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经理的声音小了几分,却听着刺耳。要是以前,孟玉蕾能讲出一大堆替钢琴专业争辩的话,可是经过这段时间找工作所受的挫折,她只能忍气吞声。相比招聘启示上密密麻麻的会计、计算机和管理,钢琴的确是又偏又冷。
“没关系,您看看哪个岗位缺人,我都可以学的。”
周经理将孟玉蕾的简历随手一扔,歪着脑袋作思考状。
“你英语才过了四级啊!”
孟玉蕾点了点头,心里有些自卑。当年蒋蔓努力学英语的时候她还拿她打趣,现在想来,小丑竟然是自己,她才是高瞻远瞩的那一个。
“我会一点法语,毕业时考过 B1,但是时间久了,也忘得差不多了。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重新捡起来。”
周经理瞥她一眼,略带不屑道,“还挺诚实。不过我们跟法国业务不多,那几个业务员工作都不饱和,也不需要再招会法语的。”周经理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你这个专业,实在是,我都不知道把你放哪儿。”
“放哪儿都可以。公司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学。”
“会计、商务都缺人,可是学起来哪有那么快?”
周经理蹙眉呼气,孟玉蕾一颗心揪着,生怕她把简历又还给她让她走人。
“这样吧,还是按蒋总说的,你先去行政上吧。给他们打打杂,三个月后再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好的,听您的安排。”
说摆,周经理拿起了座机,“小吴,你来一下。”两分钟不到,一个穿着修身长裙染着黄发的姑娘走了进来。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微笑看着孟玉蕾,眼睛像两瓣月芽般可爱。
“这是新来的孟——”周经理又拿起来简历。
“孟玉蕾。”孟玉蕾忙应声。
“她是蒋总介绍来的,先放你们那儿吧,你们人手紧张,工作这边你看着给她安排。”
“好的,可算给我们新人了。”
小吴看起来态度和蔼,可是她看着实在太过年轻,被她称为“新人”,让孟玉蕾不免尴尬。
离开周经理办公室,小吴将孟玉蕾带到外面一片格子间。小吴喊一个叫小杜的男孩儿挪东西,于是最边上一个满是灰尘的工位似乎成了孟玉蕾的地方。
“新姐姐好!”胖胖的小杜一边对孟玉蕾点头一边将桌上的手伴和绿植一个个拿走。
“你好。”
“咱们小杜可是把公司当家的杰出代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摆在公司。”小吴道。
“这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小吴与小杜的对话让孟玉蕾放松下来,但她只是站在一边安静看着。待小杜一趟趟拿完自己的东西,她才坐进椅子里。
“孟姐,您是蒋总的朋友啊?”
“对。”
“那你怎么不去她的公司?”
孟玉蕾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蒋蔓把她安排进自己的公司,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员工,她们俩必然处于不对等的位置,这对她们的友情不见得是好事情。蒋蔓不好给她的工作提要求,而孟玉蕾也不好争取自己的权益。所以把她安排进朋友的公司是最好的,既方便她照顾,又能给孟玉蕾施展的空间。而且人总是多面性的,当老总的蒋蔓和当好朋友的蒋蔓自然是不一样的,孟玉蕾充分地尊重这一点。
这些孟玉蕾都明白,但是又不好直接告诉小吴,只能敷衍道:“她那里没有合适的岗位,而且我上下班也不方便。”
“怪不得呢!”小吴道,“我可喜欢蒋总了!她人长得那么美,又有钱又能干,听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她在我心里简直是女神一般的存在,能跟她当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听小吴夸蒋蔓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儿,可是孟玉蕾却有些酸溜溜。上大学时同一间宿舍同一起跑线的好朋友,如今的境遇却天差地别。她很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仅仅因为结婚生子耽误了事业还是自己本就缺少规划,能力不足?
罢了,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处。孟玉蕾宽慰自己,事已至此,除了从今天开始脚踏实地努力挣钱,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一天主要是熟悉公司环境,孟玉蕾也跟着小吴了解了一些工作内容。星辰外贸主要是做玻璃制品的,把口杯、烛台和各种玻璃工艺品卖到欧美和东南亚。业务员需要拉单子,跑海关和货站,而行政部基本不需要外出,主要是对内管理,同时完成周经理分派的其他工作,比如准备宣传材料、会议材料、做 PPT,有客户来的时候也要帮着端茶送水。
“孟姐,我就是不太明白,像你这个年龄,你的同学们应该已经在事业爬坡期了,比如蒋总那样,怎么你还来干这些基础性的工作呢?”
一句话问得孟玉蕾面红耳赤。可是小吴态度和善、目光真诚,并不像是要戳她的痛处。她也便不顾忌面子地真诚告之:“我以前是钢琴老师,后来结婚生子就回家当家庭主妇了,生了两个孩子,就到这把年纪了。”
“当家庭主妇也满好,我妈就是家庭主妇,我也想说结了婚就也不干了,上班简直累死了,可是让次跟我妈说起来,她却很反对。”
“要是我女儿我可能也会反对,可是我昨天还希望一觉睡起来今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为什么?”
“有些东西,总要自己体验了才明白。”
小吴显得困惑,孟玉蕾却不愿意和她多谈。工作中不要和谁都交心,同事还是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是齐星辉要她一定记住的话。
一切还算顺利,只是没曾想到了公司规定的五点下班时间,却没有一个人走。孟玉蕾心里惦记着接女儿放学,便跑去问小吴。
“业务员不用坐班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咱们行政部是默认周经理走了大家才敢走,不然她有事找不到人会发脾气的。”
“周经理几点走𝖒𝖑𝖟𝖑?”
“说不好。她要是有事儿五点多就走了,要是忙起来到八九点都有可能,不过一般情况下都得六点左右了。”
“她不用管孩子吗?我看她桌上有孩子的照片。”
“她家有婆婆和保姆在,孩子不用她操心。”
“可是我家孩子我得操心啊!快到放学的点儿了,我得去接她。”
“你有急事儿你就先走,我们几个在呢,不碍事。”
孟玉蕾虽觉她应该遵守公司的“潜规则”,但对一个母亲来讲,再没有什么比接女儿放学更重要的事了。她给小吴道了谢便拎包离开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谁来接笑笑。”晚上,孟玉蕾问齐星辉,“你给妈好好说说,只能让她去接了。”
“她总不能带着安安去接吧?”
“事以至此,干脆就告诉她得了。这样你在家看着安安,她就能出门接笑笑了。她是你妈,如果连她都信不过咱们还能信谁?”
齐星辉揉搓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再坚持一阵子吧,笑笑马上放暑假了,就不用接了。”
看着齐星辉为难的样子,孟玉蕾咬了牙,“行吧,那就听你的,再坚持坚持。”
她还是习惯性地听从齐星辉的安排,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形成这样的思维习惯她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多年家庭主妇的生活让她不得不承认,相比齐星辉的走南闯门,偏安家庭一隅的经历让她对社会的见识也变得浅薄。对她来讲,信息的接收要么来自手机弹窗,要么来自小区的妈妈们,她也是逐渐发现她说出的话齐星辉总是兴趣不大,而齐星辉在电话里和同事的聊天内容她却听不懂。
世界的变化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接受,比如社交软件的使用、智能电器、电子支付,相比婆婆,她当然轻易就学得会,可是她不再像年轻时把社会的变化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反而常常会觉得惊讶或者抵触。这不只是年龄的问题,也是生活太封闭的结果。才三十多岁,她已经觉得自己落伍了。
孟玉蕾跑到女儿房里。女儿正在看书,她坐到她身边,抚过她的肩膀。
“笑笑啊!”她摸了女儿的头发,“你知道爸爸现在情况特殊,他没办法去公司上班了,所以妈妈要出去工作赚钱了。”
“嗯。”女儿心不在焉地点头。
“但是我现在这份工作不能保证每天准时下班,就像爸爸原来一样,可能会经常加班。如果我接你晚到了,你就在保安室等着妈妈,好不好,除了保安室,哪儿都不能去。”
女儿眼睛一转,歪着脑袋说,“没问题。我装一本课外书在书包里,如果你来晚了,我就坐在保安室看书等你。”
孟玉蕾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她从来不知道女儿竟是这么善解人意。她想起在某个公众号里看过的话,你的孩子比你想象的还要棒。当时她只当是寻常鸡汤,却没想到此刻咂出了味儿来。她抱了抱笑笑,亲了亲她的脸颊,喃喃:“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哎呀,你别煽情了,影响我看书!”笑笑将她推开。
孟玉蕾溢出眼眶的泪水硬被憋了回去,她佯装生气轻拍了女儿的脑袋,转身出去了。
第20章 理解之升
接下来的几周还算顺利。齐星辉在家带安安,孟玉蕾接送女儿。
婆婆最近跟着社区的合唱团排练节目,说是要参加市电视台的七一晚会。她艺术热情分外高涨,对孟玉蕾他们的事儿也不怎么关心。倒是有一天下午她突然给孟玉蕾打电话,说合唱团的伴奏请假了,要孟玉蕾去顶两天。
“你把咱安安带上,我们排练让他就在旁边听,对孩子也是个艺术熏陶。”婆婆在电话里喊得很大声。
孟玉蕾那会儿正忙着准备一个会议材料,连个像样的理由也想不出,三两句就把婆婆打发了。听口气婆婆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孟玉蕾也管不上,挂了电话立刻就投入到了工作中。
齐星辉也越来越适应“家庭小主夫”的角色了。他完成家务的质量越来越高,跟儿子和女儿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只是常常,他还是会一个人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行人与飞鸟,抽半根烟,叹几口气。孟玉蕾感受到了他的落寞,却无可奈何。
工作虽然繁杂无聊,却也并不让人讨厌。行政部除了部长比孟玉蕾大两岁,剩下几个都是九零后的年轻人,热闹起来自有他们的可爱之处。小吴爱臭美,性格天真可爱,依然怀揣对恋爱和婚姻生活的完美想象。而小杜整天变着花样抱怨单身生活,像在说单口相声。另有几个也都为人坦率,很好相处,完全颠覆了她曾经以为的职场就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观念。或许因为同样性格单纯,年轻人们看起来也很喜欢孟玉蕾,他们中午会叫上她一起吃午饭,也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吐槽公司和奇葩领导们。
孟玉蕾很享受跟他们在一起的状态,就像回到了大学时那般心无旁骛。只是常常,他们还在加班干活时她却因为要接女儿得早早离开,她知道他们会在背后互相做鬼脸来表达不满,可她却并不介意,而且会第二天带点儿巧克力或小甜点去哄他们开心。
如果说那份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就是周经理。不知她天生骄傲还是经理当久了让她变得愚蠢和麻木,她对下属缺乏应有的尊重,常常因为工作不满意就对年轻人恶语相向,对和她年龄相仿的孟玉蕾也总呼来呵去。孟玉蕾看不过,忍不住呛了两回,她倒把孟玉蕾当成眼中钉一般,总盯着她,稍有不对,她就针锋相对,眼神都遮掩不住厌恶,这让孟玉蕾不厌其烦。
“职场上这种人很常见啊!”齐星辉撇嘴,好像孟玉蕾太大惊小怪了一般,“她对领导和客户不是这种态度吧?”
“当然了!”孟玉蕾摇着头,“你是没见她对董事长那个亲热劲儿,脸都笑歪了,恨不得贴上去。她见了客户又不太一样,取决于这客户是多大腕儿,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要是腕儿大了她就很热情,嘘寒问暖,卑躬屈膝; 要就小客户她顶多就礼貌周到,笑得也很勉强。但如果是外国客户就又另当别论了,前两天来了一个来查厂的英国人,她英语磕磕巴巴的,还激动地不行,一路给人家倒水拎包,我都替她丢脸。”
“这种人其实很可悲。在生意场上浸染久了,她的价值体系已经严重偏移。她用身份地位去判断人,用利益多寡去判断事,反而忽略了身之为人更重要的品质修养和道德情操。这种价值体系反过来又会影响她的家庭,最后痛苦的是她的朋友和家人。所以这种人就把他们锁定在职场好了,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实用主义的价值观,把劲儿使得值得的人和事身上,保证以最高的效率得到最大的产出,所以她能当到经理也很正常。你不用生她的气,也不需要跟她当朋友,正常工作往来就好了,大不了让一让她,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还让一让?人家是领导,不给我找事儿我就阿弥陀佛了,我有什么资格让她呢?”
“那就更容易了,应付领导还不会啊?合理的要求你就执行,不合理的要求就跟她打太极,打不下去了再说。公司那么多人,讨厌她的又不是你一个。”
“打太级,怎么打?”
“唉,那功夫可深了,三言两语哪说得清,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孟玉蕾眼珠子一转,忍不住问道,“唉,那你在公司什么样儿啊?你大小也算个领导吧?”
齐星辉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我算什么领导?就算有个经理的头衔也是对项目不对人。和公务员事业单位比起来,企业有它单纯的一面,人情色彩淡了一些,人的自由度也大了一些,这家干得不称心,还可以换别家。所以在企业当领导,更得讲究方式方法。管理学里面有个叫‘领袖魅力’的说法,意思是除了金钱之外,对管理者的认同也是维系员工的重要因素。”
“那大家认同你吗?”孟玉蕾来了兴趣。
“还行吧,手下几个孩子起码不会像你讨厌周经理那样讨厌我。”
“那你的要求可太低了。”
“当领导就不要妄图人家喜欢你,喜欢是用来交朋友的。所谓‘领袖魅力’表达的是敬重与认同。你要别人敬重你,你先得尊重别人。只能说在这一点上,我爸对我影响很大。他是老师嘛,要做到尊重每一个学生是很难的,可他还是做到了,我见过他去网吧查学生,见过他宽慰高考落榜生,还见过他班里有对儿早恋导致女学生怀孕的,他也跟着急,可是对这些事情的处理过程都很温和。他总说都还是孩子,可是他对待他们却都是平等的。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待人接物对我跟人交往有很深的影响。这些天我陪着笑笑和安安,就总能想起以前那些事儿,我也会想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我应该怎么做才更好。这些都是我以前没想过的。”
齐星辉的目光变得深情,孟玉蕾知道,他又想父亲了。
“瞧我,跑偏题了,不是说你们领导吗?”
“没有,你说的挺好,我喜欢听,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齐星辉笑起来,伸手去捏孟玉蕾的脸。“你呀,有什么烦心事儿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开解,别每天把工作上的委屈带回家给我们脸色看就好——”
“有吗?”
“怎么没有?你一进家门就皱着眉头,这会儿抱怨完了才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