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对视一会儿,竟双双“噗通”跪了下去。圆脸那个喊道:“姐,你可怜可怜我们吧!这八十万,是我们厂里人一点儿一点儿凑出来的啊!老许他们都七十多了,棺材本儿都拿出来了,你爸这说不还就不还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孟玉蕾在电视里只见过穷凶极恶的债主,竟没见过这样的。恐惧是少了几分,却让她慌乱无措起来。
运动服那个趴在地上,拽着孟玉蕾的裤腿,“姐,你看看你家孩子,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个不光鲜?你没见我家那两个,大过年的,我连身新衣服都没给孩子买。小的发烧住院,我连药钱都是借的。姐,你可怜可怜我们,把钱还了吧!”
那个男人又去拽笑笑的衣角,笑笑终于被吓得哭了起来。她把脸紧紧贴在孟玉蕾后背,嘴里喃喃喊着“妈妈。”
孟玉蕾从没遇过这种事,她大脑一片空白,慌乱中,她能想到的只有齐星辉。她从大衣里摸出手机来,用指纹解锁,立刻就拔了齐星辉的电话,“你快下来,在楼下。我们在楼下——”
“你给谁打电话呢!”圆脸那个厉声问道。喊罢,他已经“腾”地跳了起来,变脸之快让孟玉蕾惊奇不已。
“怎么了?”电话里是齐星辉的喊声。
“是不是你爸?”另一个也跟着起来了,脸上是似有似无的笑。
“姥爷已经走了。”笑笑突然道。
“走了,去哪儿了?”运动服问道。
孟玉蕾捏了一下笑笑,将她挡在身后。
“我们不管他去哪儿了,你要是能帮他把钱还上也行,我们也乐得再跟他纠缠。”
“那是我的房,卖了也是我的钱,凭什么让我还?”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有什么说的?”
“你们既然回去过,你们应该知道,我跟他从来不来往的。”
“说这话谁信呢?我们可打听了,他就你这么一个姑娘,前些年他身家得有上千万了,多多少少不给你花点儿啊?就随便给你漏一点儿,我们这八十万还算啥?”
孟玉蕾委屈至极,她可以不计较父亲所谓“上千万”的身家是否准确,但他前些年过得不错大概是真的。他过得好不会记得她,现在负债累累才想起来她,她的委屈和难过又多了一些。
“你们想要他还钱你们去法院告他啊,我没有拿过他的钱,我也没有理由替他还钱。”孟玉蕾道。
“不是没想过,可是我们这小厂子,现在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先不说还得花钱请律师打官司,就是判下来,等我们真的能拿到钱都猴年马月了。我们厂子里多少老弱病残还等着买药住院呢!”
“那是你们跟他的事情,我管不了。”孟玉蕾说完,拉着笑笑的手就要走。可是两个男人齐刷刷地拦住了她,“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不敢说一把要到八十万,起码十几二十万的你先给一点儿。我们两个大男人,为了厂子几十号老小都给你跪这儿了,你总不能让我们空手回去吧!”
“我没钱!你让开,我要回家!”
“当然,你回。今晚我们就坐这楼底下,明儿你总得出来吧?”
“你们想干嘛?”
“不干嘛,我们被人骗个精光,招待所也快住不起了,只能到处流浪,这城市这么大,至于我们在哪儿,你管不着吧!这孩子也马上开学了,对吧?”圆脸那个道。
“听说还有一个小的呢!”运动服那个道。
孟玉蕾彻底慌了神,“你们想干嘛?”
“我们能干嘛?”运动服摇了摇头,脸上是诡异的笑容。
这次,她终于觉出害怕了。她哆哆嗦嗦地抓过笑笑的手,正想要拉着她离开,忽听见笑笑喊了一声“爸爸”。
齐星辉的脚步声从未让她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从东边花坛小径跑过来,脚掌急促地拍打着路面,在混沌的夜色中显出一种让人踏实的力量。
“怎么了这是?”齐星辉一把揽过笑笑,将孟玉蕾挡在身后,“你们谁呀?你干嘛推她?”他厉声问两个男人。孟玉蕾还没见过他对人这般不客气地说话。
“这是你老婆?”圆脸那个问道。
“你们是谁?想干嘛?”
“那孟祥正就是你老丈人了?”
“有话直说。”
“他欠我们钱了,我们是来要钱的!”运动服说罢,又一次将手机掏出来,“这是欠条,你看看!父债子偿,我找她错了吗?”
齐星辉瞄了一眼,皱着了眉头,依然把她们挡在身后,“有话你们跟我说,别为难女人和孩子。”
“行,你们一家子,跟谁说都一样,只要能还钱,怎么着都行!”圆脸的男人道。
“你俩先上去!”齐星辉扭头看向孟玉蕾,指向婆婆的出租屋。
孟玉蕾有些不放心,直到被他催促,“安安还在家呢!快回去!”
孟玉蕾听罢,拉着笑笑离开了。
远远地,当她回头,三个男人依然站在一起,空气里有他们隐约的说话声,可到底说些什么,她全听不见了。
齐星辉彻夜未归,孟玉蕾也彻夜未眠。她一直站在窗前试图想观察他们的动静,可是离得远,又被树木挡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对父亲的怨恨当然有,但她更多的是对齐星辉的担心。笑笑被吓到,晚上睡觉一直不安慰,孟玉蕾只能收起情绪先顾着她。后来,她打齐星辉的手机便是关机,趁两个孩子睡着她又下去了一趟,可他们早已没了踪迹。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多,齐星辉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跌进了沙发𝖒𝖑𝖟𝖑里,头发乱七八糟,脸上已满是疲倦。
“怎么样了?”她急急问道,“怎么手机也不接?”
“给我倒杯水。”
孟玉蕾去厨房倒水,顺便把笑笑也哄进了房间。
“他们非要让我还钱,最后实在没办法,把物业的人招来了,警察来了。警察在派出所调解了一晚上,也没有太大的效果。我反复解释咱们跟爸没有什么经济往来,可是警察也需要证据。”
“这有什么难的?咱们银行流水打出来不就行了?”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齐星辉喝了口水,“我有朋友是做律师的,具体细节回头我再咨询下他。”
“那两个人呢?”
“警察劝他们回去,但他们不愿意。警察说跟当地派出所联系下,等下一步看吧!”
“可是,他们怎么能什么都知道?我有两个孩子,我刚卖了房,咱住在哪儿,他们什么都知道。”
齐星辉叹了口气,“他们也挺可怜的。当初听信了爸的什么投资项目,就牵头在他们那小厂里搞集资。厂里的职工也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几十号人凑出了八十万,结果呢,咱也都知道了。年前他俩被厂里人追着要债,没办法,只有到处打听,听说爸老家在鹤壁,还有个女儿,他们就赶过去了。他们春节也没回家,就在鹤壁过的,也是下了狠功夫,打听到了你,顺带就知道你把房子卖了。他们想着卖房子肯定是要还债的,就赶过来,想让先还他们。”
“他们怎么能知道咱们这边的地址?”
“房产中介,全市的房产中介都是通的。那有咱们身份证复印件,他们从中介那儿买的。”
孟玉蕾想起陪着她一起办手续的小伙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实在太累了,让我先睡会儿,回头再说吧。”齐星辉说摆,已经在沙发上躺了下去。
“你去卧室睡吧!沙发不舒服。”
“不想动了,就这儿。”说完,他将脸转向了沙发靠背,身体蜷缩起来。
孟玉蕾去卧室给他拿被子盖上,掖好被角。她刚站起身,齐星辉又转过头来。他双眼通红,眼皮有些肿胀。他看着孟玉蕾,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你别担心。好好准备你的考试,其他的事情有我呢!”
孟玉蕾点了头,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昨晚他突然而至的踏实与安心,可是纵然有无限的感慨与感动,她还是咽了下去。
齐星辉已然入睡,他的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孟玉蕾坐在斜角的椅子上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多年以来,齐星辉对她、对这个家,一直如此,那些复杂的、需要对外打交道的事情,他都惯于揽在自己身上,更何况现在这样的麻烦。对她来讲,他的保护是一种天然的习惯,除了心安理得的接受,她还能做什么呢?
此时,一种假想袭来,倘若她不是顾忌签证的问题而在一气之下跟他领了离婚证,那此时是否还能这般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庇护?她相信他还是会站出来,可是如果仅秉持“一日夫妻百之恩”那些残留的感情,他的心境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傍晚时分,孟玉蕾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接起来,说他在温州朋友那里,一切都不错。孟玉蕾告诉她追债的人已经找到了她,父亲在电话里沉默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敢要求你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关心我爱护我,在你发达的时候能想着我,但至少,你不要惹了一屁股麻烦的时候想起我。我还有自己的生活,我还有自己的麻烦,别人的父母都是替孩子分担的,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蕾蕾,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你有钱给人家还吗?”
“我给他打电话,求他们再缓一缓。”
孟玉蕾气得咬牙,“人家能缓的话还会连年都过不了到处奔波着找你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嘛?”
孟玉蕾倒吸一口凉气,是啊,早该知道打这个电话没什么用的。想罢,她连句再见也没说,默默挂掉了电话。父亲没有再打过来,孟玉蕾的心情比打电话前更加失落。
齐星辉终于睡醒了,他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去阳台抽了根烟,这才想起来问,“孩子呢?”
“送到妈那儿去了。”
“爸的事儿,你没跟她说吧?”
“没有。”孟玉蕾摇了摇头。
“别让她知道,不然跟着瞎担心。”
“知道。”孟玉蕾指了眼厨房,“有饺子,我给你热点儿。”
“好。”齐星辉点了头,抓起手机,又忙了起来,“赵警官,哎,是我,不好意思刚睡着了。”
孟玉蕾将饺子放进微波炉,注意力仍在齐星辉的电话上。
“可以,没问题......”他断断续续讲着,“那多谢您了......知道了,好,我过去......”
微波炉“叮”一声响,孟玉蕾被吓了一跳。
“我得赶紧过去。”齐星辉抓起外套,立刻抖擞起来,“不吃了,警察叫呢。”
“怎么说?”
“跟那边警察联系了,把他俩劝动了,他们愿意回去。”
“我在想——”孟玉蕾有些犹豫,“我们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们我爸在温州,反正他也不在乎。”
齐星辉用两只手搓了搓脸,“爸有八十万给他们吗?”
孟玉蕾低头不语。
“就算他们找到温州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让爸在温州安顿一阵子。既然都坚持到这会儿都没说,还是不要由咱们说出去的好。”
“明白。就是觉得,咱们顶着压力保护他不一定正确,而他也不一定领情。”
“这本身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领不领情无所谓。如果警察问起来,咱们或许该说,可这两个人的身份,咱们这么做不合适。就算说了,除了让他们再白跑一趟,有什么帮助呢?”
孟玉蕾点着头,看着齐星辉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穿上外套离开了。大门关上,孟玉蕾还恍在原地,她想起微波炉里的饺子,后悔没有让他吃几个再走。
第57章 纠缠内耗
齐星辉很庆幸,上门来要债的这两个人不是专业讨债公司的,否则不会这么轻易解决。而且最关键的,他俩甚至称不上是坏人,只是民间集资的无辜受害者罢了。齐星辉做项目工程出身,三教九流他都广有接触,对于搞定这两个人,并不算什么难事。
圆脸那个年长一些,叫鲍得安,当那边警察让他们的家人劝他们时,鲍得安在电话里就红了眼眶。穿脏兮兮运动服那个姓崔,是鲍得安的表弟,腿脚还有暗疾,走路时总有些颠。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能花着钱跑这么远来找他。”出了派出所大门,鲍得安依然皱着眉头。他那句“不得已”的话齐星辉不知道听多少遍了。
“我知道。”齐星辉点头,“都饿了吧?也折腾一天了。”
“可不是嘛。”小崔道。
“那边有家清真馆子,我请你们吃泡馍吧!”齐星辉道。
小崔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可表情仍是不好意思,“还得让你破费。”
“没事儿,一顿饭嘛,我也饿了。”
晚间的泡馍馆没什么人,大厅因为太空旷而有隐约的回声。齐星辉要了瓶白酒,两个凉菜。他倒三杯酒,先举起杯子,“你们大老远跑来,我先敬你们一杯。”说完,他咕咚咽了下去。
鲍得安与小崔见状,也将酒一口喝尽了。
齐星辉先是跟他们聊内蒙的情况,趁机问东问西,在确定他们没有将来西安的信息告诉别的债主之后,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
“你说那孟老六,前些年挣了那么多钱,也愣是没给他亲闺女分一点儿,啧啧——”小崔挤着眉眼道,“齐哥,咱都是有闺女的人,不懂。你说他重男轻女吧,他又没个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啧啧!”
齐星辉庆幸这些话没让孟玉蕾听见,不然她该多难受。
“我岳父母离婚早,我爱人也没有他身边长,父女俩感情是淡一些。”
“再没感情自己闺女也是亲生的。孟老六给那继子还买宝马,没想到对自己亲生闺女这么抠!”鲍得安道。
“那宝马现在也不好开了吧?”齐星辉道。
“可不是嘛,都被人开走抵债了。”
“所以说,如果我们确实从我岳父那儿受过恩慧,你们来找我,我们当然得拿出来。但我也给警察解释得很清楚,这些年我们跟他来往不多,他连孩子的压岁钱都没怎么给过,于情于理,我们确实没有义务帮他还偿还这个债务。”
鲍得安从齐星辉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儿,齐星辉给他点上。鲍得安叼着烟眯着眼道,“说实话,我们昨儿晚上见嫂子之前也在你们小区附近转了转。你们那小区在西安也就是中档,在周围也算不上好的,你们住的也还是小户型,我就估摸着你们也不是阔绰的。”
“那也比我们要好不是?”小崔道。
齐星辉透过烟雾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想到他们在妻女周围四处打探就感到后怕。他知道人被逼急了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除了循循善诱,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件事呢,除了我岳父,咱们都是受害者。但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权益,你们这种方法不行,先不说你们这天南海北到处找他有多辛苦,大过年天寒地冻,有家也不能回,就算真找到的,他现在那情况,八十万也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