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绪咬牙,右臂已经不能动了,他将左臂绷得请紧鼓起,终于让自己翻了一个身,而后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那里爬去。
他必须离开这个沟壑。否则不说毒虫野兽,便是这树林里的露水和瘴气,就能很快要了他的命。
第40章 第 40 章
◎我要去找殷绪◎
悬崖之上,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不幸而又幸运的,薛非当先遇到的是一个面生的公子。那公子是庶出, 此次来只为崭露头角,与羽林卫和薛府都不熟。
薛非策马而立,沉声朝他喊,“驸马落入那边山崖, 快喊人来!”
那公子没有看出薛非的伪装, 只是颇为热心, 又觉得兴许能立功, 立即调转马头去寻人。
薛非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悬崖, 下到崖下,收起了工具。
崖下深林中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薛非点燃了火把。又和平安寻找了一会儿, 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渐渐却被雾气熏得头昏脑涨。
再继续下去, 不仅找不到驸马, 他们两人也会折进去。薛非与平安自觉身死事小,若是被发现,连累国公和公主事大。两人无法, 只能先行离开。
崖上, 三个武将跟随在少年天子身边, 只一个百里仝全心全意, 薛怀文与殷烈都牵挂着悬崖那边的事, 显得心不在焉。
薛怀文抬头看了看天色, 落日熔金, 万道光线渐渐隐没,整个森林将要陷入黑暗。
黑暗中的猎场更是危险重重。也不知殷绪那边,情况如何了。
薛怀文转头又看向殷烈,对方显然不擅长做伪,脸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墨汁,连皇帝唤他竟也没有听见。
陈昱笑着又唤了一声,“殷爱卿,今日怎么没见你大展雄风?”
正担心着殷弘的殷烈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行礼,“皇上面前,微臣不敢卖弄,只求护卫皇上。”
陈昱十分愉悦,“你们殷家世代忠心,朕深感欣慰。”
殷烈更显恭谨,“为皇上尽忠是臣子本分。”
薛怀文微微挑眉,心道你们尽忠到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地步,也是一种能耐。
正说话间,忽然一个面目周正的公子纵马疾驰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抱拳行礼道,“皇上,有羽林卫来报,驸马于东南山崖处坠崖,求皇上派人救援!”
薛怀文猛地坐直身子,脸上露出焦急:坠崖,怎么会坠崖?!他差点脱口而出,但顾忌着皇帝还未开口,又生生按捺。
殷烈也是坐直了些,眉头拧出深深的沟壑:殷绪坠崖,弘儿呢?怎么还不见踪影?
陈昱却是眉宇间掠过得色,故意装出惊诧的模样,“坠崖?怎会坠崖呢?”
那公子道,“草民也不知,只想着赶紧救人,故速来禀报陛下。”
陈昱自然不想去救助殷绪,只是总得装装样子,故意担忧道,“驸马与皇姐伉俪情深,不料竟发生此等事,是朕疏忽对不住皇姐,众卿快速速随朕去救援!”
说着便调转马头,率先朝东南方向行去,模样虽紧急,马速却不快,还朝后看了两眼,盯着薛怀文的行踪。后边百里仝连忙纵马跟上。
薛怀文略一沉吟,陈昱只怕不仅不愿去救,还会拖着他与百里仝。殷烈也指望不上,他还得另寻一个万分信任的人。
一个令他万分信任,熟悉埋伏地点,此刻也不会被陈昱拖住的人——答案只有柔嘉。
陈昱没有开口,自己“多此一举”,必然会得罪陈昱,只是事关殷绪性命和女儿的终生幸福,薛怀文不得不这样做。
既然不得不承担得罪陈昱的后果,但薛怀文觉得,可以拉一个人下水。他挥动缰绳,几步赶上殷烈,焦急道,“亲家公,此等大事,恐怕得让公主知晓。”
殷烈也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升起强烈的不详预感,眼睛直直盯着东南方向。薛怀文说得在理,他不能反对,只含糊道,“当……然。”
薛怀文左右看了一番,看到了那个报信的公子——很是陌生的一张脸,出身应当不高,那么便不会卷进高处的各种纷争;愿意奔驰为殷绪报信,至少和殷绪是没有冲突的。
那公子原本还想为皇帝带路,只是不曾想皇帝如此慷慨激昂,如此急于救人,连说出带路之语的机会都未给他,就匆匆策马前行。那公子一时怔愣,下意识将马驱到一边给皇帝让路,立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怀文策马前行几步,低头冲那公子道,“贤侄,劳烦你帮个忙,回行宫知会公主一声。”
那公子父兄确实在朝为官,只是父亲已逝,兄长是微末小官。薛怀文一声“贤侄”,实属大大的抬举。
那公子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拱手,“国公大人放心,在下必定办妥!”
说完便志气昂扬地离开了。
前边陈昱也发现了薛怀文的动作,皱了皱眉,但没有出声。东南山崖他知道,那里崖高地险,崖下也没有能逃生的水路。殷绪先是被殷弘带人围杀,后又坠崖,必然凶多吉少。
既然断定殷绪多半是死了,陈昱觉得,他拖住薛怀文不去救援寻尸已是周密,再要阻止薛怀文派人通知柔嘉,则是画蛇添足了,倒容易引人怀疑。因此陈昱虽不快,到底没有出口阻碍。
往前又行了一段路,夜幕一层层压下来,一群乌鸦忽地从状若鬼魅的深林里飞出,惊得众人马匹原地不安地踏步。
百里仝看了一番周围的景象,皱眉道,“皇上,天色昏暗,林中危险,老臣请皇上保重龙体先行折返,搜救驸马一事,可交代给臣等。”
陈昱心中得意,面上仍是焦急道,“皇姐对朕恩深义重,驸马身陷危险,朕岂可作壁上观?!”
百里仝劝道,“皇上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只是皇上安危关乎江山社稷,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陈昱皱眉,坚持策马又前行了几步,两只野兽的黑影窸窸窣窣从路旁的树林跑过,惊得马匹又是乱踏。
百里仝失声,“皇上!”
情势如此,薛怀文和殷烈也跟着附和,“请皇上保重龙体,不要亲身涉险。”
陈昱只得烦躁地皱眉叹息,“如此朕便折返罢。殷烈,接下来便由你带人前去,一定要救回驸马!”
陈昱是故意选择殷烈,他知道这位大将军极为不喜自己的二子,和自己的长子却颇为默契。此次埋伏殷烈未必不知道。就算当真不知道,此时带人前去,若遇着殷弘,听殷弘一说,也该懂了。
殷烈与殷弘父子对皇帝皆忠心不二,面对自己和殷绪的冲突,他们知道该怎么选。就算殷烈对殷绪还残存着一点血脉之情,殷弘已经入局,长子和次子之间怎么选,他也该知道。
殷绪已是死定了,再不可能有一线生机。
殷烈是殷绪父亲,派父亲去救助儿子天经地义,没有人会心生怀疑。陈昱觉得这个计划已经万无一失。
殷烈心中仍担忧着还未折返的殷弘,抱拳领命道,“微臣遵命!”
带着身后的一队羽林卫,殷烈策马而去。陈昱装作仍旧牵挂的模样,驻马观望良久,这才调转马头,“众卿随朕回去罢。”
薛怀文面沉如水地跟了过去。
另一边,暮色降临,柔嘉踏着夕阳的一点余晖回了自己住处。
知夏见她心事重重,特意从膳房端了一碗甜羹过来,劝道,“晚膳不知何时开始,公主先垫一垫。”
柔嘉看着那瓷碗,心思却还在殷绪那边,蹙眉道,“我吃不下。”
见春故意打趣哄她开心,道,“公主多少用一些,否则驸马回来,公主都没有力气为他卸甲。”
柔嘉扯出一抹无力的笑容来,见春又道,“公主先用着,奴婢去阁楼看看有没有人回。”
怔怔看着见春上楼,柔嘉这才镇静一些,接过细腻瓷碗,低头细吃起来。
不多时见春蹭蹭下楼,走到柔嘉身边,一脸疑惑道,“奴婢远远看到有人打马回来,模样急匆匆的,仿佛有什么要紧事。”
柔嘉本就担心,这下更是坐不住,将碗还给知夏,拿帕子拭过唇,便匆匆往正门行去。两个婢女连忙跟上。
刚走到行宫正门,便遇见那位公子。对方见着她,速速下马行礼,“公主殿下,国公令我前来禀报,驸马于东南山崖处坠崖!”
柔嘉心尖一绞,膝盖一软,差点倒下身去,见春与知夏连忙扶住她。
柔嘉眼眶已热,拼命忍住,贝齿用力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待力气恢复了一些,她迈步便往外走。
知夏连忙拉住她,也是红了眼,既担心驸马,又心疼柔嘉。她道,“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啊?”
柔嘉压住嗓音里的颤,决然道,“我要去找殷绪。”
见春急得快哭了,“天已黑了,林中那么危险。山崖那么远,您又不会骑马……”
柔嘉倒是当真被提醒得冷静了一些,回身问那公子,“国公爷呢?”
见美人落泪,那公子面露不忍,安慰道,“国公爷已随皇上去救助驸马了,公主放心。”
父亲和陈昱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柔嘉反而更加担心。陈昱出发前便拖着父亲,知道殷绪坠崖,只怕更不会让父亲去救助——他甚至不会愿意去寻找尸身,否则被人看出殷绪身上的打斗痕迹,徒惹麻烦。
她只能靠自己。殷绪说过他不会有事,那他便不会有事。他一定在等着她。
柔嘉将下唇咬得快要流出血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陈昱带走了绝大多数人马,此时行宫只有一个李公公总管所有内务,一个羽林卫参军统管宫内守卫。她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
对了,还有一个太医,此时正是她万分所需。
柔嘉转头吩咐道,“去请驻守此地的李公公来,让他带一个善骑马的内侍,再向羽林卫参军要一队护卫。”
见柔嘉恢复条理,见春行了一礼,立即去办。
柔嘉回头又看那公子,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只觉得眼熟,略一回忆,很快记起来,这是上辈子殷绪最得力的下属,忠武将军周凌风。
同殷绪一样,周凌风亦是出身卑微,此时应当还未入朝,身份十分单纯。为人的话,在柔嘉有限的记忆中,当是爽快正直。
父亲派他来报信,应当也是信任他的。
柔嘉道,“一会儿本宫去山崖,你随行护驾。”
行宫的护卫全是羽林卫,此刻她不得不依靠他们,却又并不信任他们。多一个能被信任的人,总归是好的。
周凌风犹豫道,“如此夜晚,公主……”竟然要亲身前往么?
柔嘉威严地打断他,“按本宫说的做。”
周凌风只得抱拳领命。
柔嘉捏紧手指,看了看天色,又望望楼阁的灯火,转头吩咐知夏,“去拿香囊装一些雄黄粉来。”夜里的森林难免也有虫蛇,带上此物十分必要。
知夏也立即去办。她从柔嘉的言行中看出,公主这是要即刻去寻驸马。夜路难行,危险重重,可此刻国公爷只怕被皇帝掣肘,要救驸马,还得她们公主。
知道驸马对公主是多么重要,也知公主只怕如逼婚那次一样铁了心,因此知夏再怎么担心柔嘉,也没有出言劝阻。
柔嘉一一吩咐完毕,亲自去找寻太医——只是她看见的,是个一瘸一拐的太医。
柔嘉蹙起秀眉,烦恼地盯着他。
太医连忙跪在地上求饶,“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只是见了几株难得的草药,一时心喜忘形,这才崴了脚……”
崴了脚不便骑马,也无法行走于山路,而时间根本拖不起。柔嘉烦道,“将你的药箱拿来。”
那太医命徒弟拿来药箱,打开,一一给柔嘉说明,“这是吊命的人参,含在舌下即可;这是消炎止血的药丸,能治刀剑创伤、跌打损伤;这是清热解毒的含片……”
柔嘉将药箱给周凌风背上,又回到了行宫大门处。
片刻之后李公公小跑着带了人过来,知道要出行,各个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柔嘉看了眼李公公。这是陈昱身边的管事太监之一,先帝朝时便在翔龙殿伺候,同先帝与太后感情颇深,为人勤恳本分,不如刘喜会钻营,一直不得升迁。
柔嘉笃定,他一定不知陈昱暗害殷绪之事。
李公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不及说话,就听柔嘉坚决道,“事不宜迟,本宫这就走,你继续留守此地。”
李公公犹豫着劝,“殿下,夜里实在危险,您……”
柔嘉满心都是殷绪的安危,来不及理会他,下令道,“去马厩。”
柔嘉被那个善骑的内侍护着,上了一匹黑色骏马,其余人手也各自上马。
这时知夏也已来到,快步上前,将装了雄黄粉的香囊挂在柔嘉腰间,又塞了一个火折子在她袖中,担忧地嘱咐着,“公主一定要万分小心。”
她与见春都不会骑马,只能万般无奈地留在行宫等候消息。
“我知道,走。”柔嘉紧迫地应了一声,护着她的太监应声上马,坐在她身后,嘱咐一声“公主抓紧”,而后一挥马缰,纵马奔出。
山林的夜空异常冷冽深邃,没有月光,星子逐渐显露,散发出灿烂的光辉。
柔嘉无心欣赏,强忍眼眶涩意,抓紧马鞍催促,“再快些。”
太监原本担心颠着柔嘉,驱马速度并不快,闻言只能加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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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这就是喜欢◎
夜色愈深, 林中愈显静谧。人声沉寂下去,爬虫走兽的声音更显清晰。
怪异的咕咕鸟鸣和惊悚的狼嚎此起彼伏,柔嘉咬紧下唇, 选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山道,直通殷绪所在的崖下。
丛林越来越茂盛,肆意生长的树冠野藤遮住天光,只偶尔露出的罅隙能窥见一点悬崖黑影。护卫们一言不发, 紧紧跟在柔嘉身侧, 手中的火把丝毫不敢熄灭。
一直到连路也没了, 马匹放慢速度, 在崎岖的林中穿行。后来连马也不便再走,太监护着柔嘉下来, 艰难往前,又时不时停下寻找方位。
半个时辰后, 柔嘉终于站到一道低矮的陡坡边, 隔着一道幽深黢黑的沟壑, 同悬崖相对。
柔嘉低头看那数丈宽的沟壑, 只见浓雾缭绕, 千枝万叶一动不动,诡异的寂静之下,仿佛死域。
可殷绪一定在这里, 是死是活, 她都要找到他。柔嘉咬唇, 忍住眼泪, 压住内心软弱情绪, 提裙迈步。
身边的太监连忙拉住她, 看看柔嘉, 又看看沟壑,面露畏惧,“公主,这浓雾只怕有毒,你……”
“有毒我也要下去。”柔嘉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想着药箱中何药可用。
大滴大滴的露水坠落,打湿柔嘉发髻。她无意识抬头往上看了看,忽然听到洪亮的呼唤,“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