极反笑,“你在威胁我?也对,你最初不就是想通过我威胁皇兄么。”
“你说什么?”裴之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真是疯了,你凭什么以为我需要用这种方式去对付他?”
他说着竟是笑出了声,“我原以为你只是气性大,气我瞒你,没想到你还这么会侮辱人,原来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竟是这般。”
李霁愣住了,眼看着裴之旸站起了身,“告辞了公主,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接近你,从来与第三人无关。”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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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之旸走了许久,李霁还坐在原处,一语不发,说书老头远远地开始了他的表演,茶馆里喧哗声一阵盖过一阵,阿瓷只悄悄看李霁,终于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公主,咱们可要回府?”
李霁方才回神,勉强一笑,“自然回府,我正好也乏了。”
阿瓷也笑,“回去我给您念话本解乏,说来有几本您还没看过呢。”
到公主府门口,便有人上前禀报,说是驸马爷来了,正在屋里候着,李霁苦笑了下,如今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徐琛。
她心中思量一番,摒退了阿瓷,自己推开房门,正对上他的眼睛,那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看向她,叫李霁有些难以招架,她已失却从前面对徐琛的坦然。
“听说你最近闭门不出,可巧今日倒出门了,看来兴致不错。”所幸,他说起话来仍是随意语气,与那日激动之态相去甚远,李霁几乎以为自己生出妄想来了。
她在他对面坐下,“总在府里也无趣,倒是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徐琛轻笑,“无事倒是想来,无事是不敢来,怕扰了公主的清静。公主,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事?”
李霁心中转了几念,终是茫然地看向他。
徐琛似乎早料到她想不起来,和煦道,“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你应过我,会去徐家的中秋家宴。”
李霁这才依稀记起,之前他确实遣人来问过,她也随口应下了,于是便笑笑,“就为这个,你还亲自上门来,怕我赖账不成?”
“不是怕你赖账,是好不容易寻到个好由头,怎么忍得住不见你?”徐琛说得寻常,带着一丝浅笑,却仍可见他依稀的憔悴。
李霁眉头一笼,问道,“只不过,你确定你父母乐意见到我?尤其是,在最近这个时候。”
徐琛没想到她主动点破,只道,“这个时候,与从前又有何分别。你是公主,他们不会难为你。”
“我倒不怕有人难为我。”李霁说得理所当然,“只是你总该顾虑着些,别让他们大好的日子坏了心情。”
徐琛闻言,忽而目光闪闪地望着她,“阿霁,你可是觉得对我愧疚了?”
此话一出,俩人俱是一惊,李霁为人向来无所顾忌,开罪过的人不计其数,还从未见她对谁觉得心怀有愧过。
李霁嘴上不肯服这个软,转而道,“反正,你我夫妻也做不了多久了,何苦去给他们添堵?”
徐琛有一瞬的茫然,而后轻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做不了多久夫妻’?”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李霁索性道,“徐琛,这事我考虑也有一阵子了,我想和你和离,或者,你要是想休妻也可,皇兄那里自有我来担待,不会叫你们徐家为难。”
李霁这些日子闭门不出,确实想了许多,对情爱从懵懂到索然,她也曾想过从此好好维系与徐琛的婚姻,但从前也就罢了,现在她实在无法做到,尤其她渐渐觉得,徐琛的态度不知何时也变了,他想要更多。
她向来是如此的,没有什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处理不了的东西,索性直接舍弃罢了。
徐琛笑了一声,“这么急着要和我撇清干系,是要给谁腾地方?”
李霁不喜他质问的语气,冷道,“不为谁,即便是为谁,也不关你的事。”
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此话伤人,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我二人从开始便是错了,既然错了,便要去修正它,一错再错,只会伤人伤己。”
“是吗?公主的话真是傲慢。”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端详着她的脸,“说要成婚,便要成婚,一句错了,便要和离,你们李家兄妹,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些?”
李霁一时语涩,徐琛说的她无可辩驳,他此刻的目光更让她不敢细看,她抿了抿嘴,极细弱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对不住?”徐琛忽然笑了起来,一把把李霁拉起,推到榻上,欺身而上,“既然对不住,总是要赔的,现在想来,洞房那夜就已经昭示了我们之间的不圆满,你把它赔我吧。”
李霁的双目仍是幽静,她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既你这么想,那就请自便吧。”
徐琛的手刚从她颈间滑下,便涩然收回,翻身坐到一旁。
“总是这样!李霁,你总是这样!”
李霁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衫,“我怎样?”
徐琛叹了口气,“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你的神态,你的语气,你知不知道,我对着你有多自卑,每当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觉得自己像你鞋底的一块烂泥。”
李霁微微睁大了眼睛,隐约记起徐琛有次醉后有过自卑之语,但她只当是醉话,因为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分毫不让。
她从未想过徐琛会自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道,“我鞋底没有烂泥。”
徐琛瞪着她,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相顾无言,他起身,推门而去,临走前只说了一句,“总之,我不会和你和离。”
李霁觉着有些好笑,这时阿瓷脚步轻悄地进了屋,关上了房门,来到李霁身边,“公主,驸马这是怎么了,我瞧他走的时候气冲冲的,他素来都是最好性的。”
李霁无所谓道,“那还不是我厉害,你看,一天之内,我已气跑了两个男人。”
阿瓷心里其实是怕李霁受气,虽说她性格霸道,但就怕二人起了冲突,现在看来她倒是精神奕奕,“受您的气,那是他们的福气。”
李霁闻言一笑,“可不就是,你说这男人也真是够别扭的,徐琛看着潇洒,心里的弯弯绕比谁都多,还有这个裴之旸,我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最后竟好像是他占理,真是可笑,也可笑我还想过他是否另有隐情,可现在想来,话说不清楚就是他的错,凭什么来让我烦恼?”
阿瓷连连称是,李霁这一天过的累极,脑子也不肯再转,早早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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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这日,因为晚上应了徐琛要去徐府家宴,李霁白日便进宫去见李霆,毕竟往年中秋夜,她都撇下徐琛赴宫里的宴席,也难怪这些年外面流言纷纷如雨。
前朝事忙,即便中秋李霆也不得空,李霁也习惯了,便自己去御花园中闲逛,日头有些大,她没走几步便觉得热,正巧前面是春鸭湖,她便进湖边亭子坐下,让阿瓷叫人给她传些茶点来。
或许是近水的缘故,春鸭湖边的草木总是格外繁茂,时有清风,在如镜的湖面上吹起皱褶,水波纹徐徐而过,莫名静心,李霁刚喝完第二杯茶,李霆便来了。
“又在这?这御花园这么大,为何偏偏钟情于此?”
李霆一撩衣袍,便坐在了妹妹对面,“好香的茶,给朕也来一杯。”
阿瓷笑着应是,李霁道,“说来也怪,也非我有意,可总能走到这湖边,第一次还是夜里摸黑来,差点让守湖的太监当贼捉了。”
说着便自己笑了起来,可刚一笑,嘴角便僵住了,因为她忽地想到,那一晚,也是她第一次碰见裴之旸的时候,想起他,她心里便不太舒服。
李霆对她观察入微,问道,“怎么了?是叫那太监难为了?”
李霁摇了摇头,不愿和李霆提起裴之旸,于是另说了一件事,“怎么会,只是想起前段日子还梦见过这湖,不是个好梦,梦见有人落水了。”
听见这话,李霆的表情有些奇异,“落水?难不成你竟还记得?”
李霁困惑道,“记得什么?难不成我真在这里落过水?”
“谁敢让您落水,自然只有公主您让别人落水的份。”李霆想起来还有三分好笑,“那年你不过五岁,已经被父皇养的不可一世,那孩子随他母亲进宫,途经湖边时竟被你缠住了,你要他陪你玩,结果不知怎的,反把人家推下了河,当时岸边一群太监宫女都吓坏了。”
李霁一愣,“竟有这种事,可我怎么一点不记得,我有这么坏?”
李霆道,“那天你把自己也吓着了,夜里烧了起来,醒来便不记得了。说起来,当初母妃很看得中那孩子,有意为你二人定亲,结果他入宫当天就出了这么档事,她便觉得或许二人互有冲撞也说不定,定亲之事也就不提了。”
“真是个倒霉蛋,不过或许也是他的运气。”李霁笑了笑,“此人是谁?我可认识?”
“怎么不认识,天下能冲撞得了你的能有几个人?“李霆道,”我觉得母妃的思虑不是没有道理,你二人凑在一起,确实总不太平,所幸秋后他便走了。”
李霁觉得心猛然跳了一下,不可置信道,“裴之旸?”
她竟害他落过水,他们竟差点有过婚约,他们竟然曾经见过,在她还不能记事的时候。
李霆端详了一会她的神色,而后道,“有时这缘也并非善缘,能了则了,何况今夜你还要去赴徐家的中秋宴,也是个好的开始。”
李霁微微颔首,开口却道,“皇兄,说来你或许不信,在我梦中落水之人,也正是他。”
那日李霁气跑了徐琛,反叫徐琛担忧她是否会不来赴宴,这话要是让李霁听见,定要冷笑,她何时做过言而无信之人。徐琛知道李霁今日进宫,早早便去宫门口候着,接李霁一道去府里,李霁扶他的手登车,一面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殷勤,不觉得卑微如尘土了?”
她话说得戏谑,轻轻挠过他的伤疤,还是他亲自在她面前揭过的疤,徐琛咬牙道,“李霁,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恶劣。”
车帘里伸出一根细白如葱的手指,朝他轻轻点了点,“中伤公主,你给我小心着点。”
说来这是李霁第二次去徐府,第一次是新妇敬茶,前一晚正与徐琛闹得不愉快,这茶李霁敬得敷衍,她如此态度,徐相夫妇也不敢为难,只让徐琛看在眼里,加深二人矛盾罢了。
而这一回来,李霁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中秋佳节,月明之夜,徐府之中悬灯盏盏,灯火通明不输皎皎月色,公主驾到,徐夫人携府里一众女眷前来拜见,若是寻常媳妇,怎么会有婆母来见的道理,不过寻常媳妇也不会独自开府住在外面,此刻她们都在这女眷之中。
徐夫人李霁见过,慈眉善目又意态刚强,说话虽柔却四平八稳,让听者忍不住顺从。徐夫人待李霁,行的是君臣之礼,按说李霁既做了她的媳妇,这些礼节早该免了,即便真要行礼也做个半礼即可,可她如此周到,显然是不愿得罪公主,也不想认这个媳妇。
果然,见她如此,徐琛的脸色便差了起来,李霁倒是神色如常,扶她起身后,便由人引至上座。徐府家宴,却由她一个三儿媳上座,李霁也并未谦让,施施然落了座。
她一坐,其余人这才依次落座,众人几乎没见过李霁几回,这一下明里暗里都在偷偷瞧她,徐夫人一声咳嗽,方止住了窃窃私语声。
徐夫人起身,执杯说了一些场面话,第一杯先敬李霁,第二杯敬徐相爷,第三杯遥敬众人,宴席方才开始,菜肴一件件传上来,台子上还有丝竹管乐之声。
李霁发现这酒不过是果酒,想来顾及女眷,喝起来并不上头,席间众人相顾说话,声音有意压低,却仍可闻盈盈笑语,偏她这主位四周空空荡荡,连徐琛也坐在他哥哥们的后面,不能近前。李霁笑笑,自顾自饮了几杯,待到菜已布完,她便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徐家人纷纷起身相送,待她走远方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