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从崖上传来,惊起一群乌鸦。
是殷烈。有火把往崖边靠拢,看样子是想下来。
对了,殷弘。柔嘉终于想起,这个被她慌忙之间遗忘了许久的人,立即转头看向周凌风,“可知中郎将在什么地方?”
周凌风一路折腾下来仍是精神饱满,中气十足道,“草民不知,从狩猎开始便一直不曾见过他。”
柔嘉失望。殷绪的埋伏计划是否奏效,与殷弘对战是输是赢,殷弘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种种问题答案,她全不知晓。
她一点讯息也不知,薛非平安他们也不知在何处。可情势容不得她多想,殷绪命悬一线,她不信任殷烈,绝对要赶在殷烈之前,找到殷绪。
柔嘉没再耽搁,从药箱中拿出装有解毒含片的药瓶,数了数,一共只有十一片。
他们一行有十二人,根本不够,且这药片还得为殷绪留上些许。
毫不犹豫,柔嘉将吊命的人参和消炎止血的药丸各倒出一些,和三片解毒含片放在一起,用随身的手帕紧紧裹好,放入了袖袋之中——如此危急时刻,还是将救命的药分开放置为好,否则他们走散,寻到殷绪的人无药可用,就着实冤枉。
将剩下的解毒含片数了六片出来,柔嘉自己含了一片,其余五片交给周凌风分出,“服用含片的人随我下去,其他人留守。”
周凌风麻利地含下药片,又给了太监一片,其余三片就近分给羽林卫。而后蹲下身将药箱整理一番,复又背上。
几人动作快慢不一。柔嘉心知自己既非羽林卫将领,又不是能直接调动羽林卫的皇帝,也并不十分信任他们,因此并不强令他们加速,只自己提了裙摆,焦急又小心地下去。
周凌风和那太监紧紧跟在她身后,提醒道,“公主小心。”
那是柔嘉两辈子加起来,最难走的一条路。视线如此朦胧,几步之外便分不清人影,前行的每一处都是拦路的枝干和野藤,脚下的各种野草高得能没过小腿,辨不清下面是实地还是水洼,亦或者是巨石边缘。
好在雄黄粉起效,他们并未遇到什么虫蛇。
柔嘉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手掩鼻,另一手时不时扶住树干借力,急声呼唤,“殷绪!”
身后的护卫逐渐和她错开,在别处喊,“驸马!驸马——都尉大人!”
渐渐地,他们的嗓音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沙哑。可见即便有含片,对这浓雾瘴气,效用并不大。柔嘉将口鼻又捂得紧了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找不到殷绪的焦灼与绝望笼罩在柔嘉心头。
“殷绪……”她拖着发酸的小腿,红着眼眶快走几步,和身后的太监周凌风也拉开了一点距离。
正是如此时刻,柔嘉忽然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倒去,跌在柔软的地面。
大约有四尺的落差,柔嘉这一跌并不轻松,加之又受浓雾影响,虽未受伤,却是颇有些头昏脑胀。来不及稳住身形,她又顺着陡坡往下滚去,撞上一丛颇有韧性的树藤,被弹拨着转了一个弯,又滚落两息,终于停住。
身上脸上都火辣辣的,大约有不少淤伤和划痕。身体的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痛,痛得柔嘉落下两颗泪珠,又被自己强撑着忍住。
她不能哭。没找到殷绪之前,她不能哭。柔嘉将下唇咬得死紧,慢慢撑起上身。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只是枝叶太过浓密,加上雾气遮蔽,她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她想起,知夏塞在她袖中的火折子,连忙拿出。顺手又摸了摸包裹起的药物,都还在。柔嘉稍稍心安。
将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在雾气中挣扎,幽幽照亮极小的一方天地。柔嘉赫然发现,面前的地上,有一个抓痕——五个指印,手指修长有力。
怔怔将自己的手掌印上去,柔嘉意识到,那必然是一支人的手,比她的手更大。
强烈的预感袭来:那就是殷绪的手!
喜悦忽然溢满胸腔,柔嘉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感觉身上充满力量。
柔嘉爬起身,顺着抓痕往前,看到更多爬行的痕迹。喉头一哽,她什么也顾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奔去。
爬行痕迹的尽头,是一处茂密藤叶遮掩的洞口。柔嘉克制住身上因激动而起的战栗,奋力爬了进去。
而后看到,穿着明光铠的殷绪,悄无声息地躺在洞中。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连珠一样滚落。柔嘉哭着上前,跪坐在他身边,唤他,“殷绪……”
殷绪一无所觉,右臂扭曲出一个怪异的角度,说明他受的伤;脸色憔悴,唇色苍白中透出一点青。
柔嘉眼泪流得更凶,伸手轻拍他的脸,再度唤他。
掌下的皮肤热得烫人,仿佛火烧一般。柔嘉猛地缩手,呆愣极短的时间,猛地清醒过来。
她不能慌,也不能乱。殷绪需要他。
狠狠一擦眼泪,柔嘉将火折子立在一边,拿出袖袋中的药物,解开手帕摊在身旁。
将手拭净,柔嘉左手拿了消炎药丸,右手伸出手指将殷绪薄唇揉开,继续往内,抵住了齿关。
昏迷的人毫无知觉,紧紧合住牙齿,怎么揉也不分开。不分开,便喂不进那救命药物。
柔嘉眼中漫出水雾,捧住他的脸颊,低头靠近哀求,“殷绪,张开嘴,张开嘴……”
片刻之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殷绪仍是紧闭双眼,下颚却是轻轻一动,齿关启开一条小缝。
柔嘉转悲为喜,伸指将他齿关分得更开一些,而后将药丸塞入,继续低声恳求,“殷绪,吞下去……”
昏睡的人极缓慢地,配合了柔嘉的动作。
喂完两粒药丸,柔嘉再度伸手,这次,是要拨开他的舌头。
手指的触感柔软湿滑,只是此刻什么暧昧羞耻都是顾不得的。柔嘉只急迫而小心地挑起他的舌,趁机将人参薄片塞入,压在他舌下。
最要紧的药物已经用上,柔嘉酸楚地用额头抵住他的,同他亲昵一刻,在心中祈祷,希望殷绪能赶快好转。
火折子并不能使用太久,柔嘉珍惜地将它收起。而后摸黑解掉殷绪身上沉重的铠甲,将已被露水打湿的外衫脱下,摸索出最湿的一处,给他擦拭脸颊和脖颈。
她不敢动他折断的右臂,咬唇快速解开他的衣襟,擦拭他的肩膀和前胸。
做完这一切,柔嘉回到洞口边,小心掀起一点藤蔓,悄悄往外看去。
外面依旧是朦胧一片,只远处有两团影影绰绰的光团,似乎是火把。也不知那火把下,是殷烈,还是羽林卫,或者别的谁。
她不能拿殷绪的命去冒险。
柔嘉将藤蔓遮得更严密了些,耳边听到殷绪的呼吸急促了些,连忙回到他身边,吹亮火折子查探。
她探手去贴殷绪额头。此时那额头已不再发烫,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凉得仿佛能将人骨头冻住。
他根本就没有发汗,这样的冰凉……仿佛下一刻就能变成毫无温度的死人。
眼泪漫出眼眶。微湿的外衫不能给生病受伤的人用,柔嘉抖着手脱下自己干燥的襦衫,裹在殷绪身上;又小心避开他的右臂,俯身用力抱起殷绪上身,贴在自己温暖的胸口。
泪珠一颗颗滴在殷绪身上,她反复用力摩擦他的肩膀与后背,又将腿也缠上他的双腿,一遍一遍地低唤,“殷绪,殷绪,醒过来……”
如果此刻殷绪当真在鬼门关前徘徊,求求听见她的声音。
你不能死。
殷绪终于被她连翻的摆弄唤回了意识,只是仍未彻底清醒,也没有力气说话与动作。他感受到脸颊上温热滑腻的触感,和隆起的弧度,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雪白的胸口。
若说不震惊是假的。只是柔嘉的哀哭和眼泪,让他生不出任何轻浮,只满心酸软。他想说“别哭,我不会死”,却使不出丝毫力气。
眨了几下眼睛,他终于又沉沉昏睡过去。
柔嘉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怀中人的躯体终于有了温度,这才喜悦地一擦眼泪,小心将他放平。
怕他再失温,柔嘉没有穿回襦衫,依旧盖着他,只拾过一边的长衫草草裹上,而后小心检查起了殷绪的身体。她想,只有尽可能找到所有伤处,才能正确进行下一步。
轻柔地一点点往上揭开裤腿,并没有发现明显伤痕,柔嘉又来到他身体左侧,慢慢掀开左臂衣袖。
这时她才发现,殷绪手腕往上,整只小臂都已经青黑浮肿,往上臂蔓延。而那颜色最黑的一处,两个细小的齿痕异常明显。
右臂摔断,左臂中毒,柔嘉死死咬唇忍住眼泪,拼命劝说自己镇定。
虽然万般心疼殷绪受的苦,可既然找到伤处,就得继续下去……
她不知还有多少难关,也不知还有谁能来帮助他们。外面的人是敌是友根本不分明,羽林卫又多,她丝毫不敢,拿殷绪的性命去赌。
她只知道她千辛万苦找到殷绪,绝不要眼睁睁看他去死。
柔嘉将唇咬得泛出血色,终于冷静了一些,摸到腰间的香囊。对了,她有雄黄粉,能治蛇毒,而雄黄粉有毒,只能外用。殷绪中毒似乎颇深,在外用之前……
十指连心,手臂大约也连着心。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毒素继续蔓延,侵入心脏。
柔嘉将余下的药物直接装入袖袋,将那手帕绑在殷绪上臂,又用长长的指甲,死死掐在殷绪伤口,直到将皮肉掐破,流出黑色的血。
还不够。柔嘉低头,启唇吻在他伤口,用力吮吸,想要尽可能吸出他的毒血。
洞内没有瘴气,殷绪被柔嘉来来回回摆弄许久,终于恢复意识,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上的温热和柔软,似乎,还有些濡湿。
舌下有什么东西,味道发苦,应当是什么药。眼前有浅淡的昏黄,说明有光。
殷绪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柔嘉凌乱的发顶。她跪坐在他身边,衣衫不整,低头弯腰,在……吮吻他的手臂。那手臂乌沉沉的发涨,一看便知是中了毒。
殷绪,“!”
她不怕中毒吗?怎么那么傻?
殷绪心中震动,只是身体沉重,无法做出太大的动作,只能用力缩回手臂。
感觉到手间的挣扎,柔嘉抬头,对上殷绪那依旧深邃明亮的眼睛。
数不清自己今日哭了多少次,柔嘉却再顾不得羞耻惭愧,眼泪汹涌而出,扑在他胸口,哽咽唤他,“殷绪……”
她当真是害怕得要死,担忧得要死,如今见他醒来,又如何控制得住情绪。她只想尽情地哭,连衣襟一侧滑落,露出皓月一样的肩头,都顾不得。
殷绪望着哭成泪人的柔嘉,手指蜷了蜷,终于抬起,越过雪白的肩头,温柔抚住她柔软的长发与后脑。
轻咳一声,发现声音回来了。殷绪将舌下药物吞下,而后沙哑地问,“不怕……中毒吗?”
柔嘉本是发泄情绪的时刻,当即答道,“不怕。你若死了,我也不活。”声音虽小,却沁染着任性,一时别样的娇。
也让殷绪的心肠,一寸寸尽皆柔软颤动。他清晰地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给他送药;明艳又赤城地让他唤她阿珺;无微不至地处处维护他;甚至现在,奋不顾身地将他搭救。
她脸上还有枯枝划出来的伤口,眼中却只有他……
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心中疑问的答案。她这样一朵人间富贵花,锦衣玉食,无数人宠爱,为何要到他这个卑贱的私生子面前受苦?
自然是因为喜欢。
这就是喜欢。
殷绪左手转到她耳边,想轻轻抬起她的头,柔嘉却僵硬着抵触,死活不愿抬起。
无它,全因她痛快哭完,终于意识到殷绪身上还盖着她的襦衫,而她只着一件对襟无扣长衫,里面便是贴身亵衣,什么也遮不住。
甚至她的左侧肩头还凉嗖嗖的,不需看就知已露出来。
她终于羞窘得面红耳赤,死死埋着头,颤声道,“你……你闭上眼。”
明白姑娘已发觉窘境,殷绪也有些不自在,轻轻“嗯”了一声。
柔嘉这才拉起衣襟用力合拢抓紧,抬头见殷绪果然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便小心翼翼拿过襦衫,背过身,脱去外衫。
欺霜赛雪的脊背露了出来,细腻如上等瓷器,本是没有瑕疵的,此刻却添了一些淤伤和擦伤。
殷绪并不是食言的人,现下却不知为何,生了耍赖欺负她的念头,睁开眼睛,正好瞧见那动人心神的脊背。
凌乱的青紫淤伤,像极了他旖旎梦里弄出的痕迹。一对琵琶骨宛如蝴蝶展翅。
喉头干涩发紧,眼眸颤动,他抿唇,努力克制呼吸,大胆甚至是不舍地将那后背看过,这才慢慢合上眼睫。
柔嘉穿好衣衫转身,低头羞道,“好了。”
殷绪睁开眼睛,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动荡心思尽去,只余心疼。视线再落到她唇边,那红唇因为用力,更显娇艳,又沾染上黑红血迹。
他的血。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还说他若死了,她也不活。
殷绪心跳鼓动,笑了起来,长指揩去她唇角血迹,沙哑道,“傻子。”
柔嘉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明朗温柔的笑容,也懂了他行为的意义。喜悦又羞窘地,她挪开视线,又小声嘟囔,“我不傻,你大胆……”
眼光流转间,掠过殷绪左臂,柔嘉想起来,还得继续治蛇毒。拾起放在一边的外衫,柔嘉用力撕扯,想扯下一条布带。只是那外衫样式庄重,用料厚实,针线极为细密,柔嘉根本撕不动。
殷绪大约猜到了她的意图,轻声道,“我来。”
他右臂不能动,一只手十分不便。柔嘉将长衫拿过去,双手扯住衣摆一边,殷绪单手扯住另一边,一个用力,撕拉一声,终于成功撕下布条。
让殷绪摆好手臂,柔嘉拆开香囊,将雄黄粉撒在伤口,又用微湿的布条一道道包好。
做完这些,柔嘉又喂了两片解毒药片,让殷绪吃下。
处理好左臂,剩下的是右臂。柔嘉完全不懂如何接骨,甚至一动不敢动。
殷绪也知自己这条手臂是摔折了。露出一个安抚的表情,他虚弱道,“不怕,帮我捡一根粗树枝来,要直的。”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一个新版的文案,不知大家喜欢哪一版呀?感谢在2023-05-04 19:52:48~2023-05-05 16:5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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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揽她入怀◎
从那般高的悬崖坠下, 只是摔折一条手臂已是万幸。殷绪因发热与中毒虚弱得无法动弹,只能依靠柔嘉为他寻一根树枝。
想到深夜林中危险,他又将残留着浓郁雄黄味道的香囊递给柔嘉, 低声嘱咐道,“就在洞口周围,不要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