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个他?”李霁一怔。
“还有哪个他,你与他数度纠缠,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李霆叹道,“此事若是再闹得满城风雨,于你名节就更是有损,到时我怕也护你不住,只怕要把你送到道观里去了。”
李霆本是想吓她一吓,谁料李霁听罢默然无语,而后竟笑道,“还是皇兄聪明,我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这下慌的成了李霆,他是万万没料到李霁竟有这种想法,凭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她只知道得寸进尺,何时如此坦然甘于寂寞了。
“裴之旸不就是想这样算计于你我?皇兄你可知,我还是从贼人口中得知他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镇北侯。”李霁自嘲一笑,“我还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不成想早就进了别人的套了。”
这下换李霆讶然,“竟是如此,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还曾想当初为你赐婚到底是错了,说起来,错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李霁倒是淡然,“落子无悔,又何必自叹自嗟。”
“你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洒脱率性至极啊。”李霆被她气乐了,无奈道,“裴之旸既然如此不识好歹,你也有心灰之意,万幸事情还能转圜,我看今日徐琛颇紧张你的模样,他未必不知你和裴之旸诸多牵扯,也肯为你忍气吞声,你不若就安定下来与他好好过日子,休要再提什么道观之言。”
李霆越说越得意于自己这一桩赐婚,以拳击掌道,“历经千帆才知要惜取眼前人,从前种种,让你们龃龉甚多,连我也头疼得狠,若能终得圆满,也是一桩美事。”
眼见着李霆将话越扯越远,李霁觉得自己的头才是要疼了,她伸手推了推哥哥,“皇兄,我这两日又是受惊又是受伤,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累了,您要是兴师问罪完了,就请回宫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李霆瞧她眼下泛青,不过是强打精神与自己说话,正有离开之意,想了想又道,“罢了,其实这回的事倒是我的错,犬戎人潜伏在京我早知道,只是想着他们所图在裴之旸,便只交由他一力处理,并没太上心,要是早知他们盘踞在息山,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青骢居。”
李霁冷冷一笑,再不言语,只是起身将李霆送出门外。
李霆人虽走了,但把太医召了过来,要他好好为李霁诊治,但李霁所受确实只是皮肉伤,不过身子受了寒气,太医开了些滋补的药,叮嘱了几句,一番忙碌下来已是深夜,李霁已是困极累极,阿瓷见状也只默默退下。
李霁以为自己即刻便能入睡,可人群散去,她脑子偏偏又清明起来,刚才未有时间深思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中。
犬戎人一事,裴之旸早已知情,李霆将此事交由他查办,凭他的本事,难道真不知道他们的据点就在息山?那他冒雨夜上青骢居,真的是为了见自己么,还是只是顺势而为?与自己相处一夜,竟也没有一句警示的话。
李霁初尝情之滋味,正是晕头转向百转千回,忽地一盆凉水兜头罩下,回过神才觉冰冷刺骨。
她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几时,终于在一声叹息中沉沉睡去。
李霁一觉又到晌午,迷迷蒙蒙醒来时,听得院子里不断有人进出,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这院子里是什么动静?”
床头有人回答,“可是吵着你了,我让他们小声些。”
这不是意料之中阿瓷的声音,李霁一下子睁开了眼,向床头望去,果然是那副熟悉的和煦笑容,“徐琛,你怎么在这?”
他一身红衣,风流俊俏,答得理所当然,“丈夫照顾受伤的妻子,岂非天经地义,何况,我不止今日在这,以后日日都会在这,我已命人将我起居的一应用品都搬来公主府。”
原来这就是动静的来源,李霁哂笑,“你这是发的什么疯,是不是皇兄要你来看顾我,顺便监视我?”
“怎会?你都多少次与我约法三章,你的事我不能管,眼下我不过是约束自己尽人夫之责。”
李霁翻了个身,背朝着他,“随你,我看你是诚心要膈应我,怎么,是怕我再给你添一顶绿冠吗?”
徐琛默了一默,咬牙道,“你也知你给我.....算了,你几时在意过我的感受?”
见她不理,他心中一窒,忍不住又自顾自说道,“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从未听进去过。我说想与你好好做夫妻,你当我喝多了酒,我说让你在青骢居等着我来接你,结果你受伤让那个人送了回来,你可知我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玩笑,不像你,字字句句连斗嘴都是敷衍我。”
他越说越是不停,仿佛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吐为快,“娶你,是皇命难违,可想你呢,因为你焦灼,伤心,妒忌呢,这些心绪,到底又是谁强加给我?为何我徐琛一生总是如此身不由己,求而不得?”
李霁猛然坐起,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他向来随和潇洒,写意风流,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失态可怖的神情。
她试探着问道,“这该不是你新想出来整我的招吧?”
徐琛被她气得胸口起伏,“整你?我是整我自己!”
“可是,怎么会呢,我从未想过。”李霁本就心烦意乱,这下心里更是被搅成了一个大染缸,她甚至有些埋怨,他为何要挑这时候来说些不着四六的疯话,现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可巧阿瓷正推门而入,解了她的为难,却叫她更为难。
阿瓷看着气氛不对,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会,李霁巴不得她赶紧上前,叫她上前禀告。
“公主,镇北侯府着人送了东西给您,眼下正摆在府门口呢,阿瓷也不知该收不收。”
她越说声音越小,两位主子齐齐瞪着她,李霁只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什么?”
“回公主,是,是三千两银子。”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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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两银子。”李霁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轻声重复道,唇畔忽然一丝笑容,“阿瓷,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瓷心道,这您可难为我了,裴之旸八百个心眼子,我如何揣测,何况驸马爷还在一旁瞧着,我怎么敢随意评论。
徐琛表情也已恢复如常,不见失态模样,笑得和煦,似乎从不介意裴之旸,只当寻常有人送礼至公主府一般,李霁也并不在意他怎么想,甚至也并非想从阿瓷这里听到一个答案,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前我怎么问他讨要,他嘴上答应得欢,银子我是一分没见着,现在不用我说,他自己把银子送了来,恐怕是要和我两清了。”
两清二字一出,阿瓷只感觉浑身一激灵,她想抬头扫一眼徐琛的神情,终是不敢去看。
徐琛轻笑道,“镇北侯倒是乖觉,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回来的人,很是识时务。”
李霁脸色更冷一分,“本就是他欠我的,怎么不能要,阿瓷,收下就是。”
阿瓷领命而去,屋子里又剩这一对夫妻,刚才徐琛一番剖白被打断,此刻二人皆不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终是李霁先开了口,她缓缓靠在床边,闭目道,“你也先回吧,东西...也先搬回去,或者你先别住过来,最近我实在是累了。”
徐琛叹息,“我知道。”
想了想,还是道,“并不是逼你,是我一时情急,这原也不是个好时机,只是你也要知道,我的话不是冲动之言,一字一句在我心里不知磨过多少遍了,不敢说与你听罢了。”
那现在怎么又敢了呢,李霁很想反问一句,可她实在心力交瘁,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心如明镜,可突然间却多了这么多让她看不清的事情,觉得茫然。
她也只是道,“我知道了。”
这怕是李霁最安稳的一次养病,没有人禁她的足,她却哪也不去,只在府里待着,写字看书喂鱼,真有了几分高门深闺小姐的味道,阿瓷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公主难得好静,对于将养身体大有裨益,也省得自己成天担心,忧的是公主如此性情大变,临水照花,娴静温柔,却不复当初纵马京郊的神采飞扬,公主从前虽然骄矜,可她确也是天下最有资格骄矜之人,那般盛气凌人,艳光灼灼如神女,让人不敢逼视。
这天李霁看累了书,叫阿瓷在一边给她读话本,她抓了把瓜子,一面听一面嗑,忽而有人来报,和嘉县主来访。
和嘉县主李芜,再提到这个名字,李霁心中有些怅然,从前在荣亲王府上时,和芜儿亲密无间,可那时毕竟年少,后来她回宫,荣亲王举家去蜀地住了好几年,再相见已然有了陌生之感。她声名在外,虽是公主,贵女中愿意与她结交者少之又少,渐渐她也习惯孤身一人。
而此时李芜来看她,除却姐妹情谊,她也只能想到一个人,就是裴之旸,李霆有意为他二人指婚,且找荣亲王谈过此事,李芜想来也是知情的。
李霁道,“今日天气好,带县主去千鲤池旁等我吧。”
妃色裙衫的少女站在池边,嫣然如夏季新荷一般,俏丽亭亭,她一见李霁便绽出笑容,“霁姐姐,见你总是在池边,可见我们与水有缘。”
李霁笑笑,“缘分也是人为,今日便是我做主来了此处。”
李芜颔首,“是了,霁姐姐向来喜欢占据主动,别人轻易勉强不得。”
李霁拉过李芜,一同在池边坐下,这会子日头不大,凉风习习,池水清可见底,其中各色游鱼穿梭不断,更平添清凉之感。
“谁说勉强不得呢,全看我愿不愿意吧,十几岁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其实还是在框子里行事。”
李芜默了一默,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望向李霁,“可是霁姐姐,我想镇北侯绝对是勉强你不得的。”
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说起话来都有带着天真的直白,李霁失笑,“这你也敢问我?不怕我生气?”
李芜眼底划过一抹狡黠,“我觉得你不会,何况此事并不好发作。”
“你倒聪明。”李霁道,“我问你,此事你都知道多少,外面是不是已经传成一片了。”
“坊间传言,镇北侯救驾有功,公主一见倾心,与之共乘而归,还有其余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李霁重复道,“捕风捉影,光凭这四个字也可想象今日我有多么艳名远播,只不过此事,多捕风捉影也不算太捕风捉影就是了。”
难怪说那日徐琛如此失常,流言似剑,他确是那个最受其害的人。
听得她承认,李芜眉眼竟有些黯然,“原都是真的,霁姐姐,你可知原本圣人有意要我嫁给镇北侯吗?”
李霁一窒,道,“此事我知道,只是不管你信与不信,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裴之旸。”
李芜笑笑,只道“这桩赐婚我父亲一直不肯点头,可我知道他决拗不过圣人,而我心里更是志在必得,那日他奉旨教我骑马,我便为他心折,那样的姿容气度,又这般有本事,性格嘛,初初觉得有些闷,可后来发现其实蔫坏得很,很对我的胃口,为这样一个人,嫁去北地又何妨,和他一起过日子,想想就很好玩。”
李霁心道,不愧是姐妹,我当初也作如是想。
李芜继续道,“原本谁我也不肯让的,可是若是你,霁姐姐,我倒能接受,那日与他骑马,我不知怎的心中偏想起你,竟觉得你二人颇相配。”说着,自己一笑,“没想到,你们倒正是一对,现在想来,这桩赐婚迟迟未落地,除了我父王不肯,恐怕那位镇北侯心中也是不愿吧。”
李霁心中一动,长长叹息,“芜儿,也许他不愿并不是出于儿女私情。若事情都可以用爱与不爱解释,或许我们都少许多烦恼。”
李芜哈哈一笑,“霁姐姐,你说的话我不懂。可我觉得,世上的事,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可也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复杂。镇北侯的事,你不必顾虑我就是,他既爱慕过你,我便不可能再要他,世上男儿多的是,我李芜配谁不得?”
她笑声明朗,穿透李霁心中诸多阴霾,她不由跟着莞尔,“我李家女儿当有这样的志气!”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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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到底不是坐的住的性子,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府里,连阿瓷都有些忧心,正巧这一日,李霁自己主动提出要出去走走。
“可要去牵惊月?”
“不必,随意走走就行。”
李霁确实随意,拣了件素净的青色衣裙穿着,头发也只以一根檀木簪子松松挽就,不过她长得好,即便如此,也是云鬓星眸的清丽模样。
东西二市,于李霁主仆并不陌生,寻常物事李霁不感兴趣,专爱看些不入流的玩意,比如吹糖人、斗蛐蛐一类,这么一圈逛下来,两人都累了,正巧走到一家茶馆门口,李霁抬头一看,松溪茶馆。
她笑了笑,抬脚便走了进去。
一眼便瞧见上回那个说书老头,这会子没到客多的时候,他坐一张板凳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喝,不时和柜面上记账的账房聊上几句,笑得胡须微微发抖。
李霁坐到他旁边那张桌子,伸出手来往他面前晃了晃,“老人家,谈什么这么热闹,让小女子我也听上一听。”
那老头转过头来,一下子眼便看直了,“好俊俏的小娘子!”略顿了顿,仔细把李霁瞧了又瞧,忽而笑了起来,晃了晃手指,“我记得你,你可是来过这里?”
“正是。”
“与我理论阳平公主之事的,可是你?”
李霁甜甜一笑,“老人家,你记性可真不错,我就来了那么一回,聊过什么你也记得。”
老头道,“像你这般灵巧的丫头,记得又有什么难的,何况你这犟脾气也是百里挑一了。”
“我不过是不信罢了,你天天在市井里钻营,怎么敢把宫墙里公主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老头笑得有些傲慢,“姑娘,这便是你不懂了,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睛有耳朵,宫中又如何,宫里人就不出宫啦?告诉你,人最多的地方消息才最灵!”
李霁便道,“是么,那公主的事你全知道了?”
“全知道不敢说,可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这位长公主,最近可又出新花样了,怎么,你这会子还没听说么?”
李霁露出一个笑容,“略有耳闻,不过愿闻其详。”
“还能有多详?你一个姑娘家,我都不好意思与你多说,可那堂堂公主殿下偏就做得出,皇宫到底是个腌臜地儿,性子都被养淫了,这镇北侯回京才多少日子,竟也叫公主勾上手去,也不知宫里那位知道了心里什么计较......”
眼见这老头越说越不像话,李霁脸色倒是如常,只一旁阿瓷已是憋红了脸,猛地一拍桌子,“你大胆!”
老头愣是被她吓了一跳,毕竟是议论宫中贵人,他也心虚,可一见不过是个年轻的小丫头,顿时胆气又回了过来,“你这小娘子,也不知替谁气性这么大,要说最该气的,不该是那位驸马爷么,当初翩翩探花郎,何等的风流气派,一袭红袍骑马过长街,你可知多少京中女子在此驻足观望,这么个人,偏偏做了钦定的乌龟,谁知一回还不算完,这春风还能再顾他第二回 ,现在啊,平白无故多了个外号,叫徐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