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佯笑,伸出手指点点见春脑门,“好啦好啦,谁都知道你心疼公主,咱们凝秀殿谁也比不上你贴心,行了么?公主哭累了,还不扶她回去歇着?”
见春便吸吸鼻子,噘着嘴,抬手去扶柔嘉。
柔嘉却没有配合地起身。她的两个婢女已经说了几个来回,她却还懵着,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的寝殿富丽华贵,却与她前些日子见过的,陈设不大一样。就比如立在床榻旁的,应该是高贵嫔最喜欢的工笔美人春睡屏风才对,怎么此时却是一架金丝锦绣山河屏风?
而见春与知夏也似乎更年少一些,对谈间神色鲜活,哪似后来的欲语还休泪先流?
金色的阳光穿过雕花繁复的木窗照进来,鎏金透雕熏炉内飘出的龙涎香雾气袅袅、四处环绕。一切有种出乎寻常的安静,仿佛刚才的国破家亡、生离死别,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见柔嘉不动,见春与知夏都有些担忧,怕她是哭伤了身体。
搀在手臂上的力道那样真实。柔嘉暗自掐紧手心,是疼的。她心中一动,忽然问,“今日是哪一年?”
见春眼睛一红,又想哭了,“今日是元隆一年。公主当真是哭伤了,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知夏给见春使了一个眼色,道,“先扶公主回去再说。”眼见陛下是不会回了,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回去,有什么话也可关起门来说。
见春便皱着眉忍着泪,闷声扶柔嘉起身。知夏在柔嘉另一旁,一边扶柔嘉,一边扭头扬声请求外间的宫人,“李公公,公主殿下不大舒服,这便要回去了,劳烦请个太医去凝秀殿。”
“不必了,我很好……”回答知夏的,是柔嘉略带哽咽的声音。她顺着两人的力道站了起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间喜极而泣。
太好了,她回到了五年前!陈昱刚刚登基,她也还未嫁给皇帝,而高贵嫔,更是还未入宫。
她还不曾国破家亡,而殷绪,也还没有惨死!
“公主……”见春愣住了,见柔嘉又哭又笑,有些受惊,带着哭腔道,“公主,您……您别吓我呀!”
“我当真很好。”柔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鸦羽似的长睫扑闪着眨去眼泪,用力捏了捏两个心腹婢女的手,“我们先回去。”
柔嘉迈步朝外走去,见春惊疑不定地跟上,知夏转身拿过桌上的彩绘牡丹食盒,也快步跟了过去。
从翔龙殿出来,柔嘉已经镇静许多,拿帕子擦净脸上的泪水,回头怀念地唤道,“见春,知夏。”
上辈子城破后,也不知这两人怎样了。不过,那样的情况,想必也没人能有善终吧?
好在,一切可以重来。
听到呼唤,见春与知夏立即靠拢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柔嘉。
柔嘉压下心酸,振奋精神,粉颊露出笑意,“我当真无碍,你们不必担心。方才只是被噩梦惊住,这会儿已经好了。”
见春便喜欢看柔嘉笑,只觉得仿佛春风吹开桃花,又美又宜人。她松了一口气,笑道,“公主好了便好,梦都是反着的,公主做了噩梦,便是要有好事发生。”
知夏却仍不放心,手中提着食盒,劝道,“不如还是让太医瞧瞧,给公主开几服药压压惊?”
柔嘉笑着摇了摇头,恬静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珠玉一样的光泽,“不用了,我很好。”
她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好过。
柔嘉向来乖巧稳妥,脸上也不似故作坚强,反倒透出一股神采奕奕来。知夏瞧了会儿,便不再劝了。
柔嘉却是低垂眼睫,看了看知夏手中食盒,道,“参汤已经冷了,回去你便倒了吧。”
从前给皇帝送汤受挫,柔嘉神情总难免有几分萧瑟,会对着冷掉的杯盏叹气。如今却如此利落地吩咐倒掉,这是想开了?
知夏心中宽慰,立即笑着答应。
主仆几人朝凝秀殿行去。凝秀殿在慈宁宫内,太后寝殿近旁,是慈宁宫正殿以外,最好的宫室。
太后知道柔嘉喜海棠,便让善种植的宫人,从各地寻了最好的海棠品种来,种在凝秀殿中。每到开花时节,凝秀殿繁花灿烂有如云霞,也是宫中一大奇景。
回到凝秀殿近旁,见春明显放松不少,低声抱怨,“陛下当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居然如此糟蹋公主的心意……”
知夏拢着秀眉,又戳见春的脑门,同样低声道,“你这张嘴,越来越敢说,看我哪天缝了它!”
“本就是。”见春不服,抬头看了看柔嘉,见柔嘉神色仍是柔和宽容,便大着胆子继续道,“自从陛下从北方回来……公主总说陛下是年岁长了,一时羞涩,过几日便好,可我总觉得——还有他们也说,陛下是在宫外遇到……遇到狐狸精了!”
“狐狸精”三个字出口,见春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脏,连忙拿袖子捂嘴。
知夏瞪她,“你还胡说!”
柔嘉瞧着慈宁宫内令人怀念的一切,耳边也没有错过两个婢女的嘴上官司。
她一向温柔,鲜少责备下人,而在陈昱巡视北方以前,凝秀殿又一直是宫内最受宠的所在,这才养成了见春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后来高贵嫔入宫,见春不知为她那嘴受了多少苦。
虽这辈子柔嘉必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再和陈昱或者高贵嫔多加纠缠,但让见春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见春,”柔嘉叹息道,“须知祸从口出。”
柔嘉嗓音清甜娇柔,教训人时,也是温柔动听。只是她鲜少说这样的重话,见春愣了下,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一时无话,柔嘉瞧着凝秀殿露出院墙的花树,心里却不太平静。
狐狸精。见春的话虽粗糙,却是说对了。
陈昱在北方遇到了高贵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女子,妩媚迷人,热情如火,以至于他回宫后也恋恋不忘,甚至厌烦起了柔嘉这个早早安排下的,寡淡未婚妻。
可惜当时的柔嘉不明白,只当陈昱年岁大了些,多了少年心事,又一时叛逆,过些时日便会好。
于是她便这样,错付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在被陈昱与高贵嫔磋磨的那些年,她经历了种种从前不可想象的磨难,能有重活到如今的机会,是上苍怜见,她理当万分珍惜,努力改变命运。
路过花团锦簇的凝秀殿院门,柔嘉没有进去,而是径直来到太后寝殿慈凤殿。知夏去处理食盒,见春跟着柔嘉进来,自行侯在一边。
慈凤殿的宫人们都是看着柔嘉长大的,一个个含笑看着她,任她随意走动。
柔嘉迈入卧室,绕过紫檀木金丝屏风,便见到了当今太后,也是她的舅母。
太后午休后起来,念了一段经文,此时正靠在罗汉床上休息。一个宫人轻轻为她捶肩。
柔嘉走过去,跪坐在她膝边,唤了一声“太后娘娘”,感觉眼睛里又浮出了水雾。
作者有话说:
本章继续红包哦,存稿丰富,小可爱们可放心入坑,每天晚六点更新,如果有事会请假
第3章 第 3 章
◎求嫁◎
见柔嘉跪坐于地,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碧彤含笑阻拦道,“地上凉,公主怎么这么坐着,快起来。”
“不碍事,我想这样坐着。”太后卧房铺了保暖的梨木地板,并不寒凉,此时柔嘉满心只想和太后亲昵,也不在意。
她满是依恋地趴在太后膝头,仿佛孤苦地飞了许久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家。
碧彤便不再劝,只转头吩咐人拿团垫过来。
太后满头青丝中夹杂了些许银发,看着柔嘉的面容是极和蔼的。她挥退捶肩的婢女,坐起身,爱怜地摸了摸柔嘉的头,打趣道,“怎么我的柔嘉越活越小了,来和哀家撒娇?”
宫人拿了团垫放在柔嘉身下,柔嘉重新趴好,抓着太后的一点衣料,感受着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抽抽鼻子,道,“我想舅母了。”
柔嘉本是镇国公与长公主独女,生来该受尽宠爱,奈何四岁那年,母亲病故。太后是柔嘉舅母,亦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她怜柔嘉年幼丧母,便将她接入了宫中。
起初太后是想抚慰柔嘉丧母之痛,后来镇国公续弦,担心继母暗中磋磨,太后索性便将柔嘉养了起来。
十三岁那年,柔嘉拼死为太子陈昱救驾,太后为她请命,先帝破例封赏,这才有了柔嘉公主的封号。
可这样百般为她、疼她的太后,最后却因她受苦伤心,因陈昱忤逆受气,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抱憾离世。
太后亲昵地点点柔嘉的额头,笑道,“这就哭鼻子了?多大的人了,这般孩儿脾性,可怎么嫁人?”
虽圣旨还未下,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最早今年秋冬,最迟明年春夏,柔嘉便会与陈昱成婚。
只是今生今世,她又怎会再嫁给陈昱?
柔嘉脸颊贴着太后膝头,软声耍赖着,“柔嘉不想嫁人。”
“孩子话。”太后失笑,“不嫁人,难道还想在舅母身边待一辈子不成?到时候你父亲不怨我,你母亲都要托梦骂我。”
俏皮话让柔嘉一时想笑,下一刻却更想哭。她的舅母如此疼爱她,只是此时的舅母必定做梦也不会知道,她嫁给陈昱后,会遭遇些什么,而舅母自己,又会遭遇些什么。
上辈子她与陈昱的婚期最终定在今年十月,而拟定大婚的圣旨下在四月,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既然此刻说到“嫁人”的话题,事情总要解决。柔嘉抬起头来,轻轻抓着太后衣摆,仰脸看向太后,清亮的眼中溢满恳切,“柔嘉确实不想离开太后,如果非要嫁,只想嫁给大将军府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
她确实再也不想离开太后。可她心中清楚,她已年近十八,如何拖延也是拖不久的。既然非嫁不可……柔嘉脑中浮现了殷绪染血的脸,那双眼睛那般明亮,如在眼前。
柔嘉话音刚落,太后的表情顿住,眉头皱出深深的沟壑。
太后明显惊怒,连同碧彤在内的慈宁宫宫人,也被柔嘉突如其来的话给惊在当场。卧房内外一时气氛凝重寂静,针落可闻。
柔嘉也知自己忽然“悔婚”,悔得还是天子之婚,这行为有多惊悚。她低头跪在地上,咬了咬下唇,却没有开口妥协。
太后盯着她小小的、娇柔的身影,肃声道,“柔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太后娘娘第一次冲她疾言厉色。柔嘉再度咬唇,嗓音发颤,却坚决,“柔嘉知道,求太后娘娘成全。”
赐婚圣旨到底未下,此刻还能转圜。若她妥协了,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她愿意相信,太后娘娘对她的爱护之心。
果然,审视了柔嘉许久之后,太后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询问身边的碧彤,“你可知道殷绪?”
她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殷绪是哪号人物。
碧彤脸上同样是纳闷,思虑道,“骠骑大将军府一个殷烈,一个殷弘,父子二人皆是朝廷重臣,殷绪却是不曾听过。”
于是太后又扭头来看柔嘉,神情复杂道,“殷绪是谁,你如何认识的?”她有些难以理解,柔嘉为何要放弃天子,转而求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柔嘉抿了抿唇,低垂了长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殷绪是大将军府不受宠的私生子,连庶子都不如,此时功名未竟,湮没无闻。别说太后与碧彤,便是说要嫁给他的柔嘉,这时也是不认识他的。
可惜上辈子,她没能问出殷绪为何要拼死护她。然而他是能为她去死的人,若要嫁,她只能、只该、只愿嫁他。
柔嘉低眉思量着道,“从前回国公府时,无意间见了两面。我见他身姿英武,气度不凡……或是能托付终生之人。”
柔嘉从不曾说谎,此时言辞虽经思虑,真正说出却还是隐约的气弱,不敢抬眼看人。
太后盯着柔嘉,神情严肃,“柔嘉,你从小,便不会撒谎。”
舅母太过了解她了。柔嘉粉颊泛红,抿紧了唇,无言以对,却也不愿认错,收回先前之语。
顿了片刻,她退后一步,深深跪了下去,双掌贴在地面,额头则抵着手背,求道,“柔嘉只愿嫁给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
如此五体投地的大礼,足见柔嘉的认真。太后再度审视了柔嘉片刻,叹道,“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
柔嘉有些心酸,又磕了一个头,哽咽道,“柔嘉不孝。”
可即便不孝,她也绝不会再嫁给陈昱了。她还想保护好太后,不再让最亲的人,复受上辈子的苦楚。
甚至她身上还担着国破家亡的秘密,可她虽贵为公主,甚至还做过皇后,却困于深宫,不通朝政,力量太过弱小,着实难以承担。
而殷绪那么勇敢坚定,凭着自己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军功,短短几年时间,从士兵做到怀化将军,能力必然是出众的。
等以后成了婚,她将这个秘密循序渐进地与他提一提,靠着彼此齐心的力量,改变最终结局的可能才大。
柔嘉从太后卧房退了出去。太后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
她从小把柔嘉当亲生女儿养,也当最中意的媳妇来养。她知这个丫头乖巧、纯善,从不曾违逆过她。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违逆,便是这样的大事。
天下皆知的婚事,柔嘉这么一悔,伤的可是天家的颜面。
可正是因为知道柔嘉乖巧、纯善,所作所为必然事出有因,所以她不愿随便拒绝,令柔嘉伤心,这才为难。
见太后烦恼,碧彤递过来一盏安神茶,又体贴地给她按着头,轻声问,“娘娘打算如何做?”
太后叹气道,“先看看殷绪再说。”
碧彤妥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去传殷绪了。
太后喝了一口茶水,望着漂浮的绿叶,想着最近听到的,关于翔龙殿的点点传言,感慨道,“想我子女缘薄,没有自己亲生,养大两个孩子,该操的心却一点不少。”
碧彤笑着安慰,“陛下与公主都被娘娘教养得好,一个比一个孝顺,便是一时违逆,想必也能很快平顺。”
“希望如此。”
柔嘉出了慈凤殿,回转自己的寝殿。
见春自动跟了过来。她一向活泼直爽,此时却格外沉默,实在是因为,被刚才柔嘉的那番话,给惊呆了。
惊疑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您……您要嫁给……”
柔嘉此时正想着许多纷杂的事情,关于自己的命运,太后的命运,殷绪的命运,脸色分外沉静。听到见春支支吾吾,她续上话,“殷绪。”
见春惊得差点咬住舌头:所以她方才没有听错,也不曾做梦,的的确确就是将军府殷绪!
“可……可殷绪是谁啊?!”见春自认几乎对柔嘉寸步不离,根本不知她的公主何时见过殷绪。
柔嘉垂下眼睫,低声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瞧见柔嘉不欲多言的神色,见春贴心地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