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到处都是外人,柔嘉没有与他说设伏的事,只笑了笑,“一会儿多吃一些,下午好大展身手。”
殷绪浅淡一笑。
不多时知夏领着几名宫人过来。打头的宫人先是告罪,而后又带人将楼阁里里外外重新撒过雄黄粉,柔嘉这才彻底安心。
撒药的宫人离去之后,另一批宫人送来了午膳。出行在外难免不便,那午膳并不是如何丰盛,但也有六七样。安全起见,柔嘉让知夏用银针试了毒,确认无碍,这才与殷绪吃下。
吃完后又喝了一盏茶,狩猎终于开始。
殷绪仍穿着那一身铠甲,接过柔嘉递来的箭筒背上,又拿起自己的长弓。
柔嘉跟着她出门,在行宫边的空地上,见着了被群臣围住的陈昱。
陈昱已换了一身窄袖束腰龙纹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昂扬英俊,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笑着看过柔嘉,视线落在殷绪身上,道,“听说驸马身手了得,今日可要让朕开开眼。”
殷绪不动声色,沉冷着脸,低头拱手,“微臣必不辱命。”
陈昱又转头笑道,“镇国公,百里将军,你们二位便护在朕身边罢,也好让朕安心狩猎。”
他曾在这里受过野兽袭击,如此安排,也合情合理,只是柔嘉却暗自皱眉:薛怀文和百里仝,一个是殷绪岳父,一个为人正直,这是将殷绪可能的求救对象,都给调开了。
柔嘉心头泛冷:陈昱不死,大概是天理不容。
百里仝不知其中暗流,慷慨领命,“老臣遵旨!”
薛怀文却是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头,克制想要望一眼殷绪的冲动,强自平静,“微臣遵命。”
再看殷烈,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只忠心地跟在陈昱身旁。
殷绪仍是那冷肃模样,眉梢眼角纹丝不动,安稳如山,让柔嘉安定又心疼。
“皇姐可在四处转转,但不要走远,免得遇险。殷弘,派两个羽林卫护好皇姐。”陈昱又朗声安排,看起来面面俱到,实际昨晚已想了半夜。
殷弘侧头温淡地看了柔嘉一眼,拱手领命。柔嘉冷冷福身,“多谢皇上。”
交代完毕,陈昱面露得意,仿佛已看到殷绪身死,柔嘉哭着回头的模样。他笑道,“出发!”
见春搀扶着柔嘉退到一边,看无数骏马奔驰而去,马蹄声轰然,惊起一片尘土。
殷绪回头深深凝望柔嘉一眼,一挥马缰,疾驰而去。
大队人马起初还聚在一起,等到深入猎场,各自追逐着猎物而去,渐渐分散。
薛怀文、殷烈和百里仝跟着陈昱而去。殷绪一箭射中一只肥大的獐子,没有停留,朝着记忆中的山崖而去。
那边殷弘亦猎中一只野兔,眼角看到殷绪的动向,他没有迟疑,调转马头跟上,身后十几名羽林卫紧紧跟随。
待驰入一个茂密的深林,殷弘留了一人继续追踪殷绪,自己则和下属们下马,寻到提前放入此处的夜行衣,三下两下换下。
虽他必然要在人烟稀少之地诛杀殷绪,但此处到底是猎场,人人追逐猎物四处奔驰,万一击杀之时被人看到呢?他不能容许这个意外,只能再穿夜行衣。上次便是脱了铠甲以至于受伤,这次他谨记教训,将夜行衣穿在了铠甲之外。好在深山老林,也并不炎热。
匆匆穿好衣服,殷弘没有耽搁,快速上马,沿着下属留下的记号,很快追了过去。
穿过深林,驱马过了一条林间小河,再上一道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处芳草萋萋的断崖。
殷绪正策马在断崖边奔驰。殷弘看定了他,眼神逐渐冷酷。他想,他穿着防护力极强的明光铠又如何,只好箭法好,一箭射不穿,那就两箭、三箭。何况他还有刀。
只要殷绪死了,皇帝绝不会娶一个已嫁过的女子,那他……无论如何,殷绪不配得到那么尊贵又娇柔的公主。
属下策马朝殷绪围了过去,殷弘稳稳地搭弓上弦,对准殷绪。
就要到决战时刻,柔嘉心神不宁,沿着山路缓缓往猎场走去。
山林中的朱瑾和木芙蓉开得正好,还有野生兰花散发幽香,但柔嘉无心欣赏,只低眉漫步往前。但身旁还有羽林卫,太过异常恐怕惹人怀疑。柔嘉终是道,“这夏日的精致,确实与秋日不同。”
她想,如果几年前她没有拼死去救陈昱,就让陈昱那么死了,或者残了,也许如今便没有这些烦恼。
那样她还是薛府的郡主,年纪到了,便嫁给……那样便嫁不了殷绪了。且这世间,也没有这么多如果。
柔嘉收了漫无边际的思索,听见春笑道,“奴婢记得,那边有一处河流,那年先帝命人在河中圈了一处水洼,种了不少藕苗,如今藕花应当开得正好,公主不妨去看看。”
柔嘉便不紧不慢地朝那里走去。
这边殷弘搭弓上弦,对准殷绪,十几个黑衣人同时团团将殷绪围住,亮出了手中的刀。
殷绪脸色冷厉,一一将刺客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殷弘身上。
第39章 第 39 章
◎他不能死◎
正是以多欺少的时刻, 断崖两侧的树林,忽然笃笃射出利箭!
那利箭笔直朝黑衣人而去。
敌暗我明,断崖上视野开阔, 黑衣人就是活靶子。他们的铠甲更简略一些,毫无防备,竟是顷刻间,就有两人一马中箭。受伤的惨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一同散开, 包围圈顿时一乱, 有人甚至被自己的同伴撞倒。
变故突生, 殷弘脸色惊疑不定, 猛地望向树林:怎么回事,是有人乱箭射错, 还是……中了埋伏?
犹豫间很快又有利箭射来,携带万钧之势, 发出破空的声响。尽管羽林卫已有防备, 仍是有一人中箭落马, 又被马匹狠狠踩踏。
形势容不得人多想, 殷弘弓箭对准殷绪, 猛地射出——无论如何,只要杀掉殷绪就好了。
殷绪却是不退反进,快速搭弓上弦, 近距离之下, 很快射杀两人, 又轻巧地一偏头, 避过了殷弘的箭矢。
有两名黑衣人奔向左侧树林, 欲要解决林中的埋伏, 但他们的武器只有刀, 远程之下根本不敌弓箭,很快又被射死。
余下的黑衣人举刀砍来,殷绪将手中长弓砸了过去,拔出腰间长刀,冷脸狠狠横劈。
殷弘冷箭又到,殷绪往旁边一避,一个使力,将对手逼到了箭锋之下,那人中箭倒地。
殷绪和黑衣人混战一团,不再便于射箭,不然恐怕会误中殷绪,届时不说伤到他,也会干扰他的动作。树枝上的平安与薛非四人,默契地重新进行了分工,左侧留一人在树上放箭,一人下去帮助殷绪,右侧平安和薛非则仍在树上,调转箭头,专心牵制殷弘。
他们都穿着类似羽林卫的铠甲,又把脸涂黑,下巴和耳朵也做了伪装,并不担心被人认出。
殷弘亦一身明光铠,一时半会射不穿,平安与薛非大胆地没有留手,簌簌朝他射去——只要能干扰他,或者将他射下马去丧失行动力,目的便算达成。毕竟是薛府的姑爷,他们只当殷弘是愚忠,不想下杀手。
殷弘本想射杀左侧树上的埋伏者——他已根据箭矢射来的方向,判断出了他的位置,但平安与薛非的干扰让他屡屡失手。
该死!殷弘眼中生恨,脸色更加冷酷。避过接连射来的箭,狠狠射向左侧的树林,竟然一下将那人射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人跌下大树,没了声息。
平安与薛非顿时脸露不忍与愤怒,加快速度朝殷弘射箭。只是显然殷弘的中郎将之位不是白白得来,竟然每次都安全躲过,甚至动作都丝毫不乱。
确认左侧树林已经没有埋伏者,殷弘的箭矢对准平安与薛非这边。他策马跑动起来,狠狠一箭射向平安躲藏的方向,平安险险避开。
那边殷绪得到帮助,压力一减,脸色更加沉着,手中横刀横劈竖砍,戾气四溢。
血腥味浓烈得呛鼻,连殷绪英俊的脸上也沾染少许。杀到最后,所有人都已倒伏于地,只剩殷绪横刀立马,胳膊流着血,面色森冷,煞气横生。
而殷弘
已奔近了他身边。殷绪眼神亮如雪狼,飞速还刀入鞘,亦策马跑动几步,弯腰捡起地上长弓,狠狠射出最后一支箭,被殷弘躲过。
所有人都没有箭了。平安和薛非面面相觑,殷弘与殷绪已近到眼前,彼此向对方挥刀。
胜败在此一局。殷弘没有输的余地,否则一定会被陈昱重罚;甚至不只是重罚,而是杀人灭口。且他本人亦有自己的骄傲与执念,宁死都不愿输给那般“卑贱的”殷绪。
而殷绪,他只是,不想死。
靠近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这次殷弘穿了铠甲,比上次更难对付。但他不想输,输了便是死。他没有做过恶,凭什么要死呢?凭什么要死在这些装模作样、冷漠无情的人手中?
殷绪眼神冰冷,格开对方的刀,狠狠劈向他胸口,横刀撞到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殷弘亦是咬牙,专往殷绪铠甲上的薄弱处砍。
眼看着两个姑爷已经拼起命来,平安和薛非四目相对,一时都没了主意。
犹豫的功夫,显然殷绪更胜一筹,终于将殷弘的刀打落,那刀劈在殷绪身下的马背上,划出一道伤口,不深,却也足够马匹发狂。
殷弘没来得及去捡掉落的刀,殷绪一刀砍来,砍在了之前的刀口上,终于穿透铠甲,劈进了殷弘血肉,痛得他脸色涨红,额头冒出冷汗。
刀势已尽,殷绪想要拔刀,却发现拔不出来——那刀卡在铠甲里了。
殷弘杀红了眼,不顾胸前的伤,抬手将自己骏马的马缰,死死缠到殷绪马匹的脖子上,一手扯住殷绪右臂,另一手成拳,狠狠打向殷绪面门。殷绪连忙抬起另一手格挡。
一切发生在马上,而两匹骏马被迫一起狂奔,竟是发狂之中,奔向了断崖。
殷弘根本不管这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眼前之人!
他狰狞如地府出来的修罗,近距离之下,专攻殷绪要害。殷绪亦是沉冷如远古无情的战神,奋力还击。
下一刻两人身下一轻,马匹掉落山崖,两人亦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崖下坠落,坠落途中,却还在缠斗!
那边平安和薛非下树营救,却已是来不及,只在崖边唤了一声“驸马”,惊慌而又无措地看两人下坠。
殷弘受了伤,气势虽狠厉,力气却终归变小。殷绪终于找到机会,双手死死掰住他的头颅,咬牙用力往旁边一扭。
卡擦一声,殷弘的颈骨和气管一起碎裂,扒住殷绪的双手一松,眼中带着巨大的不甘,却终究渐渐涣散了眼神。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疾风刮得殷绪脸颊生疼。噼里啪啦地撞过一棵树丛,巨大的岩石迎面而来。关键时刻,殷绪终于拔出了卡在铠甲里的刀,快速扔掉,而后扯着殷弘护在自己身下。
砰的一声,伴着巨物砸在岩石上的声响,殷弘全身的骨骼碎裂大半。殷绪亦是被猛烈的冲击撞得大脑一晕,右胳膊一阵剧痛,再抓不住殷弘。
他整个人翻滚着落向巨石一侧,又是一阵下坠,糊里糊涂中又撞过不少树枝,最后终于落在了地面。
那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树叶,满是腐烂的味道,却足够柔软,救了殷绪。
殷绪只觉得大脑一阵昏沉,动了动,曲起的左臂忽然传来刺痛,不知是被什么咬了。他想要起身查看,却终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悬崖之上,平安脸上再不见轻快,求助地看向薛非。薛非平日一言不发,关键时刻却是能拿主意的,很快道,“带着他们的尸体,下崖。”
平安醒悟过来,薛非说的尸体,是薛府的两位兄弟。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将尸体留在此处,否则被人发现,必定牵累国公府。此刻他们得赶紧下崖,是死是活,都得先找到驸马。
他们从崖下上来,本就带着工具,下崖是可行的,只是此时带着两具尸体,颇费了一番功夫。
收起工具,匆匆将尸体藏到茂密的灌木丛中,平安与薛非做下记号,而后紧急寻找起殷绪来。
崖下光线昏暗,植被茂密,随着时间推移,起了朦胧雾气。两人眼前渐渐模糊,压低声音喊着“驸马”,却没有丝毫回应。
半个时辰后,他们找到了殷弘软塌塌的尸体,却还是没有找到殷绪。此时是六月,毒虫猛兽出没,崖下雾气缭绕,只怕其中还有瘴气。殷绪在这种环境中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薛非心内焦灼,面上却还是毫无表情,想了想,道,“你将尸体掩埋,我上崖上求助。”人多总归力量大。
平安忧郁问道,“那若是先来的是皇帝呢?”只怕不会救驸马,还会补刀。
薛非也很为难,“回薛府求助,一来一去一个晚上,来不及。”只能祈祷先遇到的是国公爷,或者赌皇帝人多不敢动手。
平安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迟一刻,殷绪便多一份危险,最后他只能忧愁道,“非哥小心。”
两人各行其是,薛非照旧用工具上了悬崖,此时已是乌金西坠,百鸟归林。
薛非又将自己的脸涂黑一点,找到一匹还能骑的马,快马加鞭,往人多的地方驰去。
他只希望,他能幸运地最先遇到薛怀文,否则极有可能被识破假冒羽林卫,然后当场被抓获,牵扯出驸马,导致驸马更被皇帝痛恨。
悬崖之上薛非策马狂奔,悬崖之下平安默不作声地挖坑埋人。而不见天日的深深沟壑之中,茂密枝叶掩盖之下,殷绪昏昏沉沉地醒来。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又朦胧地看不分明。殷绪艰难地使出全身力气,也只将头抬高了几寸。
身体已不再疼痛,只是异常麻痹,仿佛感觉不到。殷绪滞涩的大脑模模糊糊晃过一个念头:自己情况太过不妙。
力气用尽,脑袋再度压到柔软的地面,殷绪大口喘息着,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和忽快忽慢的心跳声——快得仿佛即将蹦出胸腔,又慢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跳。
也许他会死。殷绪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什么除了呼吸声和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见?薛非他们呢,已经离开了吗?
殷绪张了张嘴,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和嗓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滴露水在叶尖轻颤着,随后脱离,嗒的一声,落到殷绪脸上,又顺着脸庞滚落。朦胧的世界里,他分不清那些盘旋的老藤、阴森的树影,只觉得状若虫兽,危机四伏。
殷绪再一次想到,也许他会死。五指扭曲地扣紧地面,抓出一个深深的印痕
他不能死。
他还记得,他对她说过自己不会有事,也说过不会让皇帝阴谋得逞。他不能食言。
她那么爱哭,如果他死了,她一定会哭肿双眼。
他不能死,她还在等他回去。
殷绪重新积蓄力量,再一次抬头,艰难地转动,寻找生机。透过茂密的枝叶,他终于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藤蔓半遮半掩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