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以后花雕一直呆在望南山,还把名字改成了那人的,花雕大概,是真心爱着慕卿的吧。花伶也偷偷地去瞧过她,只见花雕巧笑嫣然,给客人们端酒,一副云淡风轻的掌柜模样。
花伶很想去问问她,在她心里,真的放下了慕卿吗?
可是她不敢,只是笼着面纱,坐在人群里,望着不远处打酒的花雕——那场火烧断了屋梁,径直地砸在了她身上,在她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吧,她已然无颜再面对花雕。
“姑娘,你也要来一壶吗?”花雕察觉到有人追随的目光,以为客人是想要喝酒,便问道。
慕卿留的钱也够花,嫁妆万两银子还放在赵泽毅那里,她也没去取。无所谓挣不挣钱,只是要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她的酒,忆起那个名唤“慕卿”的酿酒师--只要还有一人记得他的名字,他便活在这世间。
花雕酿酒只是为了打发时光,让自己忙起来,没空去想关于慕卿的点点滴滴。
“不了不了。”花伶摆手,有意识地躲闪,怕花雕看到她的面容。
大家都说,她们俩长得很像,花伶坐在小酒馆里,薄纱后的眸子打量了很久,自己看起来,也是这般傻乎乎的吗?
回家以后,老长一段时间想起来都是花雕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花伶又比对着铜镜看了很久,只觉得那是一脸的尖酸刻薄模样,自己见了都厌恶,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叶童舟:“我是不是很坏啊?”
叶童舟本来正跟怀中的叶念白玩耍,一听这话,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什么?”
面对花伶的自责,叶童舟又何尝心里好受过?慕卿这件事,是花伶做得不对,可惜他发现得晚了,不能悬崖勒马。
恍惚间,叶童舟仿佛看到了花伶刚来戏班的那段时间,那个跟在他身后喊他“童童哥哥”的小丫头。
那个跟在沈佳期后面,扎着羊角辫,手里拿着糖葫芦,一双眼笑成弯弯月牙的姑娘。
那个穿梭在戏班众人之间,一板一眼身着男装认真学戏的小女孩。
那个全柳源戏班最好的戏子,那个“花二爷”,那个花伶,那个她。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场大火,叶童舟救了她,他也看出了花伶要走的决绝,选择了成全。可惜了全柳源戏班,没了台柱子,就此陨落,一大临初神话,自那以后落幕。
是花伶亲手促成了这一切。演尽了绝情之人,却没想到最后,自己从一个有情人,变成了无情人。
有宫里的画师绘了花伶的画像,画中人是个女子,顾盼神飞,眉目含情。叶童舟藏了一卷,有时候背着她偷偷拿出来看--那是最好最真实的她啊,那个不需要伪装就把自己展现得淋漓的花伶,可惜再也回不去了,真的是遗憾啊。
有时候叶童舟也期许,要是没有遇见白无垢,一直以来伴在花伶身边的都是他,那该有多好啊,可惜没有如果,世事弄人,想如果,是最寂寞的痛。
如果没有玉霄国那一场意外该多好啊,他还能在台上,同她唱遍世间有情无情。
只可惜岁月催人老,时光不留情,改颜换面,易了是非人。
两人各自回忆着往事,见她不言语,叶童舟以为她心里介怀,便不接着说下去了。
叶念白玩得累了,就爬上花伶的腿,沉沉睡去。花伶拍着怀中孩子的背,随口唱道:“大王啊,此番出战……”
叶童舟也是唱“旦”的,听出了她唱的戏段,便接道:“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
都说项羽兵败垓下,若重回江东,卷土重来,乾坤未定,一切都未可知。可是,他那么骄傲,怎么舍得用自己的尊严,去当复国的筹码?
这世间,最难挽救的,其实是人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成与败,有时候就在一个选择之间。
二人一唱一和,只可惜,再也没有那个风光一时、名满临初的花二爷,只有一个伤心人,再也等不回她的少年。
也有一个有情郎,伴着他的姑娘,一步一步,走向苍老,任由故人不再,人心蹉跎。
第60章 酒尽桃花凉24
头疼得好像要炸裂开来,脑袋里似有千万只蜜蜂嗡嗡作响,还有依稀的人声传来,说了什么听得并不真切。
这……是来自地狱的呼唤吗?尽管眼皮沉得睁不开,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花雕还是努力地找寻着自己的意识。
内心挣扎了许久,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却发现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那灰瓦白墙、那盆茉莉花、那梨木方桌,都还摆放在记忆中的位置。花雕立刻明白了,这里是她在赵府的房间,也就是说,她如今在全县!
花雕记得她中毒了,毒还是她自己喂的。玉霄国内没有解药,玉龙吟带着她去日辄国找大夫,可他们还没有到达,她就毒发身亡了。
对!花雕记得她死了,死在了玉龙吟的马上,死得透透的。临死前,她还看见了慕卿,他骑着白马,来接她去另一个世界,一个有他的世界。
可是现在,她在赵府,她听得到鸟语,闻得见花香,也听得到回廊里有依稀人声。花雕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吃痛地皱眉,才发现这一切都不是梦。
身边没人,她根本无法知道事情缘由。玉霄和日辄,她应该出现在这两国之一,怎会出现在耿安赵府?想着,花雕也顾不上其他,一心想要找到赵泽毅,问个究竟。
可赵泽毅偏偏像躲着她似的,屋前屋后都寻不着。
寻找无果,花雕索性扯着嗓子,在屋里高声呼喊起来:“赵泽毅,赵泽毅你给我出来!”
赵泽毅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捻着酒杯看向她,也不吱声,花丫头活蹦乱跳的,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
赵泽毅正欲应花雕,却见有丫鬟走向她,顿时噤了声。
“小姐且稍安勿躁,有贵客在府,公子特地嘱咐,要我们莫要大声喧哗,免得叨扰了客人休憩。”有丫鬟见花雕这般,上前来叮嘱一番。
有客人?花雕心里咯哒跳了一下,这世间能起死回生的,赵府的客人,会不会是那个人?
抱着一丝希望,花雕试探着问了句:“那人……是男是女?”
“回小姐,是位公子。”
闻言,花雕心凉了半截,不是他,他不会在赵府以女装示人。可好奇心却在作怪,府里究竟是谁,什么人值得赵泽毅如此上心?
眼见着丫鬟走远,赵泽毅远远地朝花雕打招呼:“嗨,花儿。”
“我怎么活过来了?”花雕跑到他跟前,也懒得客气,开门见山问道。
“玉龙吟带你去了日辄国,找到了解药,你服下,就好了呗。我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可别忘了,我们是有婚约在先的,他玉龙吟可不能横刀夺爱。”赵泽毅假装淡定,将事情始末道来。
当然,这不是事实,而是赵泽毅跟慕卿“商量”过后的版本。
“我记得我死了!”花雕似乎是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依不饶道。
“瞎说,傻丫头,你肯定是记错了!”赵泽毅敷衍道。
花雕随即陷入了沉思,开始认真回想事情的经过。
“病刚痊愈,好好休息。”见她不反驳,赵泽毅也未多言,嘱咐了句就离开了。
以花雕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问法,再问下去,怕是要露馅了。
尽管赵泽毅的话是有些道理的,她就这样摆脱了玉龙吟,可花雕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当初死没死。
即便丫鬟说了赵府的贵客是位“公子”,花雕仍然不死心,摸去客房,打算在屋外看那人一眼。
远远地,便看见那人身形摇摇欲坠,面色亦是惨白,时不时的还咳嗽几声,羸弱至极。
尽管从外形上来看,那人和慕卿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花雕却并不死心,趴在墙头,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意图找到半点蛛丝马迹,却见那人目光向这边望来。
屋内人发现屋外某个偷看的姑娘,淡定地披好外衣出门,礼貌问询:“姑娘,找在下何事?”
冰冷的语气,疏离的眼神,这哪里是过去那个宠爱她的慕卿会有的状态?
墙头上某个双颊通红的姑娘答道:“没……没事……”
花雕最终确定了,此人不是慕卿,仓皇地逃回屋。
屋内的丫鬟似是等她许久了,见花雕归来,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小姐,您回啦。”
花雕心里觉得讽刺,她一介四海为家的乡野丫头,算哪门子的小姐?也就是赵泽毅看得起她罢了。
又纳闷起之前的事来,花雕一把抓过丫鬟的皓腕,问:“我之前是不是死了?”
那丫鬟被问得莫名其妙,赶紧反驳道:“胡说,小姐被公子带回来的时候,还是个鲜活着的人儿呢。”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天,赵泽毅赶着马车急匆匆归来,车里是已经被喂了血蛊的花雕,面色红润,又有了呼吸和心跳,只是睡着了一样。
而慕卿当时也在马车里,只是所有人都顾着接应这个传言中赵府未来的女主人去了,没人注意到他罢了。
又想到那个“贵客”,花雕紧接着问道:“那我是不是和听竹轩里那位贵客一起被带回来的?”
“不是。那贵客在赵府呆了段时日,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受了重伤……”丫鬟知无不言,将所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与她听。
同为病患,花雕好得差不多了,便想去看看那位贵客,就溜到了他的住处,大大方方地敲门。
来人开了门,一脸距离感地看着她,花雕忙解释:“他们说你……伤了手?我来看看。”
那人大方地撸起袖子,将伤口展现给面前人看。
是剑伤,长条触目惊心像蛇一样盘踞在他白净的手臂上——那是他跟赵泽毅抢剑的时候划伤的。
起初,赵泽毅也好奇他怎么会活过来:“我记得,上次你不是吃了很多毒药,还被刺了十几刀?”
慕卿摇头笑了笑,耐心跟他解释。
血蛊会修复他受伤的身体,在日辄国虽然伤得很重,好歹性命被血蛊救了回来。
可因为流血过多,身体里失去了近半的血蛊。
乱葬岗的异香也是因为他流了太多的血。血蛊浸染了土地,那一片的树木也因为得到了滋养,长得高大茂硕。
“活”过来以后,慕卿就“消失”在了花雕的世界。开始是易容呆在她身边,后来她被玉龙吟带走,慕卿只身回到了黄山岛。
这次本来是在赵府和老将军叙旧的,听闻花雕受了伤,慕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去玉霄国,追着玉龙吟的脚步。
捡回来的花雕却已经断了气。
他要割腕,赵泽毅不允许,经历过上次的日辄惨剧,慕卿全身上下就剩一半的血蛊,要是都给了花雕,他身上就没有任何有血蛊时的优势,赵泽毅怕到时候血止不住,血蛊的作用尚不可知,就怕花雕救不活,慕卿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恰好两个人抢剑的时候划伤了手,流下来的血都喂给了花雕。
花雕看着他的手,心中更加笃定,他不是慕卿,慕卿有血蛊庇佑,怎么会处理不好这么点小伤口?花雕嘘寒问暖了一番,就离开了,却不见,屋内人的目光随她走出好远,那目光里,有缱绻,亦有欣慰。
见花雕伤好得差不多了,慕卿私下里和赵泽毅闲聊时,便隔三差五地催着赵泽毅和花雕的婚事。赵泽毅索性开口问花雕:“你上回离府的时候说,回来后给我一个交代,所以回复是?”
上次临走之前说好了会回来给他交代,结果就是把自己给“交代”了?
既然是那人的意思,花雕自然是不会违背:“我会按照慕卿的想法,和你成亲,你择个良辰吉日吧,我都可以的。”
花雕都有些麻木了,她听过“成亲”这两个字眼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上一次,她和玉龙吟拜完了堂,气愤的皇后出现在众人面前,气急败坏地指责玉龙吟问,怎么可以为了一个昭训,放着正妃不管不顾,非要拉着他去找李菀宁,婚礼流程才不得不终止。
整个赵府又开始忙碌起来,为了公子和花小姐的婚事。
遂了他的愿,赵泽毅面对慕卿时都多了几分坦然,理直气壮地对着那张陌生的脸问道:“慕卿你到底拜过多少个师父?”
慕卿莞尔,都是些江湖术士,学了些鸡毛蒜皮的本领,真正认可他又被他认可的师父,就一个无涯子。
尔后,慕卿卸了□□,赵泽毅又感慨道:“这都十几年过去了,你的小丫头片子都长成大姑娘了,你怎么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说,你到底是活了几千岁的老妖精?”
慕卿无奈笑道:“不都是因为血蛊啊,以后就会老的。”
调侃完他,赵泽毅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唉,我说真的,你这样不怕她伤心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况且在花雕心里,我几年前就死了。”
慕卿希望还花雕自由,过她自己想过的人生,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不被禁锢在慕卿这个名字里,做着他的提线木偶,背负着属于他的人生。
虽说花雕成亲他是高兴的,可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所以在成亲前夕,慕卿决定离开,赵泽毅对外声称他是养好了伤。
正欲离去那时,花雕却突然跑到慕卿面前:“我问你,我们认识吗?”
花雕望着他的眼睛,慕卿回望着她的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认识。”
不知道怎的,这人总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花雕光顾着从他的眼睛里找答案,却忽视了他正扯着自己的袖子——每次慕卿撒谎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扯自己的袖子。
“那花雕祝公子未来目之所及皆为暖阳,心之所向皆安。”赵泽毅说客人有急事,才会在此时离开,她作为女主人,自然没有拦人的道理。
“鄙人为赵公子和夫人准备了贺礼,已经交与了赵公子,愿公子和夫人比翼齐眉,伉俪美满。”
这次离开,慕卿依旧是回到黄山岛去。自上次日辄国后,他身上的血蛊流失大部分,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所受的血蛊反噬没有以前严重了,此外,他还活过了空山谷人说的半个甲子。
代价就是,他开始变得会老,会受伤。慕卿却因此格外开心,他终于不用活得像个怪物一样了。
至于血蛊究竟有没有用,他也好奇,偷偷地用刚死去的鸡鸭做实验,居然,真的活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玉龙吟抱着花雕哭得死去活来却依旧淡定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可以救她!
只有玉龙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以为花雕已经离世。
赵府又开始忙上忙下,为了赵泽毅和花雕的婚事。日落时分,花雕得了空,蓦地瞥见桌上一把不知谁落下的剪红绸用的银制手柄小剪刀,不由得陷入回忆。
那是在湖浙的时候,花雕顽皮,从湖里捞出来一把野菱角,那菱角只有拇指盖般大小,慕卿却视若珍宝,用银柄的小剪刀,如老母亲为外出的游子缝衣般,眯着眼剪了半下午,才勉强得到一碗菱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