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意识到殷绪并未完全脱离危险,柔嘉面色凝重, 低低应了一声。
拿起火折子, 她走了两步, 又回头问道, “对了,殷弘呢?”可还活着, 也在这林中?
担心吓到柔嘉,殷绪脸色更轻柔了些, “他……已经不在, 不必担心。”
柔嘉瞬间便明白了是哪种不在。殷绪办事周密, 若是留了活口, 那他洞悉皇帝计划且将计就计的事就会败露, 他必然不会如此安然。也就是说,殷弘确实死了,那是无须担心。
但她担心起了另一件事, “之前见大将军在崖上, 也不知此刻是否下来了。”
若殷弘当真身死被殷烈发现, 他要向殷绪报仇, 只怕柔嘉也拦不住。
为什么偏偏来的是殷烈呢?巧合, 还是皇帝心肠歹毒到极致, 想让他十死无生?殷绪眉宇掠过冷色, 道,“先不管他。”
确实,要先治疗伤势,他们才有以后。
柔嘉爬出洞口,就近查找一番,好在茂密深林最不缺的就是树枝,她很快找到一根合意的。转身间看到两株能消肿止痛的草药,她又捎上。
柔嘉能认识草药,全因凝秀殿闭门不出养伤喝药的那三个月,婢女嬷嬷们什么也不许她做,柔嘉穷极无聊,又想了解自己的伤与所用之药,便让知夏寻了几本医书来看。
重新回到殷绪身边,柔嘉跪坐下去,将树枝放到一边,将草药递到殷绪身前,轻轻看着他,“这个草药外敷,你……脱衣服。”
治病救命的时刻,也无需太过忸怩。殷绪恢复了些气力,艰难而又小心地坐起,单手解开上衣,露出坚实的身躯,最后又让右侧衣袖顺着滑落。
柔嘉帮着他,将衣领拎在手中,强压羞涩,视线避过他身躯,只低头去看他骨折处。只见殷绪右上臂靠近手肘的地方,已是又红又肿,不比左臂好多少。
这得多疼。柔嘉抿唇忍泪。
殷绪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安慰道,“好在骨折的地方只有一处。”
“嗯。”柔嘉点点头,让自己坚韧一些,又井井有条地将衣衫给殷绪披上,套入左侧衣袖。
整理好殷绪衣衫,柔嘉又和殷绪合作,从外衫上撕下三段布条,最后将草药折断,揉在掌心用力。
殷绪看她一眼,伸出左手,低声道,“我来罢。”
没有推让,柔嘉柔顺地将草药放入他的大掌,只见他一个使力,就将药草揉烂,流出绿褐色的汁液,滴在肿胀的上臂。
清凉的感觉盖过原本的热痛难忍,殷绪深吸一口气,明白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刻。
将草药交给柔嘉拿着,他没有犹豫,左手抓住右手手臂,咬牙将骨头复位,喉咙发出低低的闷哼,痛出满额细汗。
柔嘉心疼得眼中泛出泪花,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盯着他的情况。抬身凑近,她极尽温柔地用衣袖给他拭汗。
殷绪任她擦着,轻轻看她一眼,哑声道,“敷药。”
柔嘉低头,小心地将草药敷在他伤处,又轻柔地用布条包好。
殷绪将树枝贴在上臂固定妥当,让柔嘉给他上下绑好。忙完这一切,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安静地歇了一会儿,寂静的沟壑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公主殿下——公主!”
是之前随行护驾的公子周凌风与那太监。
殷绪侧头,猛地将火折子熄灭。此刻除了薛怀文、薛非与平安,他谁也不信。
柔嘉亦没有出声,重生一次情况有变,她与周凌风初初认识,他到底是敌是友,还得以后细细分辨。现在这个洞内十分安全,倒不必冒险。
声音越来越近,周凌风轻咳,沙哑道,“这药片作用着实有限……啊,这头昏脑涨的,又什么也看不清!”
那太监接口,“我们是不是得趁早离开?”
周凌风道,“怎么这脚印到此处就没了?”
太监道,“悬崖上不是也有人么,会不会是他们下来了又走了?”
周凌风沉默,太监又不耐烦道,“快走罢,再不走当真折这里了。我们找了这么久,已是尽心……咳咳!”
“走罢,暂且上去,在坡上看看情况。”
“好!”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柔嘉放松了身体,这才觉得全身瘫软无力,身上的轻微伤处,一起叫嚣起疼痛来。
这次他们着实吃了大亏,但殷弘死了,而殷绪还活着,便是幸运。至于陈昱,她会在内心的账本上,狠狠记下这一笔。
“公主。”黑暗中殷绪轻轻唤她,凭印象缓缓握住她的手臂,又往下滑去,牵住她冰凉的手指。
眼睛看不见,触感便会分外强烈。握住她的那只手如此干燥,又如此温暖,掌心的纹路清晰,还有陈年的茧。
独属于殷绪的,沉稳又有力的手。柔嘉羞涩地瑟缩一下,又轻轻将他的手掌握紧。
“随我来。”殷绪低道。
两人互相搀扶着缓缓起身,摸索到洞璧边,又慢慢坐了下去,靠上了洞璧。柔嘉还是有些紧张,特意与他隔了两指的距离。
洞外又远远传来嘶哑的吼声,“弘儿!弘儿!”
是殷烈。他满心只有殷弘,对坠崖的殷绪却不管不顾,当真是对这个自幼受苦的儿子,没有分毫的情意。
柔嘉听得心里发冷,又有些担心他会寻到这里找殷绪报仇,因此身子紧绷起来,警惕地盯着洞口方向。
牵着她手的殷绪,通过掌心的收紧,而洞悉了柔嘉的想法,将她柔荑抓得更严丝合缝了些,他低声问,“害怕么?”
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怕殷烈与羽林卫的敌意,怕殷绪伤势反复,怕陈昱发现真相变本加厉。可柔嘉缓缓摇头,坚定道,“有你在,我不怕。”
伸手从袖中又摸索出一片人参,柔嘉将之喂到殷绪嘴边,“再吃一片。”
殷绪顺从地启唇,从她指尖衔过薄片,合唇的时候吻到她的手指,他顿了顿,却没有立即避开,就那样自然地吻过,而后咬过参片,退开。
柔嘉耳根有些发烫,只想着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倒也镇定。
下一刻殷绪伸出左臂,揽住柔嘉,将她收到自己怀中靠着自己胸膛,低声道,“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柔嘉羞涩,却没有推却,枕着他胸口,听着他越来越安稳有力的心跳。确实十分疲累,她渐渐睡去。
山洞寒凉,殷绪用力将柔嘉揽得更靠近了些,又拉着她的左臂搭在自己腰上,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护着她。单手并不方便,他缓慢而又小心地动作。
柔嘉的呼吸近距离拂在他脖颈锁骨间,有些痒,他沉默地接受着,一动不动,免得惊扰她。
夜色越来越深,洞内却无甚分别。殷绪头靠着洞璧,逐渐也睡了过去。
另一边,悬崖之上。殷烈一行燃起火把,很早便来到了崖边,看到了满地黑衣人的尸体。
身后有羽林卫惊呼,显然是料不到,在这皇家猎场,居然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
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是强烈,殷绪几乎是颤抖着手,拉下了第一个黑衣人的面巾。
不是殷弘。
探索结果的过程才是最煎熬的。殷烈急迫地走动,拉开第二个、第三个黑衣人的面巾,都不是殷弘。
身旁羽林卫也陆陆续续揭开了其他尸体的面巾。殷烈站在其中,艰难地喘息着,咬牙四面一看,也都不是殷弘。
其中一具尸体他认识,是殷弘的副将。显然其他羽林卫也认出来了,惊诧道,“这是不是……李大人?!”
“好像是。”
“就是他!他怎会死在这里?其他的……尸体,是不是也是羽林卫?”
“这是怎么回事?”
殷烈没有心思去在意他们的言论,只咬牙暗恨:殷绪何德何能,一个人杀灭这么多好手!他的弘儿一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丢下这么多破绽尸体而不处理!
殷烈心急如焚,慌乱地团团转了一圈,又嘶声大吼,“弘儿!弘儿!”
除了野鸟惊飞的声音,没有一丝回应。
殷烈狠狠握拳捶向地面,借着疼痛恢复了冷静。眼下破绽什么的,都没有殷弘的命重要。殷烈道,“你们几个,去两边林子看看有无可疑之人,只搜查不要动手。余下的,随我下崖!”
他快步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见一片黢黑的沟壑与深林,其中有几点火把,不知是什么人。
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得赶快下去。殷弘不在崖上就在崖下,一定等着他救命!
殷烈急迫地想要下去,这时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带绳。多么可笑,他们名义上下崖救援驸马,却谁也没有带绳。陈昱故作姿态没有想到要带,他这个亲父,也没有想到要带。
眼下却要承担这个无绳的后果。殷烈悔恨得咬牙,道,“速速结藤!”
于是羽林卫们散开,各自去寻找结实坚韧的藤蔓,这是个很费时间的活计。
等到终于结出一道可用的藤绳,星子已走过漫长弧度。
殷烈顾不得危险,率先攀上藤绳,考虑到藤绳承受力有限,又肃声下令,“两人随我下去,其余的人继续结绳!”
羽林卫纷纷领命,殷烈咬牙在崖壁上下行,又要兼顾安全与速度,又得小心照明,累出一身热汗。
越过两棵奇形怪状的并生树,殷烈拔下临时插在土中的火把往下一照,看到一块巨岩,岩上有血。
殷烈眼皮一跳心尖一绞,痛得他差点抓不住藤蔓。伤成这样,如果是殷绪也就罢了,如果是殷弘……他不敢想。
殷烈将火把扔下,落到了崖下地面,那火把浇了火油,倒在草丛中也未熄灭,大大方便了殷烈。他加快速度往下滑去。
双脚触底,殷烈来不及舒出一口气,捡起火把,又下跳了一个矮崖,这才终于来到沟壑之中。
浓密的雾气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那雾气中裹着腐烂发霉的味道,闻久了只怕会中毒。殷烈连忙用手臂遮住口鼻。
就算是毒林,为了殷弘,他却不得不闯。殷烈憋住一口气,一脚踏入浓雾深处,往巨石的方向走,边走边喊,“弘儿!”
跟着下来的羽林卫不懂明明是救援驸马,这大将军为何呼唤殷弘,他们人微言轻,只能跟随,唤道,“将军!郎将大人!”
那块染血的巨石瞧着虽近,走来却远,浓雾深林中又极易迷糊方向,殷烈走得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殷烈感觉咽喉处渐渐麻痹,嗓音嘶哑,大脑也昏沉起来。
扶着树干借力,殷烈大口喘息着,却又吸进更多瘴气。
“大将军,此雾有毒,不如我们……”一个羽林卫犹豫着劝道。
殷烈咬牙打断他,“继续找!”是死是活,他都要找到他的弘儿!
抬脚继续向前,殷烈心中却已是慌了,眼睛盯着密林,却没有顾及脚下,猛地被一绊。
他一个跄踉,再举着火把低头去看时,猛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喉中发出野兽一般的悲嚎,“弘儿!我的弘儿!”
绊住他的,是殷弘的尸体,面巾已脱落,全身骨骼碎裂大半,扭曲得不成人样,又被摔出的血染红。
“弘儿,弘儿!”殷烈涕泗横流,语不成句,目不忍视,却又挪不开眼。
他的弘儿死得如此凄惨,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最为引以为傲的嫡子啊!
殷烈哭得仿佛心肠已被一寸寸绞碎,连身后的两个羽林卫都面露不忍。不明所以,却也手足无措。
“是谁,是谁害了我的弘儿!”殷烈失态地大叫。
还能有谁?只有殷绪那个畜生!殷烈心中已完全被仇恨占据,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找到殷绪、然后亲手活剐了他给殷弘报仇的念头。
他双目刺红,一把拔过身后卫兵的腰间佩刀,气势汹汹就不辨方向地往前走去,惊起了一片风。
是当真起了风。起初是微弱地连湿润的树叶也吹不动,只能拂动殷烈的发丝,接着慢慢变强,一阵一阵,打着旋儿从林中吹过,吹散了浓密雾气。
殷烈在林中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许久,眼前逐渐明朗,他看到了,一道爬行的痕迹,和一串脚印。
那脚印很小,只能属于女子。猎场中的女子不多,能到这悬崖之下来的,只有一人。
既然脚印属于柔嘉公主,那爬行的痕迹,必然属于那个畜生!
殷烈心中又喜又恨,眼中杀气却是更浓,抬脚便顺着痕迹往前奔去。
另一边的坡上,周凌风坐在树下,又吃下一片解毒药片,休息片刻,才觉得身体好转。
望着浓雾缭绕的密林,他一筹莫展:驸马坠崖,公主失踪,他人微言轻,此时这边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周林峰忧愁半晌,感觉额头微痒,伸手挠了挠,感觉到发丝的拂动,略一愣,而后他惊喜得跳了起来,“起风了!”
起风了就能吹散瘴气,到时他们就能再进壑中。如果真能救出驸马和公主,他们家就能有出头之日了!
周凌风十足喜悦,跃跃欲试,原地踏步许久,终于等到壑中变得清澈干净。
“跟我走!”他唤了一声,一马当先踏入壑中,凭着之前的记忆,和林中行走的痕迹,费了一点时间,找到之前柔嘉跌落的地方。
先前他也是走到这个地方便迷失了,只因下方还有别的人走过的痕迹,十分混乱。周凌风跳下岩石,四处查看,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人举着火把急急奔走。
“前面是谁?”周凌风扬声呼唤,但那人没有理他。
周凌风凭着良好的眼力细细看去,见那人穿着一身明光铠,背影高大修长,不胖不瘦,不似镇国公或者百里将军,倒像是殷家人。
既是驸马的家人,那便是能拿主意的;又走得这样急,是不是发现了驸马的踪迹?
周凌风心中一喜,举步追了过去,大喊,“将军!”
殷烈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串痕迹,而后,发现了痕迹尽头的那个山洞。
殷烈本就气势汹汹,加之穿了铠甲,脚步声十分沉重,惊醒了洞中的殷绪。他立即戒备地紧绷了身体。
接着柔嘉也醒了过来,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面色一凝,立即起身,站到了殷绪跟前。
殷绪察觉到柔嘉的维护之意,不赞同地要立即起身。也不知是不是人参的药效过去,他竟觉得腰腿麻痹,一时站不起来。
这时殷烈爬入洞中,借着火光看到了半躺的殷绪,也是他的杀子仇人。
双眼顿时更加猩红,殷烈二话不说,举刀就冲殷绪疾步冲来。
意识到殷烈汹涌的杀意,柔嘉紧走一步,威严厉声喝道,“殷烈,你胆敢犯上作乱?!”
殷烈根本不顾。
身后殷绪挣扎着去拉她,却终究碍于腰腿不便,够不着她。挣动间手抓到一个石块,他立即朝殷烈狠狠砸去。
那石块撞上殷烈胸甲,发出铛的一声响,却只稍稍阻止了殷烈的动作,下一刻他又凶狠地举刀劈下。
紧急间殷绪双腿终于够到柔嘉,狠心往她腿间一踢,将她踢得往后摔倒,立即伸出左臂将她接住,令她摔在自己身上,而后一个翻身,将她护在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