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冷不防站在她身边,总是无法克制地想起被她拒绝的事, 哪怕在得知收货方是周旋后, 他预备了充足的时间给自己稳定情绪, 在见到周旋的那一刻,心跳依然难以自控地砰乱,碍于脸皮太薄, 谭毅无法说服自己做到像周旋那样,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随和。
两人一语不发, 周遭陷入沉默。
这次的司机看着面生,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手脚也不算麻利,估摸着是临时找的开车师傅。
对于他数次将箱子磕碰在地的行为,周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想当然地像抡沙袋一样往下放。
又在他搬货时嘱咐了一句:“麻烦轻拿轻放,里面的东西不能洒了。”
司机师傅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冲周旋点了下头,之后的力道和动作果然精细了不少。
等司机卸货开箱的功夫,周旋一直站在树荫下,期间也没有和谭毅说话的想法,主要是他一脸耳提面命的严肃神情,搞得气氛严正以待,好像她是什么折磨人的可怕怪物似的。
“别紧张,搞地好像我随时要训你话似的。”周旋半开玩笑道。
本以为要一直这样沉默到最后,猝不及防听到周旋的声音,谭毅愣了下,双颊迅速浮起意味不明的红晕,勉强抑制着声音保持平静。
“很明显吗?”在周旋的注视下,他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为自己开脱,只能竭力维持住神色的镇定。
“有一点。”她轻笑着,慵懒的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带动谭毅心中沉闷的紧张感都渐渐消退了几分,感官却因此牵动集中在一起,听她一句一句娓娓道来,“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同样,我希望你也能够释然,你又不欠我什么,为什么要受累看我脸色?”
即使是这样私密性质的话题,周旋延续素来有话直说的风格,常常直白得令人难以招架,听她开诚布公地提及这件事,反而让谭毅觉得自己刚才的姿态显得忸怩。
相比他的紧张和不安,她豁达地像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能脱离当事人的身份以旁观者的角度安慰他。
谭毅心中复杂,明白周旋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看待,然而越是这样,他越克制不住想知道她拒绝自己的原因。
如果是因为他的年纪,这根本不成问题,他和那些幼稚又傻里傻气的男孩不一样。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鼓起勇气,认真地看着周旋,眸光里涌动着专属少年人的青涩坚韧,“拒绝我的原因?”
周旋盯着他看了一会,就在嘴边的那句“我对你没感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说出口,她换了个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我现在不是单身。”
谭毅僵在原地,呆愣地望着她,“你有男朋友了?”
想起和唐遇礼的关系,周旋思几秒后点了点头,“算有吧。”
在给周旋发那条表白微信前,谭毅曾向林婵询问过周旋的情况,在明确她单身的情况下才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他知道周旋和林婵是闺蜜关系,所以对林婵的话不疑有他。
“我可以问一下,你和他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吗?”谭毅进行最终的确定。
周旋草草计算了下,姑且把那个下午作为时间点,依次往后推,“大概半个月。”
──半个月。
在微澜之间见面发生在一个月前,而他们才在一起半个月,如果林婵没有骗他的话,谭毅在心里飞快地想,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暧昧状态吗?
莫名地,脑海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是他吗?
上次在画室门口无意间瞥见的身影。
谭毅这次却没再问出口,他不能在明知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依旧不知分寸地冒犯了。
那是和骚扰一样不道德的行为。
“我知道了。”
他垂下头,很明显,刚才强撑出来的镇定已经耗光了所有精力。
初出茅庐的少年难掩面上失意,望着地表油亮光滑的石沙,谭毅整个人虽然站在树荫下,却有种被炙烤着的灼热感,像一根缺水的草瞬间蔫巴了下去。
周旋看他这幅模样,知道谭毅把她刚才说的话全听进去了,陪着他原地站了会,等司机师傅卸完货朝他们走来时,谭毅已经撑膝站了起来,“司机师傅不知道画室的位置,我带他过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出去。
望着逐渐在视野里模糊的背影,周旋垂下眼,扫过不远处隐约被炙烤地发干、不知是汗还是水的痕迹。
下雨了吗?
她仰头看了看万里晴空,瞳孔被亮地一缩,又懒闲闲地看着皮卡车在阳光底下被晒地锃亮惹眼,晃地眼睛有些晕,才时不时低头看两眼手机。
直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热闹的人声打破了平静,周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循声朝大剌剌敞开的殿门看去。
在看清来人后,陡然急转直下的目光宛若下钩的铆钉一样直直钉在原地。
封文康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门口一辆大型皮卡横陈在外,格外引人注目,他几乎在转角尽头就看到了站在皮卡车附近的周旋。
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周旋从他看似蓄积笑意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和从前一样的蔑然。
由内而外,加上居高临下的垂视,只是被吸引注意力的随意一眼,就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
记忆瞬间拉回多年前仍是稚子时期的雨夜,那是周谨死后不久,她的户籍不知为什么被划分为无从归属的黑户,身份证无法证明身份,也无法办理出国护照,几乎被限制了一切正当的日常活动。
出国在即,周旋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法将自己拉出黑名单,当时她还是未成年人,一切活动需要在监护人的陪同下进行,警方告诉她,只要能提供监护人的信息佐证,就可以恢复她的正常身份。
周谨死了,她名义上剩下的监护人就只有出生证上属名母子关系的沈艺音,迫于无奈,周旋找到沈艺音的住址。
然而还没进门,她就被人给轰了出来,正好碰到下班回来的封文康。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比她犯错被罚整夜跪在外面的任何一天都要大。
男人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在被砸在她身上的雨珠溅到前停下脚步,静立在骇人的雨雾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乌黑雨幕充溢视野,周旋眼睛都快被雨珠打瞎了。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夹逼着黑夜的阴森死寂,目目触及,比打在她身上雨水还要冰冷。
就像打量着一只从树林里意外闯入并将家门口弄脏的野畜牲,眉眼间浮动的频繁,都在计划着要如何处置她才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他没说一句话,周旋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被人折断,整个人被狠狠压在了地上。
只能仰人鼻息地看着他。
直到封文康眼底终于露出一丝嫌恶的神色,他后退一步,盯着皮鞋上迸溅的泞泥,对身旁撑伞的助理说:“打扫干净,别让脏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回去之后,周旋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等她病愈出院,收到了从公安局邮件过来的身份证和护照。
邮件里夹了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张纸条,因为上面只写着言简意赅一句话。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从那以后,周旋户籍信息监护人那一栏,彻底变成了空白。
大概是再度回忆起不愉快的经历,周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压抑过度的沉厚气息,她不退不避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台阶,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封文康,慢慢敛下心口汹涌的摧毁欲。
谈笑声仍在继续,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发生片刻停滞。
周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事实上,如果不是面前摆着那尊佛像,她想,她大概会忍不住脑海里蠢蠢欲动、想要把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狠狠打一顿的念头。
暴力能否解决问题是次要,但一定能出气。
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周旋正要和他们错身往反方向离开,刚要迈开步子,迎面而来的封文康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周旋,我们谈谈。” 他说着,原本偏移的目光再度落到周旋身上。
没等周旋说话,跟在封文康身后的那群人顿时心领神会,连一个眼神示意都不用,动作利落地将谈话的场子空了出来。
看到狗腿子们逐一退场,周旋不由发出一声冷笑,转而看着这场谈话中始终拎不起自己身份、对她发号施令的封文康。
眼神压制约莫持续了片刻,周旋听到他用即使过了十几年也没有半点收束的命令口吻说:“我记得我说过,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她都快气笑了,肩膀耸动发颤,看人的眼神却随着笑意绽入越来越冰冷,寒意捣碎成渣,淬进刻意放轻的嗓音。
轻缓而沉重无比。
“我这个脏东西,可是每天都盼着、惦着、见到你呀。”
第56章 攀扯
◎他早就想这样对她了。◎
理智尽失的第一秒, 周旋看向封文康的目光布满凶戾之色,如果眼神可以实体化,那么封文康现在一定被她的眼刀戳地满身窟窿。
在这样深恶痛绝的目光下,封文康缓缓皱起眉头, 嗓音是一贯占据高位的御下口吻, “在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 胆量西化变得越来越没有自知之明了,你觉得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是我的对手?”
还是和当年一样狂妄自大,周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发出只言片语。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他摆布、说几句大话就能恐吓住的小孩了。
显而易见,封文康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在担心什么?害怕她把他看似幸福美满的家庭闹地鸡犬不宁吗?
他的家庭就这么脆弱?
“我不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我太太面前,如果你觉得凭你现在拥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就能作为复仇的工具, 周旋, 你还是太天真了。当年我能悄无声息地把你送走, 现在一样可以。”封文康意含警告地说道。
周旋听完更想笑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笃定, 言语却处处暴露着忌惮怕她回国的痕迹。
她又怎么会让他失望。
周旋冷笑地叫着他的全名, “既然这么自信, 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跟我谈?有这个时间,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你的太太吧,上次见面, 我看她可是紧张地很呢。回去没哭着找你想办法吧?”
语言话术在于攻心, 封文康练就一张扑克脸, 多年运筹帷幄的精算谋划尽数化为威迫感十足的眸光打量着她。
“惹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这么多年的调查可都算是做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喜欢看别人生气抓狂的疯样,尤其是你和沈艺音。”周旋轻勾唇角,“你们越难过,我就越开心。”
封文康眯起眼,目光直白又锋利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继承了你父亲的遗志,一定要跟我斗到底了?”
早前领教过他的手段,封文康擅长在暗处下刀子,这会儿敢主动找她谈,就是撕破脸的预兆,八成已经挖好坑就等着她跳进去。
周旋不答反问:“所以呢?你又准备了什么好办法来对付我?”
在重新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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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蝉鸣鼓噪稀落,障目树影叠交。
林婵拎着装满野蕨菜的背篓哼声哼气地走到石亭下,边取帽子抹汗,边朝周旋伸了伸手,周旋把早就准备好的冰豆沙递里过去。
“怎么了?”林婵对着杯口一饮而尽,喉间堆积的热辣感终于消退了几分,她分神看了周旋一眼,“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喊你跟我们一起下地也不去,不会是中暑了吧?”
周旋不置可否,看着不远处埋头苦干的王潮生和禾苗,兄妹两十分投入,不多久,身后又多了两三个满当当的背篓,战绩颇为丰厚,连带边上也吸引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她移开眼, “天气太热了,你把苗苗叫回来喝杯绿豆沙休息一下,小孩子中暑生病,到时候更难办。”
瞥过周旋过于寡淡的神色,林婵一边扇扇降温一边煞有介事的开口:“山里的小孩跟城市的小孩不一样,从小到大在山里风风火火长大,体质自然强悍不少,这点工作量对苗苗来说,都是小意思。”
话音落下,对面并没有传来预想的回应,只有一片随水汽蒸腾起起落落的宁静。
和周旋同窗五年,林婵最了解她摆出这副表情的背后,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她放缓了摇扇的节奏,“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不能跟我说说吗?”
周旋没有向人倾诉的习惯,她唇角微弯,勾出一抹清浅弧度看着林婵,“谁敢欺负我呀,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天气太闷热,心情不怎么好。”
林婵当然没有被她的说法糊弄过去,只当周旋不方便说,将话题稍微转了个向,兴味转移,“我发现你这段时间变化挺大的。”
“怎么说?”
“你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忍着,要么约上一帮人去赛车喝酒,要么就是蹲在路边等见义勇为的机会把人狠狠揍一顿。”似乎陷入回忆,林婵说着说着轻笑了起来,“反正问题一定要立刻解决,我是没想到你还能憋这么久,是不是跟唐遇礼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被他教好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张着一张普度众生的脸?”反问接着一句,周旋听完也跟着笑起来,“主要是找不到见义勇为的机会,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看不顺眼的人直接揍他吧。”
“现在没外人,你跟我透句真底。”林婵突然往前一倾身,上半身压在桌面,耳朵跟着附过来,“你跟唐遇礼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仿佛提前预料到她随口搪塞的回答,林婵紧巴巴看了周旋一眼,示意她实话实说,“别搞那套一清二白的说辞糊弄人,你俩之间那点氛围别人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懂?”
周旋神色自若地抿了口茶,在对面好奇的注视下,施施然道:“你想知道什么?”
下一秒林婵仿佛旁若无人的小声耳语,令她刚咽下去的茶水在喉间顿然滚动,差点哽住,“你们睡了没?”
没等周旋开口说话,林婵已然一脸“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看出来了”的莫测表情,“我就知道,我们旋姐魅力无边,再棘手的对象都能搞到手,不然当初蔺──”
话音猛然一滞,好像不约而同想起某件往事,林婵脸色闪过片刻的僵硬,看周旋一脸平静的神情,才怔忪着松了口气。
那段经历到现在都音犹在耳,林婵咽了口口水,唇角笑意消散,“我不是故意提他的,你别放在心上。”
“百无禁忌,没什么不能提的。”周旋平静地有些冷漠,“蔺司南没有再联系你吧?”
林婵忙摇头否认,“没有,我回国之后就换了号码,那边没人知道我的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