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钢琴专业吧?”
“对,跟施默兹教授。放假回来看郭老师,被抓来帮忙。”赵思扬笑道。
孟玉蕾看着他年轻的脸庞,心里是隐隐的羡慕。他现在所拥有的就是她曾经向往的。他说出的那位外国教授的名字,孟玉蕾听都没听说过,而他的口气却仿佛弹钢琴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一般。她的确是离这一行越来越远了,她感到莫名的悲哀。
小小的办公室里,郭教授在跟一个工作人员说着什么。见了站在门口的孟玉蕾,她胳膊一挥,一如从前那般麻利干脆的样子,道:“你们等一下。”
赵思扬很有眼色地退出去,孟玉蕾也只能跟上去。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笑笑还有四十分钟放学,她希望能来得及。
“师姐,刚才那些选手里有你的学生吧?”
“对,第三个。”
“就是那个圆乎乎的小姑娘?”
“对,欧阳一一。”
“她弹得不错,我印象很深,分数应该不低。”
“希望吧!”
郭教授还在忙碌,她像是和工作人员争执些什么,严肃的表情里还是当年的固执和认真。
“你在法国啊?”孟玉蕾问赵思扬,“那你认识夜兰吗?”
“夜兰姐啊,当然认识,我们熟得很。怎么?你认识她?”
“当然啦,我们一个宿舍住了四年。”
“这么巧!”赵思扬一脸惊喜,“昨天她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带药呢!她不是手受伤了嘛,找了个中医给她配的膏药,让我想办法给她带过去。”
“她手受伤了?”
赵思扬挥了挥左手,“每天练七八个小时,也实在是太拼了。”
“你说的,是我认识的夜兰吗?”孟玉蕾难以置信。夜兰当年练琴可是两个小时都坐不住的,怎么到了法国突然这么激进了?
赵思扬笑了起来,孟玉蕾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掩饰,“我是说她以前,以前坐不了那么久——唉呀,不止是她,我们都练不了七八个小时。”越描越黑,孟玉蕾紧张了起来。
“没关系,她跟我说过,她本科专业成绩很一般。她说那时候没想着以后走专业,去了法国之后突然开窍了,觉得还是要在这一行好好干下去。可能跟她现在的老师有关系吧,法国的教授当然不像国内教授的要求这么严格,宽松的环境反而更适合她自我激励。当然,这些都是因人而异的。”
孟玉蕾点点头,她不了解国外的教育环境,她没有发言权。
想起夜兰替自己介绍学生,又想起她打的那通电话,孟玉蕾突然有些惭愧。也许她对夜兰的认识有些片面了,其实她还是挺关心自己的。
“回去替我向她带好,还挺想她的。”
“没问题。”
工作人员走了出去,赵思扬带着孟玉蕾进了郭老师的房间。郭老师一挥手,赵思扬很默契地带上门出去了。郭老师依然像从前一样化精致的妆,喷很浓的香水,戴价格不菲的金丝框眼镜,系爱马仕的丝巾。只是她脸上的法令纹明显加深了,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肌肤的松弛。
她指了旁边的座椅,道:“你有学生参加比赛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
郭老师如此开门见山,反而让孟玉蕾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您是评委。”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提前不问的吗?你的心也真是大。”
“我确实是太忙顾不上,再说了,就算知道您是评委,给您打招呼有用吗?您哪次评比赛不是只看水平不看人情的?”
郭老师笑起来,“那是当然,但起码让我知道你又回到这一行嘛。说吧,这些年你也没带课,都在忙什么呢?”
郭老师如此开门见山,却让孟玉蕾鼻子一酸。多年的遗憾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就这样被郭老师一把戳中。
“唉,生孩子,带孩子嘛。”她忍着眼睛苦笑道。
“当家庭主妇去啦?”
孟玉蕾点了点头。
“可惜,真可惜。多好的功底啊,就那么荒废了。”郭老师直摇头。
“这不又回来了吗?”
“孩子不带了?”
“也带。兼顾,兼顾。”孟玉蕾用笑化解尴尬。
“家里遇到什么不顺了吗?”
“也还好,总带孩子也挺枯燥的,发现自己还是喜欢钢琴,就又开始带课了。”
“那个小姑娘弹得不错,让她弹《热情》拔得有点儿高了,但应该是用心练了,完成度不错,有点儿像你刚上大学时努力跟自己较劲儿的感觉。”
“果然声音一出来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得名次应该没问题,当然也要看其他老师的打分,这次比赛级别高,还是很公平的。”
“这我知道,就是想让她在这样的比赛中试练试练。”
“除了教学,自己还弹吗?”
“也弹,还在做恢复性的训练。”
郭老师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眼泪涌进了鼻腔,孟玉蕾只顾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继续道:“恢复好了就去演出,回头把你的简历给我发过来,我好推荐。我前阵子看到日本一个叫小林的演奏家,个子小小的却很有爆发力,我当时还给我老公说,这风格很像我们孟玉蕾。”
孟玉蕾听罢,实在忍不住,眼泪骨碌翻滚下来。
郭老师笑得很大声,“唉呀,快十年没见学会流眼泪了,我记得你当年可是被我打手都咬牙不哭的。”
郭老师从一旁抽出纸巾来替孟玉蕾擦眼泪,她的手指还是那样修长有力,虽然只是潦草抹过,却让孟玉蕾心里感动不已。
“真怀念当年练琴被您打手的时候。”孟玉蕾笑中带泪。
“哎呦,那时候不知道在背后怎么骂我呢?”
“怎么会?我从小没少被我妈打,所以我知道你和她一样是为了我好。”
孟玉蕾顺着话题和老师聊起笑笑学小提琴的事儿,又聊起两个孩子,恨不得把所有心事都跟郭老师分享。
“又回来教钢琴是打算好好发展啊还是在家反正闲着,混个零花钱?”郭老师突然问道。
孟玉蕾抿着嘴唇思考,认真地看向郭老师,“想要踏踏实实好好干。第一步想先多收点儿学生,等攒多点儿钱,再自己开工作室。”
“不错,看来是有规划了。不过工作室好开,但是现在竞争很激烈啊!钢琴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家长懂行的也不多。真正有实力的老师反而不见得是最受市场欢迎的。”
“这个我清楚,既然下定决心了,就什么也不怕了。凭着自己的良心一步步努力吧,至少以后发展到什么水平,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心态倒是挺好的。既然又回来这个圈子了,就得慢慢再融进来。”郭老师一脸严肃,“对你我是了解的。虽然你以前说过要想当演奏家,但我看你的性格,当老师也满合适的。而且很多演奏家都会回归到带课上,毕竟艺术也是需要传承。现在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心里也就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机会,我自然会想着你。”
孟玉蕾听罢,感激得又要哭起来了。
“行了,怎么年纪大了还多愁善感起来了。”郭老师又笑。
孟玉蕾抹眼角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她慌忙接起,原来是笑笑的老师问怎么还不来接孩子。
孟玉蕾的眼泪被憋了回来,连忙向笑笑的老师道歉赔礼。
“赶紧去接孩子吧!我也有事儿要忙了。”
郭老师爽快地摆摆手,孟玉蕾和她告辞,一路小跑向了停车场。
第37章 前尘旧事
当齐星辉听到孟玉蕾在电话里叫出“史静”的名字时,被吓得浑身冰冷,几乎哆嗦起来。
“如果你自己要买琴或者租琴,我当然建议你选钢琴,但如果你有现成的电钢,入门弹奏也可以。但是你要明白,它们发声的机理是不一样的,在细节处理上肯定有很大的不同——我当然不介意,没关系,一样教的。”孟玉蕾一边整理脏衣服一边对着盥洗盆儿旁的手机说话。
虽然名字一样,可齐星辉并不敢保证孟玉蕾这个成人学生就是他的同事。他忍不住从床上跳下去,躲在卫生间门外听,可是手机外放的声音很小,而孟玉蕾又打开了洗衣机,注水声遮住了电话那头的声线,他什么都听不清。
“周五可以,不过我周五晚上七点有个学生,如果你——”
齐星辉正听着,忽然背后传来安安的哭声。他一个人在床上玩儿,又滚到了床底下。
“安安怎么了?”孟玉蕾探出头来。
齐星辉摸着儿子的脑门儿连忙道:“没事儿,摔了一下。”
孟玉蕾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钻回了卫生间,“不好意思,孩子摔了一下。我老公看孩子还是有些靠不住。”她笑道,“咱们说到哪儿了?哦,对,周五,你只能选六点或八点了。八点,可以,没问题,那就说定了,后天见。”
挂了电话,孟玉蕾跑了过来,把安安揽到怀里,“哟,又青了。旧伤未好新伤不断了。”
齐星辉有些紧张,儿子在他手上摔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刚开始孟玉蕾总说他,时间久了,她仿佛也接受了他所谓“男孩儿皮实”的观点,只要不严重,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你又招了个学生?”齐星辉试探。
“就上次给你说过的,美得天仙儿一样的姑娘。说她朋友那儿有个还不错的电钢,想直接拿来用,不想买琴了——”
“什么天仙儿?”齐星辉打断她,也有些不屑。
“大高个儿,跟电影明星一样白,你见过就知道了。”
齐星辉从鼻腔发出一声“哼”,不置可否。可是他确认,她是史静无疑了。
史静刚到公司的时候,同事们也是那么说她——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美得像电影明星。齐星辉向来对美女敬而远之,特别是结婚后,他一直把婚戒牢牢地戴在无名指上。对他来讲,后方家庭稳定,是该他好好立业的阶段。不敢说他对事业有多大的抱负,但既然身在其位,他还是想要努力做到最好。男人嘛,总是要在事业上成就自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社会观点,齐星辉衷心认同。
当公司很多未婚男性围着史静团团转的时候,齐星辉只觉他们好笑,带早餐、送花、送人生经验,齐星辉只觉俗不可耐,而史静对他们暧昧敷衍的态度也让齐星辉觉得俗套。他毕竟还是信奉对待感情应该真诚,所谓追求女性的举动,都应该建立在真诚情感的基础之上,如当年对待孟玉蕾那样。他能给出她所需要的,也正是因为他愿意站在她的立场去考虑她的需求,更重要的是,这种真诚的情感具有排他性,只能给一个人。
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齐星辉并不大看重女人的外貌,他不认为这是朋友批评他所谓“清高”,而认为是理智。再美的外形都会看腻,而长久的关系则需要建立在内在的人格魅力之下,当年他能被孟玉蕾吸引,更多地是被她的艺术家气质和那种难以描述的积极向上的韧劲所打动,这些东西才是她之所以是孟玉蕾而不是其他人的根本,才是让齐星辉会忍不住好奇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基本。
可是结婚八年,有些东西还是发生了改变。她的艺术家气质随着她与事业的远离,只剩下她陪女儿练小提琴时的怒吼,而她积极向上的韧劲似乎变成了她对家务一丝不苟的执著——衣服脏了要尽快洗、卫生间地上不能有水渍、厨房的垃圾要及时扔掉……
齐星辉自然地认为孟玉蕾是家里那不足百平米领地天然的领主,大到家具电器,小到一根针一枚纽扣,全都是她做主。人的精力总要发泄,齐星辉发泄在职场,孟玉蕾则发泄在两个孩子和家务上。
这种分工如此自然而然,可是这种生活一成不变却让人厌倦。齐星辉感受不来孟玉蕾的态度——或者说,他没有精力去细心感受——可是他那时的态度却来得很明显,他实在厌倦了。当他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躺在沙发上时,他并不想听见孩子的叫喊,也不想看到刚换下来沾着屎的尿布湿,他不想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被孟玉蕾摇醒到卫生间洗漱,也不想在睡梦中被塞一嘴儿子的小脚丫。
孟玉蕾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她很少半夜把他摇醒让他去给儿子冲奶粉,也很少喊他去给女儿检查作业,她做到了完美妻子该做的一切,可是齐星辉在家里并不能感受到快乐。或许也是有的,当女儿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时候,当儿子冲着他咯咯笑时,可是那种快乐并不能维持长久,他还是会为照顾孩子而觉麻烦,哪怕是看着孟玉蕾身陷那种麻烦,他都会感到烦恼。
那段时间,回家之前他都会在车里独坐一会儿,享受片刻的安宁。没有领导的咄咄逼人,没有同事的吵杂,他只是放上一首张学友的老歌,然后点上一根烟。香烟缓缓燃烧,音乐的进度条徐徐向前推动,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想。那是灵魂极度自由的几分钟,也是他一天当中最放松的几分钟。
史静从实习生的身份变成正式员工后齐星辉才算第一次和她打交道。那时候她刚开始画图,跟韩经理的一个项目,当她把图交上去后,却被批头盖脸骂了一顿,还让她自己找错误。她苦思冥想了一下午,毫无头绪,向好几位设计师求助,都没找到问题关键。最后,她找到了齐星辉。
那时候的齐星辉在公司算老资历了,平时也跟大家相处不错,落了个能力高超且平易近人的好口碑。当史静找上来时,他也只是秉持帮助同事的态度,帮她细细分析了一遍,终于找到了楼梯拐角斜度的问题。
和韩经理的火爆脾气相比,齐星辉显得从容和善,他对谁都是这样,可是在史静那里,齐星辉变成受了韩经理火爆脾气之后的救命稻草。她开始频繁地向齐星辉求助,当然也会回报他——比如给他买咖啡、帮他办差旅手续,还有一次给他办公室送了盆一米多高的秦叶蓉。这些都不过是同事之间正常的交往,齐星辉也从未放在心上,可是从史静被调去行政之后,一切却变得有些不大一样。
因为和韩经理合作不顺,再加上史静家里物质条件不错,她主动申请转为行政。收入减半,可是工作却轻闲许多。就是在她的行政岗位上,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不一样。公司分配项目,史静总会向齐星辉透露内幕;例会之前,史静也会跟他说公司领导的意向;甚至逢年过节发福利,她都会问齐星辉喜欢什么,好使点儿小伎量投他所好。总之,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史静把齐星辉看得很不一样,俩人的关系也开始走向异常。
漂亮的人只要心眼儿不坏总不至于让人讨厌,对于史静,当齐星辉意识到不讨厌她时已经对她产生的好感,甚至产生了某种他未曾意识到的依赖。他座机上她的来电号码总能让他在焦躁的工作中突然放松,她送来的咖啡也比别人买的更好喝,每次她经过他的办公室会突然整个手臂伸进来轻轻晃一晃,他也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国庆节前的项目聚餐中,同事小李突然问起史静,“前两天在公司楼下等你那个小男生是你男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