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你这是大清早吃火药了吧?”
孟玉蕾平静下来才意识到不对劲。她不该把生活的怨气都撒在李延科身上。其实这些话她早就想说出来了,可是她不能说给齐星辉,不能说给蒋曼,因为齐星辉会难过,而蒋蔓还会再想办法帮她。她不想增加齐星辉的压力,也不想再给蒋蔓添麻烦。所以她只能自我消化,把所有的困难都吞下去,然后闷死在肚子里。
“对不起。”孟玉蕾小声呢喃,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到。
“唉,结了婚的女人真可怕。”
“那你还想结婚?”
“蔓蔓不一样。我对她有信心。”
“你要是有信心你就别天天惦记着结婚,你应该尊重她,关心她,她要是觉得你值得嫁自己就嫁了。”
李延科歪着脑袋,把喝完的豆浆盒子捏了捏,扔进了垃圾筒。
“谢谢你的早饭,你好好弹,我滚回去上班了!”
“好走不送。”
孟玉蕾带着欧阳一一母女上楼,一进门,欧阳妈妈就惊赞道:“孟老师,您家里好漂亮啊!”
孟玉蕾不想撒谎,又不好直接否认,只是打着哈哈,去饮水机给她们倒了两杯水。
欧阳一一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皮肤黝黑,五官却精致漂亮。她一直紧挨妈妈坐着,极腼腆羞涩。
欧阳妈妈介绍说孩子之前一直跟的女老师结婚去了国外,那位老师给她推荐的新老师她们不满意,她自己试听的几个老师也都不行。用欧阳妈妈的话说,“给一一找老师我都是有要求的,一定要科班出身,钢琴专业的。可是见了这么几个老师,不是自己弹的不行,就是教的不行。”
“您怎么感觉出来教的不行的?”
“看性格啊,也看她说话是不是利索。情商这种东西啊,遮都遮不住的。”
孟玉蕾不由地想笑。家长如何判定钢琴老师的水平于她来讲一直是个玄学,与其说她们有什么专业的判断标准,不如说多半靠眼缘。欧阳妈妈所谓的情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孟老师,要不你给我们弹一曲吧,让我们也欣赏欣赏。”
孟玉蕾心里不由地捏一把汗,看来对方要对她考试了。还好刚才练了一个多小时,手才不那么僵,但要说弹得多好,孟玉蕾还真是没有把握。无奈,她只得打开乐谱来,弹奏她最喜欢的那首勃拉姆斯的间奏曲。那是她从小就喜欢弹,还在毕业演奏会上弹过的曲目,并不很难,而且肌肉记忆深刻。
音乐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能够把人带回特定的情境中去。在指尖下的琴声中,她仿佛回到了老家的客厅,她坐在洒满阳光的琴凳上,而妈妈就在右手边的厨房忙碌着,仿佛琴声里还会在响起她洗菜、切菜的声音,仿佛还会有她突然喊出一句“蕾蕾,怎么不认真了?”转尔,如梦境中的场景切换一般,她又回到大学的琴房里,她告诉自己必须得把曲子练好,不然郭老师会生气,甚至会打手背。能当郭老师的学生不容易,她要珍惜跟着她学习的时光。到了曲子的激动处,她仿佛又回到毕业演奏会上,有额头上方的炫目灯光,有同侪们的鼓励,有齐星辉的欢呼,可心里却有被父亲辜负的痛苦,梦想却依然渺茫。但那时候,她却清楚地知道,手下的黑白琴键和音乐里的自我抚慰于她竟是这样重要,她会一直弹下去……
那些回不去的曾经涌上心头,除了心酸,更有对现实的失望。这个现实里不再有妈妈,也没有想弹就弹的自由,她如今所有的,只剩干不完的活,上班、下班、接孩子、哄孩子,日复一日,她像个拧紧了的螺丝,不敢有半点松弛。年轻时她曾满怀憧憬,她以为未来会像卷轴一样慢慢铺开,里面有诗意、有音乐、有美好的旅行、有阳光、有鲜花、也有掌声。可是到底是哪天起,生活出现了偏差,让她一步步走入到如今平庸的境地。时间怎么如此轻易就流逝过去,把她沉浮到现在可怜、可叹的境地。
不知不觉,泪水在音符里涌了出来,她看不到眼前的琴盖,也看不清手下的琴键。可是凭着感觉和肌肉记忆,她依然能完整无误地把曲子弹出来。最后一个音落下,一颗眼泪也跟着滚了出来。她依然沉浸在音乐里,难以抽身。
“太好听了。”
直到𝖒𝖑𝖟𝖑欧阳妈妈的说话声响起,孟玉蕾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并为那一颗眼泪感到不好意思,连忙用手抹了开去。
“抱歉,有点儿投入了。”
“孟老师,你刚才在发光。”欧阳一一道。
孟玉蕾笑起来,“真的吗?我又不是美少女战士,怎么会发光。”
“阳光照在你的肩膀上和脸上,就像你在发光一样。”
“弹琴弹的好的人就是会发光。”欧阳妈妈道,“你好好弹,以后也跟孟老师一样。”
孟玉蕾有些恍惚,如果欧阳妈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还会不会那样祝福自己的女儿。
“谢谢你们,过奖了。”
“我见过那么多老师,还没见哪个能弹的这么投入的,我都被你打动了。一一能找到你可真是太幸运了。”
从欧阳妈妈的笑脸看来,她大概通过了她的考核,这让孟玉蕾不由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欧阳妈妈最后是被自己的眼泪打动,她多少有些意外。
听欧阳妈妈的介绍,女儿成绩一般,所以想让她以特长生的身份进一所重点初中。如果欧阳一一能在两个月后的省级钢琴比赛上拿到前三,那她们就有钢琴特长生的资格了。所以欧阳妈妈很重视这次比赛,一副背水一战的激动状态。
可怜天下父母心,孟玉蕾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可是当她听完欧阳一一弹的贝多芬奏鸣曲第一乐章之后,眉头都要拧成疙瘩了。她过去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小朋友的技术水平还没到,连够八度都勉强,可是家长为了孩子参加比赛硬性拔高,这其中必然会导致孩子厌恶练琴,造成亲子关系紧张。作为钢琴老师,却要夹在两者中间,最后两头都不讨好。
要是以前,孟玉蕾可能会考虑一下要不要收这样的学生,可是现在,她需要钱,她需要这笔课费来改善生活,哪怕是多带女儿去吃几次她最爱的必胜客她也愿意。自从齐星辉出事,她都不记得上次带女儿吃披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曲子是谁选的?”
“她之前的老师推荐的,说拔一拔应该可以。”欧阳妈妈答道。
“她所谓的可以,大概只是指完成度吧,至于音乐表现,是一点儿都谈不上的。先不说有多少错音,整章下来节奏不稳,强弱不分,孩子一点儿都没理解她弹的到底是什么。”
“弹的是什么?不是曲子吗?”
孟玉蕾没有回答欧阳妈妈,却摸了一一的头,问她道:“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热情。”
“你知道谁写的吗?”
“贝多芬。”
“你都知道他哪些事情呢?”
一一看了看妈妈,摇了摇头。
孟玉蕾很耐心地给她讲了一些贝多芬的小故事,在小姑娘饶有兴趣时,她又翻出谱子弹了几段旋律,让她感受音乐的起伏和律动。
“贝多芬是乐圣啊,就是作曲家里面最厉害的那一个,他的奏鸣曲,更是这世上最棒的音乐。可是越是棒的东西就越难拥有对不对?就像最雄伟的山是最难爬一样。”
“我知道,珠穆朗玛峰。”
“对,贝多芬的奏鸣曲对学钢琴的人来说就像一座大山,很多钢琴系的学生都不一定弹的好,你这么小却要弹它,所以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你明白吗?”
一一乖巧地点点头。
“妈妈的想法是,如果你能弹好它,比赛拿了奖牌,你就能进一所很好的学校。但是妈妈的想法只是她的,不是你的,所以你自己要想一想,你想把它弹好吗?”
一一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眼谱子,这才点头道,“想。我觉得它很好听。”
“好听?那你可小看它了。除了好听,它还有很深刻的内涵。如果你下定决心要像爬山一样把它拿下,那咱们就慢慢来。我一点儿一点儿给你讲,咱们一小节一小节地抠。就像上山要不停地走路一样,要练好这首曲子也需要每天练琴,我纠正的问题你也要及时改正,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但是如果我们能坚持下来,等到你完全弹下来了,就像登上山顶一样,你会觉得收获特别大。”
孟玉蕾认真地看着一一,就像对笑笑一样。她看到一一嘴角的微笑,便确信她都听明白了。
欧阳妈妈很满意,几乎要感激涕零了。最后,两人谈到了上课时间和课时费的问题。为了女儿提高得更快,欧阳妈妈想要一周上两次课,至于课时费——“我们先前的老师一节课是二百六,我按三百一节课给您,如果再高,我就负担不起了。”
孟玉蕾的心理价位是二百左右,没想到欧阳妈妈给的更高,她立刻就答应了。可是上课时间却让她犯了难,周末抽出一天是可以的,可是周内还要挤出一个晚上——一想到女儿在卫门室苦苦等待的样子,她就心疼不已。好在笑笑再过两周就放暑假了,她的顾虑也没那么深了。
“周内的话能不能下午八点开始上课?我白天还有别的事情。”
“您不是专职老师吗?”
“我还有别的兼职。而且我婆婆刚做了手术,我还得照顾她。”
“行,八点就八点,还是在这里吧?”
“去您家里也可以,我上门不加价的。”
“还是在您这里吧,我们坐地铁过来也方便。关键是,您这里环境好,琴更好!”
孟玉蕾有些失望,只能答应下来。看来这次得麻烦蒋蔓到底了。
送走欧阳一一母女,孟玉蕾自己弹了会儿琴,帮蒋蔓收拾了家,又把客厅仔细拖了一遍,这才坐在沙发上给蒋蔓打电话。蒋蔓对于在她家里上课的事情毫不介意,孟玉蕾几乎要感动哭了。
“如果能再回去当钢琴老师,公司那里就不要去了。还是要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行。”
“可是我现在连架琴也没有,更别提找地方了。”
“琴好办嘛,琴行租一架就好了,再不行,你把我的琴搬走,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弹。至于地方,等学生多了在你们小区租一套小户型,价格不贵,也方便你照顾家里。”
“听起来倒是挺美的,可是哪招得来学生呀。”
“慢慢来,别着急。”
第24章 坦诚以待
暑假来临,不用每天掐着点儿接送女儿,孟玉蕾着实松了口气。可是齐星辉白天一个人管两个孩子,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了。
之前在家,儿子的辅食都是孟玉蕾提前准备好,他热一热就可以,至于他自己,随便凑合凑合就算一顿饭了。现如今女儿在家,他既要管饭,还要操心着她在家里的一举一动。看电视不能超过四十分钟,不能跟弟弟吵架,要是下楼玩儿也要戴好电话手表,不能联系不上。不过一两周时间,齐星辉的小肚腩肉眼可见地瘪了回去,虽然还是小小的个儿,但也能看出来比从前精神多了。
对于齐星辉的艰难,孟玉蕾可以想象,毕竟以前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现在,在公司里忙忙碌碌,竟也能做到眼不见心不乱烦。齐星辉偶尔也会因为手足无措给她打求助电话,可是她也就在电话里那几分钟共情,挂了电话忙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想起来从前给齐星辉打电话他也是那样,她的抱怨也总被他忽略,现在自己深入职场也就理解了他的为难之处,大家都不是超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三晚上,孟玉蕾给欧阳一一上完课,九点多回到家里,刚一推门就听到齐星辉的哀嚎。
“你终于回来了!你女儿看了一下午漫画,刚才我让她练琴她不好好练琴,还发脾气要摔琴;还有你儿子,我洗个菜的功夫,他尿了一地垫,我的手机、你闺女的作业还有电动玩具,全泡尿里了。”
孟玉蕾晚饭还没吃,累了一天,再加上生理期,她只觉身心俱疲。听到齐星辉的抱怨,她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随意敷衍着,换了拖鞋,给自己倒了杯水,刚坐进沙发想喘口气休息休息,却被地垫上乱糟糟的一团弄得心烦意乱。女儿七零八落的琴声从房间里传出来,齐星辉在卫生间给儿子洗澡,水声和他的唠叨声一起传了出来,“小蕾,你拿下安安阳台的浴巾,我昨上洗过的。”
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心里,其实刚才上完课,也不用那么急着回来,她大可以在蒋蔓那里给自己煮一碗面,安安静静吃顿饭,然后躺在沙发上刷手机休息一会儿。甚至,干脆不回来,晚上就住在那里。
孟玉蕾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接着,她突然想到,以前齐星辉所谓“加班”和“应酬”的晚归,是不是也基于同样的疲乏和厌恶?那时的她不也和现在的齐星辉一样狼狈,对生活有很多的抱怨吗?
一念的自省,唤醒是她对两个孩子的爱,也唤醒了她对齐星辉的歉意。如果以前的她不希望齐星辉对家庭感到厌恶,那她现在就该以她期待的态度对待家庭生活。想罢,她忍着腰酸背疼从沙发上爬起来,去阳台拿了安安的浴巾递了进去,然后拿了抹布跪在地垫上开始清理。
晚上,躺在床上,孟玉蕾看向一旁小小的齐星辉。
“你以前有没有下班不想回家的时候?”
“什么?”齐星辉像被吓了一跳,面露惊骇之色。
“我今天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我饿着肚子看着安安弄脏的地垫时,我就很想逃。”
“怎么会突然说这个?”
“我很难受。”
“怎么?流眼泪了还?”
“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孩子。”
“怎么了老婆,这好好的,还真哭了?”
不管大事小事,孟玉蕾难过的时候都很愿意和齐星辉聊聊,哪怕他并不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可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
一直以来,她并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完美妈妈,因为她也会不耐烦,会吼孩子,甚至还跟笑笑动过手,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对两个孩子的爱。拥有笑笑和安安,是她生命里最美妙的事情。可是今天,那个想要逃跑的念头吓到了她,让她产生了自我质疑。这种质疑就像有次她打笑笑屁股,笑笑哭喊着说她不爱妈妈时让她一样的难受。
齐星辉努力地哄着她,儿子翻了个身,他又扭头去拍儿子。终于等儿子睡踏实了,孟玉蕾的眼泪也憋了回去。
“你知道,我现在带的那个小姑娘,名字叫欧阳一一,她比笑笑大了三岁多。我每次给她上课都很开心,同样的问题她半天练不好我也不生气,我还在劝自己,我要像对笑笑一样对欧阳一一。可是那会儿,我躺在沙发上,听见笑笑把琴拉得那么难听,我真的特别想发脾气。要是以前,我肯定冲进去吼她了。可是突然,我就很难过,我怎么能对别人的孩子比对自己的孩子有耐心?我怎么能对别人的孩子比对自己的孩子好?”
“哎呦,你太小提大作了,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嘛,怎么就值得哭了?”
“念头第一次出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等到第四次、第五次,我可能真的就会行动了。我可能会故意躲在蒋蔓那里不回来,我可以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吃个饭,洗个澡,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