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忧虑地摇了摇头。她话多,方才听殷绪那惜字如金的样子,不仅觉得难受,还为殷绪捏了一把冷汗。
用那副态度对待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想必是不满意的。慈宁宫的主人一向亲切稳妥,逢人总会多说几句,初次见的人,多半也会赏点东西。可今次太后既没有与殷绪多说,也没有给他赏赐,只怕情况不妙。
主仆三人沉默间,殷绪已经走出了大殿。
柔嘉转身,再度努力漾开一抹笑,上前两步,将瓷瓶递到殷绪面前,轻声道,“你受伤了,这是药膏。”
殷绪的眼神,从洁白的瓷瓶,顺着柔嘉纤柔的手臂,落到她的笑靥上。
他受惯了恶意,忽然面对一个陌生人的讨好,下意识地怀疑。
见春为他的沉闷着急,不满道,“公主好心给你的,你怎么还不接?”
柔嘉不赞同地看了眼见春,回头细细柔柔地给殷绪解释,“这是太医院特制的,药效很好。”
知夏忍不住接口道,“我们凝秀殿也只有这一瓶。”以后公主若是要用,可就没有了。她有些惋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去猜陌生人的心思。殷绪冷漠道,“既然只此一瓶,还请公主留下。”
柔嘉连忙劝道,“没关系的,我鲜少受伤,用不着。你收下……好么?”
最后两个字,极端温柔,带着小心翼翼与恳切。
殷绪不禁抬头,便见柔嘉一双清澈的眼眸,小鹿乞食一般,殷殷看着自己。
一瞬间忽然不忍心拒绝,他接过,“……多谢公主殿下。”
见殷绪终于收下了自己的心意,柔嘉笑了起来,往旁边让了一步,软声道,“你回去罢,记得上药。”
殷绪没有作声,只低头致意,然后从她身边走过。
柔嘉看了半晌殷绪的背影,笑容敛去,转身走进了东暖阁。
太后刚嘱咐完碧彤,让她去查查殷绪的情况。这会儿见柔嘉进来,叹了口气,“我知你方才都听见了,也知你要说什么,你且等上一等,让我想想。”
柔嘉只得低眉顺目行礼,“柔嘉告退。”
第6章 第 6 章
◎毒打◎
碧彤办事干练妥当,黄昏的时候,已将殷绪的信息整理完全,送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瞧了瞧那两页纸上的小字,笑道,“哀家老了,眼也花了,还是你给哀家读吧。”
“太后娘娘春秋正盛,日月长青,怎么会老呢?”碧彤笑着轻哄,仍是拿起纸张,柔声读了起来。
良久之后,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碧彤也跟着叹气,“原来殷府二公子,是多年前殷烈去江南荡寇时,与青楼女子露水情缘生下的。这样的身世,只怕配不上公主。”
太后道,“青楼女子养大的孩子,难怪孤僻冷酷,与殷府诸人相处不好——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与柔嘉说。”
当然,她也得想想,明日陈昱请安的时候,该怎么好好为柔嘉训他几句。
另一边,殷绪回到府中,面对的是一脸焦急的父亲,与不动声色的长兄。
殷烈早已从管家那里得知了消息,包括殷绪入宫觐见与打伤殷翰,前者显然更加重要,以至于他心神不宁,竟就在大门后的影壁旁等了许久。
见殷绪回来,殷烈急急迎上前,首先见他嘴角带着明显的伤痕,便是倒抽一口凉气,“你就这样去见的太后?”
殷绪冷冷瞥他一眼,没有答话,甚至脚步不停。
殷烈勉强压下不快,换了一个问题,“怎样,太后娘娘为何召你?”
不说话的话,殷烈会不依不饶,殷绪终究冷漠道,“没什么。”太后问的,都是他的私事,本就与旁人无关。
殷烈不满这个答案,追着他的脚步,“怎会没什么?好端端的,太后怎会召见你?”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逆子得罪了什么王孙贵人?
殷绪停住,终于正眼看他,却是说的毫不相关的一句,“我要去西江大营。”
殷烈心头一堵,想不到这个紧要关头,这个逆子居然还有闲心想别的。紧接着他醒悟过来,额头冒出青筋,咬牙道,“你威胁我?!”
殷绪一脸漠然,用姿态表述着:你答应我的要求,我才会认真回答你关心的问题。
殷烈怒不可遏,目眦欲裂,“你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
自家的地盘不去,却要去什么西江大营,这不是摆明说他们父子不和吗?传出去还不让别人笑话!这个逆子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他还敢威胁他!若不是念在那一点血缘,他真该第一次见面,就将他赶出府去!
殷烈心中正悔恨交加,又想起殷绪的身世。他并不是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人,当初与殷绪娘亲结缘,也是去江南荡寇时,当地一位官员于私宴间推给他的。
那女子音色皆美,而他又喝了不少酒,这才一时失了分寸,不曾想一夜放纵就有了殷绪。
起初他并不知道殷绪的存在,八年后才被人找上门来。那时那个逆子已生了一副阴沉桀骜的性子,令他不喜,谁知道后来竟会愈演愈烈!
殷烈正是愤怒难消之时,恰好侧室周氏听到动静,带着惨不忍睹的殷翰过来了,拿手帕抹着眼泪,哭诉道,“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娘儿两做主啊!”
殷烈被周氏一闹,更觉气血冲脑,喝道,“你这个逆子,你把你弟弟打成这副模样,回来还敢给脸色我看?!”
殷绪想起了,那被殷翰偷出、又摔碎的玉佩。他死死盯着殷翰,眼神如刀,冷酷道,“我只恨没有打死他。”
可打死了殷绪,娘亲的遗物,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殷烈,他咬牙大骂,“畜生,真是个畜生!给我拿家法来!今日我就打死你这个畜生!”
无人为殷绪求情,三指宽的木杖砰砰打在殷绪背上,留下交错的血痕,而他一言不发眼神冷漠。
打到最后殷烈累了,又不想当真打死儿子传出去惹人笑话,只能停下。
而殷绪也只是擦去不小心咬破嘴唇而流下的血,一脸冷漠地回到了,自己那破败的小屋内。
他蜷缩地坐在塌上,打开了柔嘉送的药瓶。
类似薄荷般清凉幽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殷绪闻了闻,确认其中没有任何作乱的成分,又将瓷瓶盖上了。
他终究没有使用这一瓶药膏。
柔嘉夜里担忧与殷绪的婚事,很晚才睡着,却又开始频频做梦。
上辈子对陈昱早已心死,她的梦中没有几处皇帝的影子,倒是反复见到殷绪。
他一次次地救她,然后一次次地死在她身旁,以最温柔、最坚定的姿态。
“殷将军!”她低呼着醒来,脸上激动未退。
今晚是知夏值守在卧房。听到动静她立刻过来,掀开浅色刺绣帐幔坐到床边,心疼地顺着她的脊背,“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奴婢在这里。”
搂住她的温度如此舒适,柔嘉柔白手指蜷在胸口,慢慢平复着呼吸。
知夏又转身拿过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送到柔嘉面前,“公主安安神。”
柔嘉接过那触感细腻的汝瓷茶杯,慢慢喝过两口,终于彻底安心了,这才缓缓道,“我做的,不是噩梦。”
是殷绪让她的死亡变得温暖,让她不再孤寂,又怎能说那是噩梦呢?
知夏体贴道,“公主梦到了什么,与奴婢说说,也可与公主分解一二。”
上辈子已是逝者不可追,这辈子却还充满希望。柔嘉声音恬静又柔软,“我梦见,我在黑夜的丛林里迷路,怎么也走不出去,有人为我点亮了一盏灯。”
知夏被这个梦境吸引住,连忙问,“是谁?”
柔嘉浅笑起来,“是我想嫁的人。”
天色渐渐亮了,柔嘉已睡不着,起身洗漱完毕,本想去太后那边请安,考虑到只怕陈昱也到了,只得作罢。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慈凤殿内,陈昱坐在太后对面,有些出神。他想起来,昨日回翔龙殿时,宫人说柔嘉在殿内哭了一场。这让陈昱的心情有些矛盾,既烦心于柔嘉生事,好像自己欺负她似的;又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往日这个时间,柔嘉必然已来请安了,那温声笑语、如花笑靥,总是让人赏心悦目。今日她却没来?
难道自己当真过分了,伤了她的心?可谁让柔嘉天□□他献殷勤呢,真当她是自己的皇后?这不还没成婚么?何况,他现在也没那么想与她成婚了。
若是当真要娶谁……
陈昱脑海中,出现了高嬛的身影,那般热情美艳、神秘诱人的女子……
“昱儿,听说最近你与柔嘉有些嫌隙?”太后靠着红木雕龙凤呈祥的软塌,出声唤回了陈昱的心神。
陈昱眉头一拧,十分不快:哪个大嘴的走漏了风声?
至于柔嘉,他不甚在意地回道,“没有,儿臣与皇姐并无嫌隙,一切都很好。”
太后瞧着陈昱不欲长辈插手的模样,有些头疼,“若是如此,怎么柔嘉昨日与哀家说,不想嫁人了?”
不欲加重两个小辈的矛盾,太后隐瞒了有关殷绪的事。
陈昱心头对柔嘉的那一点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抬头怒冲冲道,“皇姐既不想嫁,那便不嫁了,一辈子不嫁都行!”
他还没决定当真不要柔嘉,柔嘉却先不要他了,凭什么?就算最近伤了她心,也没有哄她,可他是千千万万人的皇帝,难道还得围着她转不成?!
太后瞧着陈昱怒火冲天的脸,半是无奈半是失望,语重心长道,“昱儿,你已行冠礼、登大统,难道还要说孩子话不成?”
被太后敲打一句,陈昱镇静了些,收敛怒气,仍是有些阴沉,道,“儿臣不是说孩子话,儿臣十分冷静,不愿勉强皇姐罢了。”
柔嘉如此喜爱他,必然不会不嫁他,那样说不过是赌气罢了。想让他让步哄她?他偏不!他乃堂堂皇帝,难道还要被她拿捏不成?
她以为……她是高嬛哪?!
太后皱眉道,“还说气坏!你阿珺姐十年如一日,对你呵护备至,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贴心。你怎么就要为一句话对她如此挑剔?”
陈昱不说话了,只是梗着脖子,一副拒不知错的模样。
太后瞧了片刻,摇头叹道,“罢了,哀家不与你多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忘了你阿珺姐,曾为你去了半条命。”
最后一句话出来,陈昱面色稍缓,但片刻后却又逐渐变得恼怒。
确实,柔嘉曾在猎场的虎口下,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他也着实感激,所以这些年对她一直很好。可难道就因为她救了他,所以这辈子都要被她绑着了么?
她还敢说不想嫁他?!
瞧着陈昱那忽白忽青的脸色,太后便知他并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犯倔。
该说的话她已说过几次,犯倔的话,总要给时间他想想清楚。
太后叹道,“走罢,哀家累了。”
太后疲倦的模样令陈昱有些歉疚,收敛脾性,起身恭谨地行了一礼,“母后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陈昱出了卧房,被清晨的凉风一吹,倒是当真冷静下来,回想起了柔嘉曾为他衣裙染血的模样。
他低眉思虑着,此事已惊动太后,那么与柔嘉的矛盾总须解决。他是顾念旧情之人,虽没那么想与柔嘉成亲了,但也会信守承诺娶她,给她皇后之位和必要的恩宠。
——既然还是注定要做夫妻,那倒是可以去看看她,虽他不想退步哄她,但给她一颗定心丸,再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分寸,也是合宜的。
第7章 第 7 章
◎以死相逼◎
陈昱心中已拿定主意,但他方才才因柔嘉生气,说了那样的重话,拉不下脸主动去凝秀殿。于是他停了下来,在正厅左看右看,没话找话地嘱咐宫人。
好不容易出了慈凤殿殿门,他又站在廊下,与身边的内侍刘喜一搭一唱,欣赏起了凝秀殿的海棠花。
柔嘉估摸着时间,还以为陈昱已离开,这才出了院门,不料与陈昱狭路相逢。
柔嘉看了眼皇帝。此时的陈昱将将十六,一身玄黑金龙纹袍,年少得意,金贵无双。
他曾称她为心头至宝,也曾说,“阿珺姐,待我们成了亲,我一定将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
她以为他会做到。可他忘了自己的诺言。直到最后她才醒悟,原来他恨她,恨她被强塞给他,恨她占了皇后的位置,恨她妨碍他与高贵嫔厮守。
喜欢他么?柔嘉也不确认。她只知道,自从十二岁时,先帝半真半假与她说“阿珺这么乖,以后给舅舅舅母做媳妇”,她就再也没看过别的男子。
然而无论喜不喜欢,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面对他,她只剩心冷。而这样冷的心,只有面对殷绪时,才会温热跳动。
柔嘉垂下鸦羽似的长睫,屈膝行礼,“柔嘉见过皇上。”
陈昱太过了解柔嘉,几乎是立时察觉了她的疏远冷漠,不禁冷笑起来。
好啊,不仅不要他,还在他面前拿起乔来了。想让他哄她?他偏不哄!
陈昱也不叫柔嘉平身,大步流星到她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皮笑肉不笑道,“皇姐,听闻你与母后说,不想嫁人了?”
柔嘉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长睫,安静得好似一株馨香兰草,话语却是极干脆的,“柔嘉已向太后请旨,求嫁给大将军府殷绪。”
陈昱广袖中的双拳蓦地握紧,一时间惊怒得几乎脸颊抖动。他咬牙,字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含着说不出的阴冷,“嫁给大将军府殷绪?”
复述的过程中,他逐渐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他并不知殷绪是谁,不过柔嘉挑衅,他堂堂一国之主,总不能输了气势。于是陈昱压下心头滔天震怒,倨傲地负手而立,冷笑道,“那朕要恭喜皇姐了,终于觅得如意郎君!”
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话仍不够诛心,他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刘喜,“从朕的私库里寻几样宝物,给凝秀殿送来,就当是朕给皇姐添的嫁妆!”
柔嘉脸上并没有陈昱想象中的伤心,反而舒了一口气。有陈昱这句话,她与殷绪的婚事要成,便简单多了。
她柔柔静静地俯首,“多谢皇上。”
陈昱死死盯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走出慈宁宫,刘喜忍不住忧心地询问陈昱,“公主……当真要嫁给那殷府的……”
陈昱强让自己镇定,轻蔑一笑,“什么嫁给那姓殷的,皇姐那么喜爱朕,斗气罢了。朕不纵着她,过几日她总要来向朕求和的,看着罢!”
刘喜喜笑颜开,谄媚道,“皇上圣明!”
陈昱怒气冲冲而去,柔嘉却是神色安然,倒是身后的见春小声说了一句,“皇上当真……”
记着柔嘉的教诲,她终究没有说出“小器”一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