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渊这才反应过来,这正是自己当初为了接下那笔布行大单所借的银钱。
当时自己允诺了他们半年之内归还,如今已然逾期。
怎么会这么恰好,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讨债的人也一起找上门来了。
邵渊这下真有了些走投无路之感。
他一时间,竟有些迷惘了。
明明自己都是按照指引之手的指示,去收缂绢丝,去巴结云家,和云斐合作。
为什么,每件事情最后的结果都是如此惨淡狼狈。
甚至于,和自己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
那一日,讨债的人将秽物泼满了邵府的大门。
邵渊这个人,也如同邵府的大门一般,臭名昭彰。
那晚,邵府的灯亮了彻夜。
直到天光初晓之时,一个身形低调的男子进了邵府。
第二日,南城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如今大家最关注的那位邵府的主人,消失不见了。
他悄悄从南城离开,不知去了何方。
而此时,云府内,云姣也正吩咐侍女打理行装,预备启程去皇都。
一旁的云老爷有些踌躇地搓了搓手,犹豫半天还是低声问道,“姣姣,皇城里达官贵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不是那么好涉足的,你当真要去吗?”
云姣此次前往皇都,一来是去云家在皇都的铺子盘账,二来,则是为了缂绢丝贡锦一事。
上次送往皇都的那批缂绢丝,让有孕的珍贵嫔大喜。
不,此刻应当称呼珍昭仪了。
珍昭仪难得见笑意,皇帝也是龙颜大悦,下旨厚赏了云家不说,更是钦定云家的缂绢丝为皇室贡锦,每月直供皇室取用。
一时间,缂绢丝在皇都里都名声大振。
不同于之前缂绢丝名声初起之时,那时的缂绢丝,虽然柔顺舒适,到底不太符合时下女子爱俏丽的本性,不过风靡了几日便消沉下来。
可如今的缂绢丝,不仅裁衣华美绚丽,穿着更是柔软非常,虽说一等的缂绢丝是仅供皇宫取用,可云氏布行的其他种类缂绢丝也不少。
一时达官贵人也是纷纷下定,竟让云家在皇都仅存的那两家布行名噪一时。
所以,云姣此次前去皇都,便是要扩大云家在皇都的生意布局。
虽说这些时日已经见识到了这个女儿的经商手段,可云父还是担忧。
皇都那个地方,不是寻常人家能立足之地,云家的钱财,在皇都那些达官贵人眼中,不过是毫无威胁之力的一块肥肉,随时都能被人吞了。
尤其云姣还是个女子,生了一副好相貌。
在南城,不管官商,总要看几分云家的面子。
可去了皇都,那就全只能看她自己了。
云姣摇了摇头。
“父亲,我在皇都,并非无依无靠,如今长平郡主已然随夫回到了皇都,她于我有贡锦之恩,女儿定然会好好攥紧这根关系。另外,宫内我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上个月,选秀结束,周婧漪初封为正五品嫔,赐封号为祥,是这批秀女中初封品阶最高的一人。
而且,云姣敢笃定,周婧漪如今在圣上面前,应该颇有几分恩宠。
因为前几日,官府给了口信,此次上贡的缂绢丝,特意新加了一批山水纹样的款式。
珍昭仪钟爱花鸟,反倒是周婧漪,擅长山水画,且当日自己送她的及笄华服,便是一幅游春踏歌的山水图样。
这批料子给谁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初入宫不过一个多月,便能得了缂绢丝的恩赏,不论是圣上发话,还是底下人孝敬,都可见周婧漪如今的地位和恩宠。
云老爷并不了解这桩内情,只是,看着云姣灼灼自信的眼神,他最终轻叹一口气,还是低头了。
自己当初一意孤行让女儿嫁人,已经是害了她一次。
如今,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自己全力助她便是。
抬眸望向云姣,云老爷低声道,“旁的我不说什么了,只是,你必须让云斐让你陪去同去皇都。”
见云姣还想摇头,他拉住云姣的手,声音更低了几分,连云姣听起来都有些模糊了。
“你别急着拒绝。云斐虽为云家义子,但在皇都,他说的话,可比我管用多了。我不是让他监视或者桎梏你,只是有他在,旁人想要害你,总会忌惮几分。”
难道是和云斐的身世有关?
云姣之前也猜测过几分云斐的身世。
毕竟,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既如此,云姣也未再拒绝。
当夜,云老爷只身来到了云斐的院子,同他长谈了许久。
待云老爷离开之时,云斐独坐在书案前,默默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主子,您当真要回去皇都吗?”
凌然站在下首,面上是不赞同的神情。
“云老爷未免有些挟恩图报了,当初您又不是走投无路,他知您身份,所以抢先一步收了您做义子,这些年也没少得好处,不然云家的产业为何能十年间连翻了好几番。您给的回报和恩情已经够多了,如今他竟还想让您回皇都,为那云小姐保驾护航……”
“够了,凌然。”
云斐放下茶盏,瞥了一眼凌然。
凌然立刻跪下噤声了。
“当初皇都那么多达官贵人,我母亲生前那么多至交好友,有一个人出手相助过吗?是,他或许有私心,但是是他不远千里北上去了皇都,将我从争斗中带了出来,我便认他这个义父。”
看到底下恭敬跪着的凌然,云斐叹了口气。
“去准备行装吧,北上,回皇都。”
第16章 回收指引之手(十六)
皇都内。
长平郡主垂首看着锦盒中那造型各异、颜色殊丽雅致的十方墨石。
仙品十景药墨。
横绝四海,无出左右的天下第一药墨。
这上面雕刻的,是天启十景,造型各异,栩栩如生。
最难得的,是这墨在制成之时,里面添加了梅片、冰片等名贵中药香料,研磨之时不仅幽香雅致,更有提神醒脑、宁心静神之功效。
自己的夫君这么多年来一直勤于政事,近几年身子越发不好了,许多病痛也找上身来。
虽说有御医一直看顾着,但是挂念自家夫君身体的长平郡主,依旧是放心不下。
她听闻过仙品十景药墨之名,便想为自家夫君寻一方来,这样即便处理公务之时,也能颐养身体。
可制这墨的长亭子大师早已云游四方去了,如今是否存活于世都无人知晓,便寻三载也不得,王芙宁便也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没想到,如今云姣却给她送来了。
“郡主殿下,这十方仙品十景药墨,是长亭子大师仙去之前,留给我家少东家的。我家少东家言,她十分敬佩腾大人为官清正之名,此墨在腾大人手中,更能造福苍生百姓,故而借花献佛,将其敬献给腾大人。”
说话的,正是云姣手底下的大掌柜周卓。
此次,他也跟着一起来了皇都,操持皇都中的布行扩张事宜。
长平郡主静默了片刻,还是合上了锦盒。
“太贵重了,这礼,我不便收。”
这云姣,当真是极细致的心思。
自己同她,不过当日及笄宴上一面之缘,虽点了她家的缂绢丝为贡锦,但两人私下并未有太多往来。
不想,她竟能送出这样一份合心意的礼。
见长平郡主拒绝,周卓也并无颓色。
“郡主殿下,我家少东家说了,药墨并算不上多么名贵之物,长亭子大师同她为忘年之交,此墨乃是长辈传给小辈之物,是疼惜之情。如今,她将此物献给腾大人,是为国之义。这是心意,并非礼物。”
这话说的,让长平郡主,即便知晓此物乃是云姣同自己攀关系的礼,也有些拒绝不了了。
她将腾修齐抬得太高,而长平郡主对自己的夫君可谓一往情深,听到此话,自然欣喜。
“那替我多谢你家少东家。”
长平郡主抬眸示意侍女接过锦盒。
而后,她又添了一句话。
“云家在皇都并无根基,如今缂绢丝正得皇宫看重,难免有人心思重些,只要云家行得正,便不用担心,皇城根下,还是讲规矩的。”
这话,便是愿意为云家撑腰了。
周卓欣喜地拜谢过。
回到云家在皇都的大宅内,周卓将今日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而后还是小心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
云姣正在看一封书信,听到他的问话,轻笑一声,“你是想问,为何今日我不去是吗?”
周卓恭顺低下头,“少东家英明。”
他不过是个掌事,哪里及得上云姣亲去来得重视。
“我若去,一来目的太过明显,若是她不收这礼,便等于撕破脸了,不如你去,还能留有余地。”
云姣轻轻放下手中的书信。
“二来,亲自上门,便等于将自己放在低位,我同她,是合作,却不是投诚,若是开头便如此低姿态,日后,云家便成了她的附庸了。”
云姣做过那么久的郡主,自然能拿捏住王芙宁的心理。
太低,显得轻贱,太高,显得过傲。
让合适的人,送上一份合心意的礼,如此,才是最合适的举动。
如今,倒也不枉自己花了十万两去高价收这药墨。
果然。
长平郡主府内,王芙宁将那方药墨放在了腾修齐的书案上,并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
听完后,腾修齐仔细端详了下药墨,叹道,“这云家这位女当家,倒的确是个聪明人。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收下便收下吧。”
见自家夫君面上的疲倦之色,王芙宁蹲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夫君,这几日你下朝之后,总是满目愁色。”
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然今日长平郡主也不会收下云姣的这份礼。如今见夫君似有愁色,她自然也是焦心。
腾修齐挥手让屋内伺候的众人退出后,方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或许有立太子之心了。”
王芙宁一惊,“太子?”
怎会如此突然?
宫内珍昭仪月前刚刚诞下一子,擢升为珍妃,如今风头正盛。
入宫不久的祥嫔也诊出了喜脉。
可见陛下龙马精神,怎会如此突然要立太子?
腾修齐摇了摇头,“我观陛下身子,并无大不妥。且大皇子平庸,二皇子淫奢,陛下一向不喜。三皇子太过年幼,祥嫔腹中的又不知男女,怎么看都不是公开立嗣的好时机,可近几日,陛下在几位重臣面前反复提及江山传承一事,不少人,颇有意动啊!”
王芙宁的神色也是一变。
江山传承,往往都是伴随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头落地,才能填起通往那顶宝座的路。
当初皇兄初登大宝之时,她还未曾入宫,却也听闻过那场染满了整座皇都的血雨。
王芙宁不禁打了个寒颤。
腾修齐忙将其揽入怀中,安慰道,“莫怕,无论如何,忠于君上总不会有大错。等再过几年,王家中人在朝中立稳脚跟,我便上旨告老还乡,带你游山玩水去可好?”
王芙宁点了点头,也有了些憧憬模样。
是夜。
腾府。
主院之内,腾修齐和王芙宁已然入睡,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猫叫声。
腾修齐的双目猛地睁开,眼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王芙宁朦胧察觉到动静,问了一句,“夫君?”
却被一双手温柔拂过后颈,沉沉又睡了过去。
“无碍,野猫叫而已,睡吧。”
披上外衣,腾修齐打开了后窗,那里站立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矮瘦男子。
“主子,他回来了。”
腾修齐抓着窗棱的手不由用力了些许,木头在手下发出吱呀的响声。
“他居然回来了?他怎么敢回来?”
第17章 回收指引之手(十七)
云家商队抵达皇都的消息,就犹如一颗小石子砸入大海之中,并未激起多少涟漪。
但在邵渊看来,却如晴天霹雳。
他来到皇都已有一月有余,如今,住在邵昀为他安排的一处小院内。
是的,他找到了这具身体的同胞弟弟,那位参军去的邵昀。
据邵昀所说,他因着战场受伤颇重,便早早退了下来,在回乡的路上,偶遇了如今的夫人,一位富户遗孀。
这位年轻貌美的寡妇,瞧中了邵昀,招他为婿。
邵昀曾言,自己曾在婚前派人回乡寻过母亲和兄长踪迹,可惜一无所获,还以为他们进了皇都赶考去了。
邵渊有些心虚,邵母死后,他将其草草葬了,便去了南城,临走之时更是谁都没透露自己的踪迹,生怕被穷亲戚找上门。
不想如今,却是自己要来投靠邵昀。
邵渊本想在和邵昀相遇之后,便立刻催动指引之手,但如今的情形,却让他有些犹豫了下来。
邵昀对于自己这个兄长,十分恭敬不说,在银钱上也十分大方。
不仅为自己置办了一处大宅,更是添了不少奴仆随从。
当邵渊试探打听他如今的境遇之时,邵昀只憨憨笑道,“夫人在银钱上十分大方,我在外的花销,她从不过问。”
可当问起他是否有参与商铺经营之时,邵昀却是摇头,表示自己并不通晓此道,故而并未沾手,一切只由夫人和管事打理。
看着身体孱弱,说着话就要咳两声的邵昀,邵渊突然有了新主意。
如今,这个邵昀眼瞧着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样子。
有没有二十年寿数都不好说。
更何况,如今他就像一个予取予求的钱袋子,自己要什么便给什么,更还有他那个神秘夫人的万贯家财。
若是邵昀一死,这些东西便都烟消云散了。
不如留着邵昀的命,他活着,带给自己的东西,不比指引之手带来的机缘小。
当然,邵渊还有一个掩藏在心底不敢言明的原因。
接连三次的失败,他已经有些畏惧这所谓指引之手的金手指了。
今日,邵昀来找他之时,不光带了好些补品,还带来了一则消息。
“我今早听我家夫人说,南城云家的少当家抵达皇都了,听闻她此次要在皇都停留一段日子,不少人都递拜帖过去了,好生热闹。”
云姣来皇都了?
邵渊近乎条件反射性地猛然站起身。
看着邵昀吃惊的神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未同他讲过和云家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