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儿长大啦!”皇上不想娶她便罢休,他们公府的长女权势富贵已是最盛,不稀罕那些形于外的东西,只要女儿开心就好。
说起来,嫁给她自己选的殷绪,当真会开心么?
见父亲眼中仍有明显的疑虑,柔嘉道,“等归宁那日,我将殷绪带来给父亲看看,等父亲熟识他,就知道他的好了。”
柔嘉如此说,也并不是单单维护殷绪。她想,殷府的诸人只怕靠不住,她还得为殷绪,寻一个稳妥的靠山。
薛怀文不愿拂逆柔嘉,何况婚事早就定下,圣旨都下了,他也不能如何。薛怀文心酸地一笑,“好,带他来看看。无论如何,别忘了镇国公府,永远会为你撑腰。”
柔嘉心中感动,轻笑道,“女儿记下了,多谢父亲。”
与父亲说了些话之后,柔嘉又去祠堂,拜了母亲。出来后午膳已备好,柔嘉陪父亲、李氏用了餐,回到房中,安心等待第二日的到来。
柔嘉的住处一直保留着,是府中最尊贵的东院。因着要办喜事,最近又修葺一新。
奶娘顾嬷嬷也特意从老家赶来,尽心服侍自己一手养大的公主出嫁,陪伴她走上新的人生路途。
柔嘉坐在五福雕花窗下的软榻上,听顾嬷嬷给她讲明日婚典的各种礼仪。
午后日光正盛,暑气越来越浓,采秋去给角落的冰鉴添加冰块。见春和知夏两个则手托红漆托盘站在一边,边听边笑。
讲到最后顾嬷嬷拢拢袖子,故作威严,道,“接下来就不是你们这些小丫头能听的了,都出去吧。”
明白该讲新婚当夜的夫妻之事了,虽不知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已下意识地脸红心热,两个婢女嬉嬉笑笑羞羞答答地出门。
顾嬷嬷从袖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轻咳了一声,“老身现下要讲的是洞房之事,公主殿下不必害羞……”
柔嘉表情还算镇定,只是红了耳根,抓紧了裙摆。又忍不住想,那般冷淡的殷绪,洞房之夜,也会害羞么?他害羞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大将军府内,南华院。下人们手捧红绸来来去去,装点新房,摆放明日要用的各种礼器贡品。
殷绪坐在桌边,一只修长的手臂搁在桌上,旁边一个檀木盒,盒中整齐摆放着他的婚服。
那婚服茜红大身,绛紫滚边,颜色庄重喜庆,而他的脸色却一片沉冷阴翳,身形也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
殷烈双手背后,迈着武人的方步进来。
越临近婚期,他的心情越是忐忑,为将军府的名声与未来担忧。
因实在不放心,他便进了此处看看,可一看殷绪的那副神情,他心情更不好了,出口便是叱骂,“赶紧给我收了你那冷脸!今日也就算了,若明日迎亲还是如此,岂不是叫旁人笑话叫太后怪罪?!”
殷绪不动,神色亦是不变。
殷烈瞧他油盐不进,更是气愤,咬牙道,“得罪公主太后,你死不足惜,别拖累殷府!”
殷绪终于扯动唇角笑了起来,脸上一片讥诮,“放心,我若死了,也不进殷家的坟地。”
殷烈当即气得眼前发黑,下一刻已经抓起桌上的紫砂壶,狠狠对着殷绪扔去。
第11章 第 11 章
◎叫声夫君◎
殷绪此刻正坐着,殷烈扔出的高度正对他头脸。霎时间坚固的茶壶在殷绪脑侧炸开,碎成几瓣,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下人们纷纷被这动静惊得侧目,下一刻又见怪不怪地,继续自己的活计。
有血顺着殷绪漆黑的鬓发、硬朗的下颚流下。他转过头看向殷烈,眼神极端冰冷,眼瞳中泛着森冷的光,一时间更像雪地的孤狼,在暮色中危险地盯着猎物。
殷烈见殷绪受伤,本有些后悔自己下手过重,但见了殷绪那野兽般冷酷无情的眼神,心里一突,接着所有的心软歉疚烟消云散。
这个畜生该打!
殷弘一直站在殷烈身后不曾说话,见状脸上掠过一丝心烦,劝道,“父亲,他明日就要迎亲了。”
殷烈醒悟过来:明日就要迎亲拜堂大宴宾客,今日实在不该让殷绪受伤。好在这伤在头上,发丝一遮,也看不分明。
殷烈冷哼,“请大夫过来给他看看,不要影响明日成亲。”
下人应了,殷烈又狠狠警告殷绪,“给我规矩一些,别碍了大事!”
说完也没耐心再看殷绪反应,愤愤转身离去,殷弘漠然跟上。
而此时殷府的三子,在歌舞坊。
身边友人轻佻笑道,“殷三,有当朝最貌美的公主做嫂嫂,感觉如何?”
“去去!又不是我娶,能有什么感觉?”殷翰伸手推开友人揶揄的脸,咽下另一边美人喂来的美酒,又满面疑惑道,“我们殷府上下冥思苦想了三个月,也没想明白那位公主为何非要嫁给老二。”
“谁知道呢!”友人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笑道,“不过以你家殷二的性子,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要被公主休夫。”
殷翰将疑惑抛到脑后,来了兴致,“三个月?我猜只需三个旬日的时间,要不要打赌?”
“好啊,赌就赌,选个好彩头,你们还有谁来?”
“我来!彩头不重要,重要的是赌赢!都说那位公主性子宽柔,我猜三个月不够,起码一年!”
“我赌半年!”
“我赌两年!”
“若是公主恼怒,没有休夫,而是先将殷二下狱,甚至是打死了呢?”
“有道理,”殷翰摸摸下巴,兴致勃勃,丝毫不为自家二哥的前途担忧,只笑道,“那就赌公主与我家老二何时决裂。”
一时间众人纷纷响应。
没人看好这一桩婚事,连殷绪也是如此。大夫在他脑侧敷药,带来阵阵刺痛,但他表情木然,仿佛一个木雕摆件。
他想,曲意逢迎、强硬抗旨他皆做不到,或者被休弃,或者被问罪,大概便是他的结局。
柔嘉听完奶娘的各种交代,已是日薄西山。
采秋传了膳。国公府的厨子被李氏特意交代过,每逢柔嘉回来,总是做的格外滋补精巧,却不大合柔嘉的胃口。
顾嬷嬷给她碗里夹着小菜,“公主能多吃便多吃点吧,明日只怕一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
柔嘉总是很听顾嬷嬷的话,又想到明日便能嫁给殷绪,心情喜悦,温顺地将碗里的食物一一吃下。
用膳完毕,见春与知夏伺候着柔嘉漱了口,净了手。顾嬷嬷端了一个红漆托盘进来,里面摆着两根手腕粗的雕花红烛,和一叠贡纸。
将托盘放在内室的黄梨木桌案上,顾嬷嬷满面虔诚地将红烛点燃,又慈爱地对柔嘉笑道,“这喜烛点燃了便不能熄,寓意公主婚姻美满顺顺利利。从现在起,公主可就不能迈出卧房一步了,只等明日新郎官来接。”
柔嘉脸颊红了起来,明白这是终于进了婚典的仪式。
不知明日,会见到一个怎样的殷绪?
采秋在桌案上点燃了熏香,粗使婢女抬来浴桶,倒上烟雾腾腾的热汤,见春与知夏服侍着柔嘉沐浴完毕,穿上全新的一套衣饰。
给姻缘菩萨上过香,谢他赐下姻缘,祈他继续保佑之后,柔嘉短暂地睡了一会儿,凌晨之后又被采秋轻轻唤醒——该梳头更衣了。
太后派了身边最有威信的孙嬷嬷,来替她给柔嘉梳发赐福,此刻已侯在一边。柔嘉道了声“有劳嬷嬷”,坐到妆奁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上辈子她十八岁为后,太后娘娘说,为后须得威仪。她自知不是刚强的性子与腔调,于是群臣面前,总是端着表情端着姿势,少说,少笑。
也不知那时殷绪看她,是不是觉得她矜持得像个假人。
但是现在,她在最好的年华,最自由的身份,青春年少,灵动恬美。她要以最好的样子,嫁给她最英勇的意中人。
孙嬷嬷拿着玉梳与她梳发,口中虔诚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妆奁台台面上摆满了宫中赐下的胭脂水粉,见春将花纹漂亮的八宝胭脂盒一一打开让她挑选。
柔嘉一向素净,不似其他公主喜花大心思上妆。见春担心柔嘉不用,劝道,“虽然公主天生丽质,不用这些也美过仙女,可好歹是成亲,便用上一用吧?总归喜气些。”
“好。”柔嘉轻轻笑了起来。
束发弄妆,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已是晨曦初露。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这便安心等着驸马吧。”两个嬷嬷同几个婢女扶柔嘉坐到床边,一寸寸理好裙裾与禁步丝绦,最后盖上了绣着凤戏牡丹的盖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殷绪迎亲的时间越近,柔嘉的心跳越快,捏紧了手中绣帕。
三个贴身婢女也都换了一身衣服,系着茜红腰带,面带微笑侯在一边。
忽然柔嘉难为情地开口,“对了,殷绪性子内敛,劳烦嬷嬷去前面知会一声,一会儿……别太为难他。”
婚嫁之事,总有闹亲的风俗,嫁女儿的这边不想姑爷轻易接到新娘子,便会想方设法出难题考验。别人也就罢了,殷绪只怕不善应对这种场面,柔嘉也舍不得。
顾嬷嬷才去前院探看情况,正推门进来,闻言笑着打趣道,“哎呀我的公主,别的姑爷也就算了,那可是驸马爷!府里谁敢为难他?”
大齐的公主出嫁,不开公主府,而是嫁入夫家居住。纵使驸马都尉不过五品虚职,但公府嫡长女、最受宠公主的夫婿,谁又敢当真如何呢?
俏皮话让孙嬷嬷与三个婢女也笑了起来。
柔嘉这才发觉自己关心则乱,被她们笑得脸色更红,仍是强压羞涩道,“等驸马来到门前,免跪拜礼。”
顾嬷嬷脸上慈爱盖过玩笑意味,道,“公主贴心,驸马爷好福气。”
能看得出公主十分喜爱驸马,那她们自然也将驸马当自己人来尽忠。
不多时前院喧哗起来,那边果然没有多加阻拦,很快纷杂的脚步由远及近,停在门前。
殷府的媒婆发插红花,弯腰施礼,扬声笑道,“吉时已到,恭请公主出降。”
殷绪头戴赭黑冠帽,身穿茜红喜服,与媒婆喜气相反,浑身上下充斥着,夏日阳光也晒不开的沉沉冷意。
他看着眼前的菱花槅扇门,冷峻脸上全无表情,正要掀衣拱手下跪,听里面的嬷嬷道,“公主有令,免驸马跪拜礼。”
殷绪一愣,眼神动了动,终究冷漠地低下头去,拱手行礼,声音凉寒如碎冰,“臣殷绪,恭请公主出降。”
嬷嬷道,“准。”
各道房门依次打开,殷绪看着他尊贵的新娘由人扶着,手持红绸花球走到门边。婚服庄重繁复,更衬得她纤弱娇美,可那又怎么样呢?终究是强权压人。
所有人都要他笑,但他笑不出。
殷绪正冷冷想着,下一刻柔嘉双手交叠,福下身去,软声道,“夫君”。
除了天地君亲师,柔嘉公主从不曾向任何人行礼,可这一刻,她向自己的驸马低下了臻首。
她免他跪拜、唤他“夫君”,给足了他尊重,甚至是风光。
殷绪瞳孔轻颤,脸上的冷漠有一丝龟裂,讶然看着眼前纤柔的女子。就连顾嬷嬷和孙嬷嬷都惊诧低呼,“公主!”
可这般付出,同上辈子殷绪的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柔嘉袅袅直起腰身,仿佛刚刚不过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低声道,“走吧。”
呆愣的媒婆将红绸一头递给殷绪,殷绪收起腹中惊疑,一言不发,接过绸缎,领着柔嘉,沿红毯走向前院厅堂。
隔着盖头,柔嘉看不见殷绪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殷绪的呼吸,同上辈子生死相依时那样,近在耳边,令她安稳。
迈入厅堂,正见薛怀文坐在中堂之下、太师椅中,威严地审视自己的新婿,看他跪在面前的红色蒲团上。
第12章 第 12 章
◎公主抱◎
薛怀文看着殷绪,只觉得他容貌是极好的,举止也端正从容,牵着柔嘉不急不缓,神情冷漠但眼神坚定。
这是珺儿选中的人,希望他的人品能同外貌一样出众。
薛怀文郑重嘱咐道,“老夫将女儿托付给你,你须好生待她。”
殷绪回答不出一个好字,只能深深俯下身去,磕头拜别。
柔嘉没有介意这个细节,满堂宾客看着,她公主之尊不必下跪,却也深深福下身去,良久才起。
告别薛怀文,两人沿着红毯走到府门边,媒婆将柔嘉背起,将她送上了披红挂绿的马车。
嫁妆已准备停当。整个公府下人、侍卫,连同府外的宫人、迎亲的将军府诸人、礼部的官员,忙碌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所有嫁妆搬出、绑好,将仪仗布置妥当。
望眼望去,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华盖如云、仆从成阵,蔚为大观。
因队伍过长,光传声的侍人便有八名,一个个拉长了声音高喊,“吉时到,起驾——”
顿时鞭炮与乐器声齐响,整支庞大的仪仗动了起来。
殷绪跨上马车前的高头大马,看着道路两旁护卫的羽林军,羽林军之外里三层外三层观礼的人们。
何等热闹煊赫的场面,然而殷绪面色冰冷,觉得自己仿佛局外之人。
因柔嘉公主受宠,太后特赐太极殿拜堂,皇帝亲自主婚。
队伍到了朱雀大街一分为二,一部分左转,将嫁妆先行抬入将军府安置;另一部分右转入宫。
等到了皇宫东门,又有部分人停下等候,仪仗引着公主与驸马继续前行。
过了崇华门,已近皇宫重地,不能再乘车马,好在太后贴心派了步辇来接。
殷绪下马,两位嬷嬷扶着柔嘉起身,掀开车帘出去。
新娘子脚不能沾地,此处又没有红毯,顾嬷嬷半是恭谨半是慈爱地看向殷绪,“驸马爷,请您抱公主上步辇。”
原本漠不关心的殷绪,闻言有些意外。似乎教导自己礼仪的婆子没有讲这处的细节,又或许她讲过了,他根本不愿去听。
他对这繁琐的程序心生阴郁,面色却虚无变化,冷冷上前,伸臂抱起了柔嘉。
殷绪的动作全无温柔,也不曾招呼一声。柔嘉看不见,猝不及防悬空,心下一惊,下一刻温顺地抬起手,将葱白手指搭上他肩头,轻轻扯住他一点衣料。
殷绪惯于习武,与人疏离,那双手只握过各式刀剑,莫不是冷冰冰,刚硬得能随时伤人。抱起柔嘉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人间还有如此温热柔软。
似乎,还有些香,并不浓烈,清新中透出一点甜。
而那抓住他衣料的手指染了蔻丹,一时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柔嫩娇艳,相得益彰。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轻,依赖地靠着他,小心地扯着他肩头布料,被他粗暴对待,也不争不怨,乖巧安静得很。
可这些,其实都与他无关。殷绪抛下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抱着柔嘉,漠然朝步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