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星辉不说话，跳下椅子转身回了卧室。孟玉蕾知道，他又要躲到窗帘后面“闭关”去了。现如今，因为不能出门，那是他唯一能自我排遣的方式。
孟玉蕾没有跟过去，而是翻开了大姨的电话号码。一番寒暄之后，孟玉蕾切入主题，她打听了老家房子的市场行情。当得知附近因为新规划了几所学校而导致房价上涨后，她感觉到了久违的高兴。
“你着急卖它干什么，等过两年学校开始招生，房租可是要涨一大截的。”大姨道。
“也不是急，就是突然想起来了所以打电话问问。”
“蕾蕾，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
“没有，就是想着快到我妈生日了，所以打个电话，顺嘴问问。”
“你放心，我记着呢！你能回来吗？”
“笑笑学校还没放假，还是回不去。”
“那就别跑了，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啊，出趟门难得什么似的，大姨都是过来人，都知道。你放心，你妈生日我早早就去给她烧纸。”
“谢谢大姨。”
“房子那事儿吧，你也别急。你姨父是个房虫，他说咱们这儿房价还要涨呢！现在卖不划算，等到时机合适了再说。我们都给你操心着呢！”
“行，知道了。”
“蕾蕾啊——”大姨的语气突然变了，“齐星辉对你好不好啊？”
“好着呢，怎么了？”
“你婆婆呢？你婆婆对你怎么样？”
“也好着呢！”
“那就好。你妈这不在了，你爸又是那么个没良心的，一想起你离那么远，我够都够不着，我这心里就——”
“大姨，你放心，我这儿一切都好着呢！不信了你抽空来看！”
“我就那么想呢！就是现在给你哥看孩子走不开。等我腾出手来就去看你啊！”
跟大姨寒暄了好一阵子，等孟玉蕾挂了电话，这才发现齐星辉倚着门站着，直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
“卖我爸妈那套房吧！”齐星辉斩钉截铁，“估计能卖个七八十万。妈现在那情况也不可能一个人回去住。再说了，我就不信了，这样子还能维持一辈子？等我变回去了，到时候再给妈买一套。”
“妈肯定不愿意。她现在病着呢，再受不住打击了。”
“可我们还得生活呀。你不管了，你安心上班。等她缓过劲儿来，我跟她说。”
两星期后，婆婆出了院。孟玉蕾把她接回了出租屋，又通过中介请了个保姆。伺候病人的保姆本就不多，孟玉蕾又着急，试了一个姓赵的阿姨，觉得还不错，为了留下她，孟玉蕾只能开出比市场价高出五六百块钱的工资来。
但好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她也终于可以回去上班了。
重回公司，原先手上跟的几个活儿全都结束了，孟玉蕾无所事事了两个小时后，新的工作就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让她中午连下楼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也许这就是职场的微妙，因为了休了两周假，虽然工资照扣，奖金取消，但在别人眼里好像她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周经理很冷漠地一件件布置工作，她拿着本子记都记不过来，几个小年轻也毫不客气地把装订资料和端茶送水的杂事推给她，仿佛那是她之前欠下的“债”现在就该补回来。大家对她的态度让她很不适应，每个人的眼神和话语里多少都透着对她请假的不满，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问她婆婆身体怎么样了，家里的事情是否处理好了。
她想到齐星辉的领导和同事之前还专程去医院探望，不禁感到羡慕，可是转念又明白，那也是因为齐星辉在公司身居要职，能为公司创造价值，而像她那样无足轻重的小职员，大概就是这样的命运吧。她感到了社会的残酷，可是另一方面，又因此而自卑。如果自己也像公司那几个大业务员一样说着流利的外语，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拉来大单子，别人也会对她态度不一样吧!原来大家就是如此被分成三六九等的，原来这些等级之间的差别竟能体现在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也许这就是所谓社会的复杂性吧，但是孟玉蕾觉得很不舒服。
不管怎么说，下午到帐的半个月工资还是挺让她开心的。虽然不到三千块，但是够她买好多东西了。
下班后接到女儿，孟玉蕾就带着她直奔菜市场。一场手术下来，婆婆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人也没精神。孟玉蕾每天变着法子买好吃的，什么鸽子、猪蹄、羊肉、排骨，也不太在乎价格高低，就想要给她补回来。七七八八买了一后背厢，来不及回家，她先带着女儿给婆婆送过去。
一进门，保姆小赵正在给婆婆喂饭，孟玉蕾放下两大兜的菜，简单问了下一天的情况，急急地就要走。脚还没跨出门，被婆婆叫住了。
“安安呢？”
“安安在家里呢？”
“谁看着呢？”
“蒋蔓啊！就是我那个好朋友，最近她休假，经常过来帮我。”
“星辉被派到国外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在想不如白天你带着安安过来算了。小赵做两个人饭也是做，三个人饭也是做，你就不用两头跑了。”
“我这不是怕笑笑和安安都在这边影响你休息嘛。”
“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影响不影响的。好久没见安安，我也怪想他的。”
“那有什么难的？一会儿我把𝖒𝖑𝖟𝖑他抱过来跟您玩儿。”
婆婆看了看保姆，道：“小赵，你给笑笑也盛碗排骨，孩子也饿了，让她在这儿吃吧！”
“行。”保姆答应着，收起床上的小桌板就出去了。
“玉蕾，你把门先关上。”
孟玉蕾心里一惊，很顺从地带上了门。
婆婆理了理身上的毯子，道：“今天下午星辉给我打电话了，说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孟玉蕾面露难色，怕是要挨婆婆训了。她知道那是婆婆养老的房子，而她也一直喊着等安安大了要回去住呢！这给老太太卖掉了，老太太以后只能租房子住，这搁谁也不会愿意啊！
“是吗？你看他，这么大事儿也没给我提过。”孟玉蕾尴尬装傻，觉得自己装得很不像。
“星辉公司出问题了你也不告诉我？”
“啊——”
“当初他爸不让他离开设计院就是怕有这么一天。私人公司嘛，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也不算什么怪事。多少公司说倒就倒了，哪有跟你商量的。”
“是，现在市场不景气，我们也没想到。”
“你再跟他商量下，要是不行，就辞职回来算了。你陪他去求求原来的领导，看人家还能让他回去不，从头干起也行，至少是个铁饭碗。”
孟玉蕾觉得婆婆简直异想天开，却也明白这是当老母亲的一片苦心。
“行，我跟他再商量商量。”
“你说说你们俩，生活遇到困难了也不说，我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怕是你俩手上都榨干了吧？”
“也不至于，还过得去。”
“都要卖房了还不至于？”婆婆伸出手来够了够孟玉蕾，孟玉蕾赶紧接过去，顺势坐在了床边。“星辉我还不了解啊？但凡能过得去，他不会开口说卖房的话。这么长时间，他拿不到工资，都让你一个人艰难维持。可都这么难了，你每天还这么舍得给我花钱？整天鸡鸭鱼肉水果牛奶地往过来提。我昨天问了笑笑，她说你们在家里就吃个炒鸡蛋，我问她肉菜呢，她说吃了个榨菜炒肉丝面还是两天前。你说我这当奶奶的，心里能过意得去？”
“妈，也不是。笑笑每天中午在学校吃饭，她们伙食好着呢！”
“学校的饭能跟家里的比？你看她那小胳膊细的，拉琴都快拉不动了。”
“那是她不好好拉。”
“你别跟我废话。”婆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不心疼孩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婆婆说完，手探向枕头下，摸出一张卡来，“给你们买完房后，我们还剩几万块钱养老钱。加上星辉他爸走的时候单位给的抚恤金、工资，亲戚朋友来吊唁随的礼金，还有我的攒下来的退休工资，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就这二十五万了。我存的是定期，年底才到期，但是着急用也能取，利息就按活期算了。”
婆婆“啪”一声把卡拍到孟玉蕾手心，“这些钱你拿着，别在我孙子身上省。也别在自己身上省，你看看，这两年了，我都没见你买过新衣裳。”
孟玉蕾鼻子突然就酸了。她别过脸去，对着大衣柜，不想让自己哭出来，更不想被婆婆看见。
“唉哟，大姑娘还哭鼻子啦？”
“没有，妈，没有。”说着没有，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婆婆从床头的卷纸上扯下一截来递给她，“你进门这些年，你对星辉怎么样，对两个孩子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有难关了，咱们一起过，没什么好怕的。这些钱咱先抗一抗，抗不过了大不了就卖房。你说老人留着钱图什么呢？还不是怕自己老了儿女靠不住？可是你看看我，这星辉不在跟前儿，你却没亏待过我半分。平时要照顾俩孩子，还要每天去医院伺候我，端屎端尿都没嫌弃过，我还求什么呢？好些人对亲妈都没这么尽心的，更何况我还是你婆婆。有你这份儿心啊，我也就不怕我老了没靠了，你说留着钱留着房还图什么呢？”
孟玉蕾抹着眼泪。伺候生病的婆婆、给她花钱她从来都觉得这是份内的事情。她是齐星辉的妻子，她就该对他的妈妈和对自己妈妈一个样儿。妈妈离开的突然，没有给过她尽孝的机会，这阵子对婆婆，就好像是弥补遗憾似的，她却从来没想过会得到婆婆这么高的赞誉。
“快别哭了，乖乖拿着！抽空给笑笑买条新裙子，我这几天看她穿的几件衣服都小了。”
孟玉蕾带着泪笑了起来，“好，知道了，谢谢妈！”
第22章 为人父母
经济问题得以缓解，孟玉蕾轻松了许多。经此一役，也让她对婆婆刮目相看了。原来付出的真心她真的能感受到，也会给她以回应。如此一来一往，她和婆婆的关系比从前大为改观，情感上的深入也让她们的相处比从前更有包容性了。看来人和人的关系竟也和生活一样，非要经历一些挫折才能更成熟和深厚。
家里暂时安稳下来，孟玉蕾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她盼着赶紧度过实习期，正式入职后工资还能再多出一截。可她没想到的是，一周不到，家里又添了新的风波。一天早上，笑笑班主任打来电话，要她下午去趟学校，说笑笑最近学习退步的厉害，老师想跟她好好谈谈。她跟老师说最近工作忙碌实在不好请假，老师反倒问她“还有什么比孩子的教育更重要的吗？”
孟玉蕾如鲠在喉，只得答应下来，并做出保证一定按时到校。
没办法，她犹豫再三，去找周经理请假，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口来。周经理虽然表情难看，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了。最后还像是很有经验的嘱咐孟玉蕾，“现在这些老师都事儿得很，应付应付得了。”
孟玉蕾千恩万谢，附和着答应了下来。
夏天已至，西安热得像火焰山。孩子们在教室上课，孟玉蕾站在语文教研室外面，被班主任上“私教”课。
年轻的赵老师人高马大，孟玉蕾站在她面前也像个学生。起先赵老师还算客气，对笑笑“为人热情，能各同学和睦相处”表示了肯定，接着，赵老师就进入了对笑笑的清算程序——比如，上课不认真听讲、书本上画小人儿、作业完成度较差、考试也不认真。
孟玉蕾只得把婆婆生病她疏于对其管教拿来搪塞。最后，赵老师话锋一转，皱起了眉头，道：“她最近行为有些奇奇怪怪，说什么要招兵买马踏平小人儿国。起先我也不在意，想着是不是最近看了什么动画片一时兴起，可是这话说了得有一个多月了，天天把小人国儿挂在嘴边，还什么国王、大臣、精灵、战马，乱七八糟，没完没了。”
孟玉蕾吓得后背发凉，忙掩饰道：“我今年给她买了一套小人国的故事书，她确实很痴迷，每天都在看。不行了回头我给她收起来，影响学习肯定不行。”
“课外书啊，还是要看的，但是你还是要正确引导。”
“是是是。”
“眼看这学期就结束了，两周后就该期末考试了。齐微寒这阵子在学习上松懈了太多，她最后一单元都没学扎实，听写错了一大片，你最好晚上还是陪她再过一过，该背的古诗一定要背熟，错字也一定要纠正过来。三年级太关键，这要是一掉队后面可就跟不上了。”
“没问题，我今天晚上就开始陪她复习。”
和老师谈完话，孟玉蕾想提前带女儿放学，老师却不同意，说自习课她还要讲很多内容，齐微寒最好听一下。孟玉蕾只好先离开，打算买了菜再去学校门口等。
一路上，她都在反省笑笑的问题，热得汗流浃背也顾不上。无可否认，她最近焦头烂额，的确疏忽了对女儿的教育。看来齐星辉的变化的确打扰到了女儿，先不说她整天把“小人国”挂在嘴上有多么危险，而是那件事占据了她很多心思，让她对学习没有之前认真和踏实了。反省之后，孟玉蕾又生出新的决心，老师说得没错，三年级了，可不能掉队了。
孟玉蕾买完菜坐回车里，正想着，夜岚打来了电话。
“小蕾啊，我后天就要回巴黎了，有没有时间，咱们明天一起吃个饭吧？”
若是平常，时间大概还可以挤一挤。可是如今婆婆大病初愈，她又刚被老师谈了话，时间对她来讲简直是最稀缺的东西，她并不想花在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夜岚身上。
“抱歉啊亲爱的，我婆婆刚出院，我晚上还得照顾她呢，实在走不开。”
“我听蔓蔓说了，我还想说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呢，可是最后收拾东西又要见很多朋友，实在抽不开身。”
孟玉蕾朝车顶翻白眼儿，却只是温和道：“你太客气了，这么热的天别麻烦了。”
“对了，你现在还带学生吗？”
“怎么了？”
“一个朋友的孩子，过阵子想参加市里一个钢琴比赛，她妈妈想让我带一带，可我这不是要走了嘛，她妈妈就想说让我给推荐个靠谱的老师。我想了半天，咱们这批同学里也就你带我放心，你技术好，又有经验，你要是不带我就交给李老师了。就是李老师现在一个课时一千多了，这孩子家里条件也一般，我不大好意思。”
“带啊，怎么不能带？”孟玉蕾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太好了，你现在怎么收费？我好告诉她。”
“既然是你介绍的，都是熟人，你们定吧，我这边都好说。”
“那就市场价吧，三百五百的你自己跟孩子妈妈谈。我把你联系方式给她，你们约时间试听。”
“好的，谢谢你了。”
“自己人还客气什么！”
挂了电话，孟玉蕾感到久违的激动。过去带课时也常有朋友帮她介绍学生，但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这种兴奋让她突然意识到，比起在公司给人当牛做马，她更喜欢弹琴，也喜欢教人弹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