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衍垂下手,臂弯空落落的。怀里刚才还是温热的,冷的不免有些快。
王唯一抬高双手,脚步微压,跳起来,瓷白藕臂环在殷长衍颈项上,整个人压了上去。
“殷长衍,我又抱到你了。”
殷长衍愣怔一瞬,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空虚被填满,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
怀里沉甸甸的,一颗心也跟着落地。
他听见自己说,“嗯。”
王唯一跟在殷长衍身后进无量涧。
无量涧是罕见的福地洞天,驱晦、辟邪、聚福、纳灵,自成一个麒麟穴。他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
“觉得顺眼,就买来了。”
这么一个地方可值不少钱,就算把整个剑堂卖掉,也不一定能买得起半块地皮。
“豁,你哪里来的钱?”
“十两银子而已,算不得太贵。”
十两?十两绝不可能买得起这地方。
殷长衍说,“我和原主人有点儿交情。唯一,我们回家了。”
无量涧内种满了红花林,风一吹,叶动花飘,宛如一阵花海。
花海尽头,围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座小二楼,一楼是厨房和大堂,二楼是房间。
是临江边的家。
就连墙角冒出来的野葱都跟临江边一模一样。
上台阶,推开门。
往日的栏杆,熟悉的桌椅,烛台中烧剩一半的红蜡......一切都仿佛回到从前。
王唯一喃喃道,“真的是......回家了。”
近几日。
王唯一发现殷长衍怪怪的。
他好像没什么事儿做,总是围着她打转,远远地看着她。
她觉得他想贴贴,正好她也有那个意思,于是上前。但是等她近身时,他又不着痕迹退开数步。
啧,到头来搞得像她欲求不满一样。
第94章 第 94 章
◎原因◎
王唯一坐在躺椅里晃晃悠悠看话本子, 膝盖上是吃了半盘的红花馅饼。
又来了。
不远处,殷长衍透过花窗定定地瞧她。已经瞧了小半个时辰。
多多少少有点儿烦人。
她得跟他谈一谈。
放下话本子,脚步踩在地面青石砖上, 躺椅木头抵压声戛然而止,“殷长衍、”
殷长衍偷看被抓,有一瞬间的慌乱,下意识后退半步借着花窗藏身。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走上前, 眉眼含笑看着王唯一, “有事儿找我?红花馅饼刚出炉了一锅咸口的, 要不要试一试?嘴巴会不会干?茉莉清茶可以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殷长衍没有半分意外,“红花馅饼味道很好, 一边吃一边说可以吗?”
他很清楚她要说什么。王唯一坐回去,“要一碟咸口的。”
“好, 我这就拿过来。”
转身去取咸口红花馅饼。
脚步轻快, 腰上还系着一个碎花小围裙。
这一走就是好久。
王唯一吹着小风晒着太阳, 没一会儿就犯困。
肘部靠在椅子扶手上, 单手撑着下巴。在他回来之前合一下子眼睛, 一下下就好。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瓷盘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王唯一惊了一下,怎么迷迷糊糊睡过去, 坐直身子, “你回来了。”
“久等了吧。有人来, 我先去处理事情。现在才把红花馅饼重新烤热。”殷长衍手放在躺椅龙骨位置, 轻轻一拽, 把她连人带椅拖带身边。
取出衣袖中的宣纸红花。离开茶水铺子后, 他一直收在身边。
将宣纸折叠成方形指套, “红花馅饼比较酥,一碰就掉渣。带上它,手指不会沾渣、弄脏。”
他习惯性地拿起王唯一手腕,给她套上去,“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想到什么,顿了一下。
王唯一看着他收回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话本子。上头说村口有一个人卖美人灯笼,寡妇买了它,就夜夜笙歌;小孩买了它,就吃糖吃到身体变成糖做的;乞丐买了它,就高朋满座、妻妾成群。”
无量涧有一个书房,一本正经书都没有。全是话本子,相当一部分又破又旧,其中内容荒诞,可细思之下又有几分道理。
这不重要。她能感觉到,是因为她喜欢,殷长衍才有了收集话本子的习惯。
“殷长衍,如果你买到美人灯笼,会怎么样?”王唯一说。
“我眼睛大概会坏。放眼望去,大街上所有的人,都长着你的脸。”
王唯一愣了一下,脸蛋“腾”的热了起来。认字了,嘴皮子也变得利索,会说情话了。
既然他心中有她,为什么又不着痕迹地避开。
殷长衍想到什么,“魏璋来了,说是想探望你。要见吗?”
她更想跟他谈一谈。
罢了,见吧。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事情。
“他在哪儿?”
真的要见么。殷长衍眸中闪过一丝不赞同,“稍等,我叫他过来。”
魏璋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个纸包。
身量修长,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儿。面容俊美,一双眸子沉如深渊,却有一点星光。
唇角微扬。不是习惯性的客套笑容,而是真的心情愉悦、期待看见她。
“好久不见,王唯一,你还是那么能吃。”
王唯一:“......”
王唯一:“也没多久吧,满打满算不超过五天。我腰肢也不算胖,而且殷长衍养得起。”
“哦,我随口一说。平常不怎么联系、关系又不好的两人不来一段寒暄,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还真是这样,怪有道理的。
“给你。”
王唯一接过纸包,沉甸甸的,拆开绳子,“什么东西?”
“枣泥酥。”
“湘儿托你带来的吧,她真懂我。”
“不是。是你喜欢,我才带来的。”
王唯一心头起了狐疑,“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我了?”
魏璋脸带震惊,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上下打量王唯一,“自抬身价也该有一个度,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有事儿找你。”
“原来是有求于人。”王唯一取出一块枣泥酥送到嘴里,含混不清道,递出去一块,“要吃吗?”
“我不吃这玩意儿。”魏璋侧过头避开,“它容易碰碎,小心别掉在我衣服上。”
王唯一背离开躺椅,凑近魏璋,一脸的神神秘秘。
压低声音道,“魏璋,你与殷长衍相熟,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非常近。近到能数清魏璋根根分明的眼睫毛,以及眸中一闪而过的无措。
肩膀被长指戳了一下,轻轻地抵开。
魏璋后退两步,眉头轻拧,放下胳膊,不着痕迹地甩了一下指头,仿佛碰上了什么脏东西,“够了,不要再靠近了,我们之间情分没好到这个地步。”
“有点儿硌,你戳疼我了。”王唯一半点儿不在意,揉了揉肩膀,“魏璋,前两天我与殷长衍相认,之后他就有些不对劲儿。他总是悄悄地盯着我。”
“人的眼睛总是在情人身上多留一会儿,这很正常。”
“可是每当我亲近他的时候,他就避开。虽然他极力掩饰,可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王唯一咽下枣泥酥,眯了眯眼睛,“你说,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魏璋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要我说,他很爱王唯一。我知道殷长衍对娘子有情,却没想到,居然情深至此。”
王唯一:“......我说的跟你听到的似乎不是同一段话。”
魏璋轻移步子,撩起衣摆坐在椅子上。身姿洒脱,颈项修长,一双眸子透着股深意,不经意道,“想知道吗?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声音云淡风轻,却像一只小爪子勾在王唯一心头。
“什么意思。”
魏璋如玉手掌张开。
一阵紫光闪过,上面出现一杆竹节,竹节下挂着一个素布灯笼。
灯笼大多是女人和小孩提在手里的。男人拿着,不免有些娘里娘气。
可魏璋拿着,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像是你要翻开一本书,可书页里夹着薄刀片,而且你不知道刀片在哪一页。
魏璋直视王唯一,又问了一遍,“要看吗?”
“为什么不看。”王唯一说。
魏璋二指并拢成利刃削下一截头发,头发冒出一点儿火苗,放进灯笼中,“青丝为引,燃芯竹笼。掠影流转,一线紫烟缥缈散,人则与梦通。”
素布灯笼无风自动,慢悠悠地转了起来,而后越转越快。
晃动的烛火透过灯笼竹骨打在素布上,仿佛出现一个裙绣栀子的双面美女。一面是仁善慈悲菩萨,一面是紫面獠牙恶鬼。
一股清淡的香气儿飘到鼻翼。
就在王唯一眨眼的一瞬间,周身已然换了一番天地。
眼前天色阴沉黯淡,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有一座寂静的竹屋。
不知道为什么,王唯一十分确定竹屋里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抬步上前。
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枯叶碎裂声。
推开竹门,路过大堂,走过长长的回廊后,拐到一间隐蔽的静室。
静室四面透风,挂着的青色纱幔随风摆动,露出满墙壁的一幅幅画像。
客座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是殷长衍。
殷长衍形销骨立,清瘦不少,玄色外衣明明穿得很工整,却感觉松松垮垮系在身上。
眼睛上围了一层纱布,隐约渗了一些黑血出来。露出的半张脸苍白而精致。
王唯一心揪了起来,他眼睛怎么了?
跑上前查看,五指却透过殷长衍的头发丝。殷长衍身子连带整个静室都涣散了一下。
怎么回事儿?!
王唯一很快意识到,她在做梦,她的情绪波动会扰乱梦中的竹屋。
收回手,退后两步。
离远一些,她不打扰梦。
殷长衍似有所觉,抬头,直直地对着王唯一的方向。
竹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魏璋进入静室,穿过她的身体走向殷长衍。
王唯一有点儿失落。还以为他看得见她,原来是魏璋到了。
殷长衍薄唇轻启,“你救了我?为什么?”
魏璋“豁”了一声,惊讶地绕着殷长衍打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肯开口说话。”
“我与你并不相熟,为何救我。”肯定的语气。
“别你啊你的,我有名字,叫我魏璋。”魏璋撩起衣摆坐在蒲团上,正对着殷长衍,“看不惯明炎宗吕靖的虚伪嘴脸。吕靖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殷长衍闻到清淡的香气儿,对面的人正倾身打量着他。
他并不在意,腰间的手抓紧黄纸符。
何鸣身死道销,黄纸符失去效力,他再也听不见唯一的声音。
“要是我早一些找到你,你就不会瞎眼。”魏璋叹了一口气,视线下移,停在殷长衍手中的黄纸符上,“能不能把你手中那玩意儿扔了?你攥得太紧,时间又久,它掉渣。我这干净可爱的静室,全是一层灰扑扑的纸屑。”
殷长衍双臂收紧,呈一个回护姿势,“我不。”
“想见你娘子吗?”魏璋说。
殷长衍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垂泪菩萨允诺会让他和唯一相见,他等了又等,直到现在了,依旧什么都没等到。面前之人会比垂泪菩萨更有本事么。
而且他的眼睛......要怎么看?
“都说了,叫我魏璋。”
“你说真的,没骗我?你能让我见唯一?!”
“叫我魏璋。”
“魏璋,你能让我见唯一?!”
“我的名字不赖吧。”魏璋舒坦了,单手撑着下巴道,“确切的说,不是真正的相见。你昏迷时口中一直叫着王唯一的名字,你的梦中一定有她的存在。我能在现实与梦之间构造通道,让你一解相思之苦。”
魏璋张开手,一杆竹竿显现在掌心,竹竿的另一头是素布灯笼。
割断长发,点燃烛芯,一缕紫烟越升越高,朦胧了殷长衍的身形。
殷长衍很快入梦。
“作为你叫我名字的回报,殷长衍,我赠你一夜好梦。”魏璋声音很轻,唯恐惊醒梦中人。
头一转,脸上柔意散去,直直地看向王唯一,“朋友,不请自来,入梦相扰,魏璋善劝你,珍爱性命。”
“你看得见我?!”王唯一惊讶过后,便道,“先别恼,我们之间有误会。我是王唯一,殷长衍的娘子,经过十八年后的魏璋牵引入梦,与殷长衍相见。”
“嗯?”魏璋眉目微垂,看向王唯一的脚。她裙摆上绣着栀子图案,周身泛着紫气,确实与他同宗同源。
王唯一拿不准他信不信,犹豫道,“请你信我,不要拦我入殷长衍的梦。”
“既是如此,你便去吧。踏上紫烟,你就能入二重梦。”魏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竹竿,“二重梦很危险,你最多只能待一刻钟。过了一刻钟,稍有偏颇,便会迷失在梦境中再不能反。你要小心。”
魏璋袖子一挥,桌上香炉燃起一线香。
王唯一欣喜道,“多谢。”
忙踏上紫烟跟上殷长衍。
在二重梦中,殷长衍看到最初的家。
唯一呢?
唯一在哪里?
殷长衍喃喃叫着王唯一的名字,踏进家门。
厨房门半掩,里面传来锅铲碰撞声。
王唯一背对着他,将一盆红薯片倒进锅里,手持大漏勺,不断地搅动。
热气儿上升,朦胧了她的身形。
“唯一!真的是你!”
殷长衍心跳加速,抬步跑了上去。他想看她脸上明媚的笑,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直抱着,永远不撒手。
王唯一和厨房扭曲了一下,而后开始涣散。
“唯一!别走,别走啊!”殷长衍慌乱大喊。可他越是大声就越是激动,场景扭曲得越是厉害。
殷长衍极为聪明,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我的靠近惊扰了梦。唯一,我不看你,我不抱你,你别走,别从我眼前消失,别抛下我一人。”
殷长衍缓步退到厨房外,脚仿佛被一对看不见的钉子钉死在原地。他就这么站着,眼睛黏在王唯一身上不愿意移开,珍惜着相见的每一个瞬间。
他满心满眼都是梦中的王唯一,他不知道真正的王唯一一直站在他身后。
王唯一眼眶发酸,每一个喘息胸腔里都充满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