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不再说话,婢女知道薛琼的魂已丢了,只是哭,也不再劝。主仆三人返回殷府,一路沉默。
薛琼这边陷入平静的疯狂,秦氏那边,却仿佛狂风暴雨。
她关起门来,与殷烈吵了一架,激烈地大哭着,捶打着殷烈,撕心裂肺地吼着,“你为什么不为我们的弘儿报仇,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懦夫,薄情寡义的混账,枉为人父!为什么不为弘儿报仇,为什么,你说啊!”
被逼问到极致,殷烈也红了眼眶,大吼道,“你以为我没有吗?如果不是有人拦着,那个孽种早就死了!”
“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样?他背后是公主,是太后,你杀得了他吗?”
“你不仅是弘儿的娘,还是将军府主母。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你要再杀一个,然后眼看将军府没落吗?”
“即便你不为将军府考虑,你不怕得罪公主与太后,你也不怕连累盼儿吗?”
殷烈心中的煎熬不比秦氏少,不欲再与秦氏对峙,他转身离去,秦氏绝望地瘫倒在地。
无论外边如何风急雨骤,南华院却是风平浪静。柔嘉的寒症已然痊愈,殷绪的伤处也好上不少。
顾嬷嬷坐在罗汉床边,为柔嘉与殷绪叠着衣服,皱眉念叨,“怎么这越平静,我这心里越不踏实?”
柔嘉坐在桌边,为殷绪左臂的伤口上药。月牙状伤口结的痂已脱落些许,无需再包扎,只抹上金疮药便可。
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浅浅一笑,见春侯在一边,笑着接口道,“嬷嬷您这就是爱操心,前两日还说公主与驸马有大福气呢。”
顾嬷嬷道,“我倒是巴不得是我瞎操心。可死的是殷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殷弘都是为殷绪死的,秦氏没了唯一的儿子,薛琼没了敬爱的夫君,这都没来南华院骂上一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她们若是当真来骂,或者至少来理论两句,顾嬷嬷觉得还好些,最怕她们不声不响,憋着什么阴损招数。
顾嬷嬷想起了上次见薛琼,她的那一眼,心头又是一跳。
见顾嬷嬷确实担心,柔嘉软声安慰道,“嬷嬷说得有理。便让采秋加倍注意我们的饮食,知夏也需注意我们晾晒出去的衣物。护卫有薛非和平安,我们也鲜少出去,问题不大,嬷嬷可放心。”
顾嬷嬷闻言欣慰地笑起来,“公主长大啦,能独当一面了,当真有长公主风范。”
听她提到长公主,柔嘉静默片刻。她的母亲去得太早,她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只从身边人的话语里,知道她是一个美丽娇俏,又英武磊落的女子。可惜天妒红颜。
大约是对长公主早逝的事心有余悸,以后柔嘉的长辈们,都将柔嘉反着来养,不让她骑马舞鞭,不让她靠近利器,不让她乱跑乱动,最后养成了她安安静静娇娇柔柔的性子。
也没什么不好。柔嘉转头看向殷绪,正好看见他也正望着自己。
柔嘉眨了眨眼,“怎么了?”是有话要说么?
殷绪心脏鼓荡,神色冷静,别开了脸收回一直在柔嘉柔嫩手心的胳膊,放下衣袖,轻声道,“没什么。”
他只是爱极了她温柔聪慧的模样,听别人夸她更是看得挪不开眼,而已。
午后薛怀文来到殷府拜访,先见了殷烈。
殷烈这些天一直称病没有上朝,整个人也失了魂一般,总是精神恹恹的模样,足见殷弘之死对他打击之大。
可这父子两个,到底都是咎由自取。薛怀文叹息着与他浅聊几句,又道,“我去看看琼儿。”
薛怀文刚到的时候,殷正便分别派了人去东英院与南华院通知。南华院那边只说知道了,东英院这边,薛琼却是不在。殷正如实道,“国公爷,少夫人此刻不在府中。”
“嗯?”薛怀文疑惑,“她去哪了?”
殷正为难道,“小人也不知。少夫人离开得早,也没说去做什么。”
薛怀文想起这段时间薛琼的异常,心中难消忧虑,心事重重地道,“那我便去看看公主与驸马。”
殷烈漠然道,“国公慢行。”殷正给他领路,“大人,请。”
薛怀文在垂花门边遇见了顾嬷嬷,后者恭敬熟稔地福身行礼,“国公爷,公主让我来迎着您。”
薛怀文笑道,“有劳嬷嬷。”他道他的乖女儿礼仪诚意都是足的,不到前院见礼,大约是不想见殷烈与他那正房。
不见就不见,她是公主,又有他这个父亲撑腰,没什么不行。
薛怀文进了南华院,柔嘉与殷绪出来迎接。私下里父女间已不再在意君臣之间的礼仪,柔嘉亲昵笑唤,“爹。”
殷绪也拱手轻笑,“岳父大人。”
薛怀文见两人精气神都已好了许多,心中安慰。
进入厅堂各自落座,采秋恭顺地上了茶,薛怀文道,“今日上朝,皇帝下旨严惩了李毅一干人等。”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柔嘉与殷绪二人,“以后必然再无人敢随意行刺你们。”
明白他的意思是陈昱一段时间都不敢再动手,柔嘉浅笑,“真是个好消息。”
薛怀文低眉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一件事,京郊最近兴起了一首童谣,虽说的是前朝炀帝昏聩残暴,但难免令人多想,皇帝大为震怒。”
自古歌谣诗文一类,多的是借古讽今,更甚的还有以“预言”的方式,意图左右、颠覆朝政。不怪陈昱多想,满朝文武听了都很震惊。
薛怀文知道的更多一些。他知道皇帝为了颜面,荒唐地动用羽林卫刺杀驸马,已是初现昏聩。他也知道,陈昱去北方巡视、回来后便对柔嘉颇为冷落;柔嘉说,皇帝的心不在她这里,那难道在那首童谣里唱的“北方妖女”身上吗?
薛怀文不信什么预言,但此时初初对上的两点,又令他忍不住心生隐忧。
宠信妖女,昏聩无能,残害忠良。皇帝以后如果真变成这样,那这个国家……
柔嘉知道,这是自己之前想的小计谋见效了。她在薛怀文面前一贯是乖女儿,万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连谋朝篡位的事都想过、做过了——以后她会慢慢和他商量,但现在绝不是时候。
不敢让他知道的柔嘉不由得有些心虚,眨了眨眼。
殷绪瞧着她那无辜模样,无声浅笑。好在薛怀文正低头思考自己的问题,并未注意他们。
柔嘉想了片刻才想到合适的回答,“太后娘娘一定十分忧心。”
“太后娘娘还不知道。”薛怀文抬头看她,“那童谣说,皇帝宠信北方女子,你可有什么头绪?”
北方女子高贵嫔要一年后才入宫,此时陈昱还未难忍思念、派人找她。柔嘉忍住心虚,镇静道,“皇上从北方巡查回来,确实性情有所改变,但是否心系北方女子,我不知。”
两人当着殷绪的面讨论这件事,一是柔嘉与陈昱的事,过去便过去了,父女二人都未在意;二者,也是将殷绪当自己人。
见柔嘉也不知道更多,薛怀文想着,无非是一首云遮雾绕,不知从何而起的童谣,兴许是凑巧。放下心中疑虑,他道,“不说这个了,琼儿她……算了。”
他本是想问问柔嘉,是否知道最近薛琼的状况,但想到姐妹两的恩怨纠葛,只怕多说徒惹不快,又住了嘴。
柔嘉知道薛怀文的忧虑,也心疼薛怀文夹在中间难做,只是她永远记得,上辈子薛琼说着夫家利益、说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冷漠无情的模样。
之前她担忧着狩猎的伏杀,之后又忙着自己与殷绪养病养伤,一直未有好好与薛怀文说说薛琼的事。此时闲下来,恰好可以好好与他细说。
柔嘉道,“我知父亲左右为难,可父亲听我一句,在妹妹心中,你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薛怀文看着柔嘉,这是柔嘉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评说薛琼,他有些惊诧,但也未急着打断或者反驳,仍是耐心看着柔嘉。他知道他的女儿不是一个会挑拨说谎、会随意诋毁姐妹的人。
于是柔嘉更有时间来从容细说:“殷弘第一次刺杀时,就被驸马认了出来,当时还被驸马砍伤。之后,驸马找殷弘确认过,但他抵死不认。这件事殷府许多人都知道,薛琼自然也知道。她与殷弘是夫妻,比谁都清楚殷弘那夜晚归还受伤的事,但她绝口不提。”
这是薛怀文所不知道的信息,他略显震惊地看向静默的殷绪,殷绪点头。
柔嘉继续道,“很早之前妹妹就与我说过,殷弘答应带她去秋狩。后来皇帝忽然提前狩猎,殷弘也
未如约带她,结合前次刺杀而生的事端,她就没有怀疑过什么么?”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部分了,第二部 分还在整理中,大家先看着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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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吃醋◎
薛怀文沉默, 这段时间麻烦层出不穷,他忧心不已,倒是忘了思考薛琼露出的端倪。结合柔嘉所给的信息, 再想想这段时间薛琼的所言所行,他感觉内心一阵不畅。
柔嘉鲜少长篇大论,喝过一口茶水,这才继续轻轻道, “妹妹是个聪明人, 她所思所想必然比我们知道的多, 她与我不亲, 不与我说便罢了。可她却连父亲也不告诉。”
确实,这正是令薛怀文不畅的地方。薛琼细心聪慧, 纵使殷弘有心瞒她;可她身为殷弘的枕边人,知道的东西必然不少。如果她当真关心柔嘉, 关心自己, 不可能一句提醒都无。甚至在柔嘉回门遇刺到现在, 她一次都未回过国公府。
殷弘尸身运回那一日, 她不是还笃定是殷绪害了殷弘吗, 这更证明,她多半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如此冷漠。就这样, 还指责他偏心, 逼他向殷绪问罪。
他曾以为薛琼是丧夫悲痛太过, 失去理智才口不择言, 现在看来, 这未必不是一个人卸下伪装之后的真情流露——她不在意殷绪这个姐夫、柔嘉这个姐姐, 与他这个养父也一直隔着心。
珺儿一直都没有说错。薛怀文面色颓丧。
察觉薛怀文的情绪, 柔嘉隔着茶几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父亲不要难过,你还有我,还有弟弟妹妹。”
殷绪瞧着柔嘉的模样,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不单单会这样和自己撒娇。
薛怀文强颜一笑,“珺儿说得对。”
柔嘉柔声道,“妹妹有妹妹的造化,您已做到最好了,也不必自责。”
至少他的三个亲生儿女,都乖顺听话。薛怀文觉得安慰了些,站起身,“你弟弟还等着我回去教他射箭,我这便走了。”
薛琼不在府中,再忧心也无用。他转向殷绪,认真嘱咐道,“绪儿,你这可是要上阵杀敌的右臂,一定要好好养。”
殷绪恭敬地行礼,“谨遵岳父大人吩咐。”
送走薛怀文,夫妻二人回房,柔嘉刚坐上罗汉床,冷不丁听殷绪问道,“你以前,是要嫁给皇帝的?”
柔嘉抬头看向殷绪。殷绪站在那座鱼戏红莲大屏风边上,俊脸没什么情绪,语调也太平,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柔嘉莫名。上次她初初知道陈昱派殷弘谋刺殷绪,说“是我连累你”的时候,殷绪回答“不是你的错”,不就代表他已经知道这回事了么?现在说出来是要……
柔嘉疑惑,“嗯?”
殷绪打量她片刻,脸色黑了一分,“我以前,却不认识什么人。”
柔嘉还是一头雾水,“嗯,我知道啊。”
殷绪别开了脸,冷淡道,“我去书房。”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柔嘉看了他决然的背影,回味着刚才两句话,忽然间醒悟了,喜上眉梢:这人,不会是吃醋了?
上次还不吃醋,这次却吃醋,果然是感情不同了吧?
“殷绪!”柔嘉急忙追上去。
殷绪站住,却没有回过身,柔嘉拉住他的衣袖,软声哄道,“那是先帝和太后做主的婚事,我那时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懂。”
她又小声地补了一句,“后来懂了,就嫁给你了。”
殷绪的脸色绷不住,唇角也翘了起来,却仍故作矜持,想听她再哄两句,不转身,嘴中淡淡嗯了一声。
柔嘉果然中计,继续小心道,“那便不去书房了好不好?陪我下棋呀。”一个“呀”字,娇娇软软,令人心痒。
殷绪终于笑起来,转过身顺手握住她的柔荑,“好吧。”
两人回到罗汉床上,让采秋拿来围棋,在小桌上展开了棋局。
殷绪喜欢钻研武功秘籍与兵法,下棋并不精通。柔嘉喜欢女红与经史子集,对下棋也并不在行。两人半斤八两,边下棋边说话,倒也其乐融融。
此时殷府十里外,一处幽僻的青楼后门,有人来了。
婢女探头探脑地在前方领路,薛琼穿着朴素衣衫,又怕冷似的带上了兜帽,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候门边。
很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出门来,轻佻地打量了薛琼两眼,笑道,“夫人是要做什么?”
薛琼脸上是一种诡异的平静,“我来求一味药,家里的男人想用。”
“我懂,”花枝招展的女人暧昧地笑起来,“同为女人,我懂!”
*
吃过晚膳,峨眉月悠悠升了起来,悬挂东天,静静流泻皎洁光辉。
七月流火,晚风宜人,湿热不再,沐浴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柔嘉透过窗口看了会儿那月亮,转过身询问殷绪,“今日你……”
不待她说完,殷绪抢先道,“今日我自己洗。”
他左臂虽能见水了,但右臂还不能动弹,总归有些不便。而且之前不还理所当然要求她帮忙么,怎么今日忽然转变?柔嘉探究地望着他,“你自己可以?”
殷绪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当然。”
他还记得之前被她帮洗时,他身体的反应是多么热烈,根本不受控制,越洗越生龙活虎。
柔嘉虽不敢看,她一定感觉到了。
到底是十九岁的人,又不似殷翰那样熟悉酒色,殷绪再果决,仍是有些难为情。又担心那样孟浪的情形,会吓着柔嘉。
还是要从长计议。
柔嘉被殷绪的反应也弄得有些不自在,想到一些羞耻的画面,别开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那好。”
殷绪沐浴总是特别利落,似乎没过多久,他便已经一身清爽地出来了,洁白的寝衣,微湿的长发,水润的皮肤,让他显得十分俊秀。
俊秀的驸马拿了一本书,坐在罗汉床边,边看边等他的公主。
柔嘉被婢女们服侍着,安然地泡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穿好寝衣,披好斗篷,让下人们退下。
殷绪还坐在罗汉床上,烛光下的神色冷静,带着一贯的漠然,却在转头看到柔嘉时,转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