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一贯寡言,知夏解释道,“太医已来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左臂已换过药,就待右臂骨头长好。”
那太医一出了南华院,就被请去了东英院,可谓十分忙碌。
碧彤长出一口气,道,“这次你们遭逢大难,后头必有大福气。”
顾嬷嬷一想到柔嘉受过得罪便心里难受,道,“可不是么,公主驸马都是有后福的人。”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几句话,柔嘉渐渐转醒,闭眼轻唤了一声,“碧彤姐姐。”
碧彤听她嗓音沙哑,心疼得红了眼眶,低柔又坚定地应了一声,“公主,奴婢在。”
柔嘉倍觉安心,缓缓睁开眼睫,见春立即递了水过来。
碧彤揭下柔嘉额头的布巾,又扶柔嘉起身,将水喂到她唇边,安慰道,“太后娘娘已知猎场的事了,公主别怕,太后娘娘会为您与驸马主持公道。”
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皇帝,虽然知道太后并不能真正地为她与殷绪主持公道,柔嘉仍是觉得十分感动,又有些歉疚,“柔嘉不孝,令太后娘娘担心了。”
“公主哪的话,”碧彤轻轻一笑,“亲人之间,本就该彼此关怀。”
她转身示意手捧匣子的宫人上前,将带来的赏赐一一向柔嘉展示,“太后娘娘心疼公主与驸马,令奴婢带来了些东西,给你们补补身子。”
柔嘉看过去,入目的都是珍贵的滋补之物,有极其难得地百年老参、鹿茸,也有番邦进贡的海参、燕窝……
柔嘉微微欠身,“替我谢过太后娘娘。”
碧彤走后,柔嘉又命婢女们给自己擦身,换了一套干净的寝衣,仍倚靠在床上。
殷绪进来,坐到她身边,低头问,“还睡么?”
柔嘉摇头,又问他,“药可换了么?”
殷绪点头。婢女们笑看两人小声说话,轻轻退下,将时间留给他们。
柔嘉轻轻依偎过去,将头枕在他肩上,低声道,“太后娘娘说会为我们主持公道,必然会命皇帝严惩刺杀你的人。虽抓不住背后真凶,但有她看着,皇帝一段时间内,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说这些了。”见这人都病着,还忍不住为自己操心,殷绪心中柔软又无奈,道,“头不疼么?”
柔嘉难得任性地噘了噘嘴巴,委屈又可怜兮兮地道,“有点儿。”
殷绪压低薄削的唇,忍不住怜惜地吻她光洁额头,一下仍不够,又吻一下,触感温热而温柔。
若之前他亲她额心,尚可解释为双手不便,只能以唇为她试温,如今这便是实打实的亲吻了。
柔嘉脸上的绯色更甚,后退地坐直了身子,长睫轻颤,视线闪躲,不敢正眼看他。
殷绪见她模样,心跳更是鼓噪,呼吸失控起来。他稳了稳心神,朝她伸出手,“过来。”
明明是伸手就能抓住扯过的距离,但殷绪没有动手,只想让她主动过来,又轻声保证道,“我不做什么了。”
否则这种情况下惹火烧身,苦的是他自己。
柔嘉羞怯,一时没有动作。殷绪也不催,只伸着手默默等着她,片刻后柔嘉终于妥协,又乖乖依靠过去。
殷绪单手揽着她,低声问,“下午想做什么?”
柔嘉缓缓摇头,柔软发丝摩擦着殷绪硬朗的下颚,带来丝丝痒意,“不知道。”
他们两个一个生病,一个受伤;一个不能下床,一个无法练武,确实很难消磨时间。
殷绪想了想,也无法从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找出什么适合柔嘉的消遣来。
柔嘉询问道,“那便说说话?”
“嗯,”殷绪低柔,“说什么?”
柔嘉略一思索,“你可有喜欢什么花?”
殷绪沉默,如同没有喜爱的食物一样,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喜爱的花。
柔嘉不是健谈的人,却觉得能这样与殷绪轻声说说话,是极欢喜的事情。她轻软道,“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莲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牡丹国色天香。每种花都有自己的美丽之处,驸马不妨多看看。”
“我想起来了,”殷绪又想亲她了,但他努力忍住,笃定道,“我喜爱海棠。”
他喜爱她所喜爱的海棠,亦是如她一般美丽的海棠。
柔嘉想到,她曾向他介绍凝秀殿的海棠。他记得她说过的话,也喜爱着她所喜爱的花。
柔嘉喜悦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忍了忍,没忍住,仰头亲在他唇角,而后坐直身子,又不好意思了。
殷绪忽然被亲,唇角的柔软一触即分,却让他脸色和身体一起紧绷起来,眨了眨眼,眼神晦暗地看向了柔嘉。
说是看不太确切,倒像是对猎物地盯。柔嘉蜷了蜷手指,下意识不安,看着他小心道,“你……不会生气了罢?”
又或者,有些……忍不住了?但她不是故意……引诱的。
她还病着,又那么纯真。殷绪轻咳一声,低下眼睛,放柔了声音,“没有。我去给你找本书看。”
他起身离开了。留下柔嘉松了一口气,又隐约怅然若失。
悠闲的下午便在看书中度过,柔嘉未再发热,这让南华院上下都喜悦一片。
晚上,柔嘉与殷绪正用晚膳的时候,薛琼踏入了南华院的大门。
第49章 第 49 章
◎侵略的眼神◎
其实下午薛怀文来过。他回家整装一番, 吃过午膳,便带了李氏来到殷府。
夫妻二人悲痛地祭奠过殷弘,便转向了跪着还礼的薛琼。
薛怀文想起上午的争执, 神情便有些复杂,只是望着薛琼那悲苦弯曲的身子,到底疼惜占了上风。
他想让薛琼振作起来,国公府永是她的家, 她还年轻, 自己也会尽全力为她再寻一个好夫家。但这话当着殷家的面, 难免说不出口。
他才唤了一声“琼儿”, 薛琼抬头,极其冰冷陌生地看他一眼, 又让他哑口无言。
此时薛琼已陷入极端偏执,认定薛怀文偏心冷酷。除非薛怀文当真把殷绪那个凶手提到她的面前、殷弘的灵前, 让殷绪磕头认罪, 再替她朝殷绪报仇, 薛琼才会心服口服。可这, 不可能。
薛怀文叹息一声, 心道只能等薛琼冷静下来,再与她细说,于是道, “你保重身体。我与你伯母去看看你婆母。”
薛琼一言不发, 心想何必找什么借口, 不就是去后宅看你的心头肉么?
但薛怀文身为亲父, 柔嘉又病着, 他自然该去看看。
薛怀文胸怀坦荡, 带着李氏利落离去, 薛琼却在他的渐行渐远中,死死掐住了手心。
东英院此时只有秦氏一个女眷,薛怀文不便进入,便让李氏去了,自己转去了南华院。
柔嘉正睡着,薛怀文不想吵着她,在厅里与殷绪说了几句话,嘱他好生照料柔嘉,便告辞离去。
下午宾客陆续来到,殷烈要接待,薛琼要守灵,李氏尚可陪伴秦氏,薛怀文却无事可做,便先回转了国公府。
临近傍晚,李氏离去前,先来了灵堂,想与薛琼说几句体己话。
然而从前薛琼便有些看不上李氏这个继室,如今与薛怀文离心,更是看都不欲看李氏一眼。李氏只得讪讪然离去。
李氏离去之后,无人再来。殷烈昨夜熬了一宿,今日白日又撑了一天,此刻终于挺不住,周氏一劝,他便由着人扶去休息了。
殷翰上次受了沉重的家法,周氏借口他身体远未痊愈,不让他守灵。殷烈不欲与她争辩,于是殷翰草草拜祭过之后,便一直未曾露面。
殷盼跪了许久,哭了许久,也被人扶去休息了。也有人来扶薛琼,可她拒绝了。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冰冷荒谬。她的夫君、他们的儿子、兄长,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孤单,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漆黑的棺材里;而他们只顾着自己。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守着殷弘的人。
人走茶凉,便是如此。薛琼漠然地将一片片冥纸投入火盆。
没有客人再来,下人们便关上了大门,又点燃了一盏盏烛火。幽幽火光中,灵堂中的一切现出奇形怪状的影子,白幡静默垂悬纹丝不动,线香和冥纸燃烧的烟雾四处弥漫。
薛琼恍然间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
也许这一次,她当真会死。
薛琼沉默半晌,撑着麻木的膝盖,缓缓起身。她站起时跄踉了一下,很快被身边的婢女扶住,薛琼冷冷推开了她。
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薛琼冷漠至极地走进了南华院。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让她想去南华院看看,柔嘉所处的人间,到底是不是和乐融融;罪恶的杀人凶手,到底会不会有一丝悔悟。
她不在意殷弘殷绪之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她只在乎她的夫君,终究是惨死在殷绪手中,她的人生,永远毁在了这对夫妇手中。
他们就是杀人凶手。
薛琼走到南华院,最先遇到的是吴嬷嬷。吴嬷嬷到底是殷府的人,见薛琼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失了魂,心中悲悯不已,低唤了一声,“少夫人……”
顾嬷嬷闻声出来,见了一身素缟的薛琼,便皱起了眉头,语气也是生硬的,“二姑娘,你来做什么?”
她疼爱柔嘉与殷绪,自然只为他们着想。此刻两人一个受伤一个生病,身上阳气都弱;薛琼在灵堂待了一日,又一身丧服,身上阴气极重。顾嬷嬷一点都不想,这一身阴气冲撞了柔嘉与殷绪,导致他们病得更重。
何况殷弘三番两次刺杀殷绪,导致殷绪九死一生。被围杀、坠崖、中蛇毒、昏迷在瘴气深林,这其中哪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此刻躺在棺木中的就得换个人了。顾嬷嬷实在是装,都装不出面上的和平。
“我想见见姐姐。”薛琼漠然答着,眼睛转向一处窗口。
那是南华院的主间卧房,此刻柔嘉殷绪正在桌边用膳,见春知夏服侍在一边。
殷绪只有左手能用,拿汤匙还好,拿筷子却是百般不便,柔嘉便笑着,夹了碗中知夏备好的小菜,一样一样喂他。
欢声笑语隐约透过窗缝,传了出来,令薛琼眼神更冷,丧服中的手指,掐紧了手心。因今日掐了多次,那柔嫩掌心终于被刺破,流出血来。
她已身在地狱,而她仍高高在上,福星高照。
凭什么?凭什么?
那边顾嬷嬷听了薛琼的话,立即生硬拒绝,“公主还病着,受不得风,见不了客,姑娘还是请回罢!”
说是请,不如说是赶。杀人凶手不仅没有悔悟,还赶她走。
薛琼回头,看了顾嬷嬷一眼。饶是顾嬷嬷阅历颇深,那一刻,也被薛琼满是阴翳、仿佛来自地狱的眼神,吓了一跳。
薛琼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了。她的心中再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只剩一片死亡的平静。
她转身沉默地离开了。
顾嬷嬷心道这夫妻两杀弟的杀弟,妒姐的妒姐,一个比一个疯,被疯子惹上可当真晦气。她去净了手,又换了一件外衫,这才回到了花厅——她不想沾染一丝一毫的阴气,来害了她的公主和驸马。
柔嘉见了顾嬷嬷,柔声问,“方才是谁来了么?”
顾嬷嬷道,“是二姑娘,说想见见公主,我没答应,她已经走了。”
柔嘉是心善的人,若说想到薛琼年少丧夫时她有一丝心软,待想到昨夜殷绪的死里逃生、她绝望大哭几次,她的心软便彻底没了,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依旧喂起殷绪来。
吃过晚膳,夫妻二人又看起书来。不欲柔嘉头疼费神,主要是殷绪读,柔嘉听。
就这样看了半晌书,夜深了,该沐浴了。
顾嬷嬷担着心,这会儿未睡,仍照顾着柔嘉。柔嘉将书交给她,商量道,“我想沐浴。”
昨日她山里洞里打滚一番,今日又几次出汗,却都只能擦一擦,只觉得身上脏污难忍。
顾嬷嬷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公主病还未好,怎么能宽衣沐浴?”
柔嘉伤寒未愈,虽已不再发热,但仍会咳嗽几声。太医那边嘱咐,汤药要连喝三天才算好,这才第一天,顾嬷嬷怎么想都不会同意。
柔嘉鲜少与下人们对峙,尤其是照顾她长大的奶娘,只无奈地妥协。又转向殷绪,想到昨日见到的赤/裸身躯,有些脸红,细声道,“驸马呢?”
殷绪双臂仍是不能见水,如何沐浴是个问题。但柔嘉还病着,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柔嘉再帮忙的。他道,“勉强擦一擦,不是问题。”
他想起了昨夜被半途而废的柔嘉晾下的郁闷,看着柔嘉的眼神有些幽深:这次放过你,下次再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知道下人们亦是不会同意自己再见水帮殷绪的,柔嘉便不再多说,抬头想嘱咐殷绪小心一些,却撞进了他古怪的、仿似带着侵略意味的眼神中,顿时耳根一烫,心跳一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打破他们暧昧的是见春,她道,“那奴婢就命下人们送水来了?”
柔嘉移开视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好。”
夫妻两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耳房中,各自擦洗之后,又回到了一起。
此时已是末伏,又立了秋,白日依旧炎热,晚间倒是凉爽不少。下人们已经退下,柔嘉靠坐在大拔步床上,拥着软被,隔着帐幔望着耳房的方向,有些紧张。
他们在猎场内便是睡在一起,如今回到南华院,也不知……
柔嘉正想着,就见殷绪一脸淡定,掀开帐幔进来,坐到了柔嘉身边。
他舍弃了自己睡了将近一个月的罗汉床,坐在了他们的婚床上。喜被仍未换下,上面绣的龙凤呈祥、鸳鸯交颈活灵活现,浓艳的绿色衬得帐幔内一片旖旎。
绣花帐幔团团围着喜床,极度私密的空间内,暧昧成倍增长。
柔嘉抿着红唇,望着那鸳鸯不说话,殷绪掀被上床,她下意识身子往内侧一缩。
那模样,仿似怕极了殷绪轻慢。殷绪倒是想——他疏情冷性,也没有人教,但有些亲密之事,大约是本能。殷绪瞧她可人模样,内心确实动荡,但显然此时不行,一段时日内都不行。
殷绪缓缓舒出一口气,柔和了神色,道,“睡吧,养好身子。”而后自己先缓缓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殷绪极有存在感与压迫感的目光消失,柔嘉紧张退去,想起他的关心,又浅浅一笑,转身小心地将他薄被盖得更密实了些,也安定地躺了下去。
一夜无事,第二日午后,殷绪换了一身丧服,来到灵堂,勉强圆一圆面上的和平。
因为面上的说法是,殷弘为了救弟,被刺客打落山崖,算是枉死,殷烈请了道士来超度亡魂。
那道士手里拿着铃铛,又唱又跳,时不时撒下一叠白纸,薛琼与殷盼便随着那落下的白纸磕头跪拜。
殷绪不信命,不信佛祖上帝,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剑。他冷眼瞧着这景象,只觉得滑稽吵闹。
知他单手不便,殷正取了三炷香,一一点燃后摇灭明火,而后交到殷绪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