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张纸,她又写“国泰民丰”。这张纸条和河灯,是给舅舅的。
柔嘉写完,将笔递给殷绪,殷绪也郑重写下“岁岁常宁”。想了想,他又在下面添了四个字。
暮暮朝朝。
柔嘉霎时想到书里的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抬眸去看殷绪,殷绪也正专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恋慕。于是柔嘉明白,她没有会错意。
诗人说,只要两情至死不渝,不必贪求朝夕相伴的欢乐。但殷绪不一样,他既要矢志不渝,也要朝暮欢乐。他要他们一直在一起。
柔嘉感动得鼻头发酸,抿抿唇,不说话,将纸条放入河灯。殷绪也认真地将自己的纸条折好,小心放入河灯。
两人提着河灯沿着河堤走了一会儿,寻到了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地方,站了过去。
知夏提醒道,“姑娘姑爷小心落水。”
柔嘉应了一声,殷绪却是直接将柔嘉的手牵住。柔嘉看他一眼,轻轻一笑,没有挣脱。
柔嘉弯腰,心中默念着:无论此刻母亲、舅舅、婆母在哪个地方,都要安好,请保佑我们。而后轻轻将河灯放入水中。
殷绪稳稳蹲着,护着柔嘉,看三盏河灯在波光荡漾的河水中渐行渐远。
两人相视而笑。
另一边的殷府,殷弘的离去让这座庄严煊赫的府邸变得异常寂静,不到亥时已是悄无人声。
因为公主驸马的出行,南华院也是安静的。
便是这个时刻,薛琼手里提着一把宝剑,沉默到来。她观察思索许久,知道这个时辰最是合适。
顾嬷嬷已经睡下,采秋在卧房为公主驸马叠衣,吴嬷嬷在查看一天的活计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薛琼走进院中,两个粗使婢女正在打理草木,见她进来,停下动作,低头唤道,“二姑娘。”
薛琼只看了她们一眼,没有作声,继续往里走。吴嬷嬷听到声音,出来迎着她,“少夫人,你……”
她看见薛琼手里提的宝剑有些心惊,话音戛然而止:这不会是想不开来报仇的吧?
吴嬷嬷在南华院到底不如顾嬷嬷那般受信任,知道的不多,但也明白殷弘与殷绪的关系不好,回门那日又生了恩怨。殷弘的死颇多蹊跷,所以眼下少夫人这是?
薛琼抬眼看她,轻声道,“少爷的遗物大多归置好了,只有这把最爱的宝剑……他一定不想它蒙尘不见天日,想来想去,只有二弟适合用它。”
哦哦原来是来送剑的。吴嬷嬷放下心来,见薛琼脸色苍白神情萧瑟,嗓音听着都那么可怜,心下就是一软。
但她在南华院身份多少有些尴尬,不敢替公主决定收不收薛琼送的东西,一时十分犹豫。
她想,她若收下,这兄弟姐妹之间有见血的仇怨,要是公主责怪降罪呢?可她若是不收,首先得罪少夫人和她背后的大夫人,其次,虽有仇怨,但这姐妹到底是姐妹,若是已化干戈为玉帛了呢?
啧,她这嬷嬷当真不好当,夹在中间好生难受。
“书房在哪边?”薛琼问道。
吴嬷嬷仍在烦恼中,下意识指了个方向,“这边……”
薛琼抬腿就往那里走去。这是她难得的机会,她走得很快,几步就跨过门槛。
吴嬷嬷回过神来,不敢让她乱闯殷绪的书房,连忙劝阻,“哎,少夫人……”
薛琼根本不听,推开书房的门,这时吴嬷嬷终于拉住了她。
吴嬷嬷陪着笑脸,小心道,“驸马爷性子您是知道的,不喜人进他书房。”
薛琼借着衣袖和门扉的遮挡,将一个小巧的鎏金镂空圆球香囊,扔在了房间的角落,书柜旁的高几脚下。
同时薛琼开口掩盖声音,“我只是想,将这剑放入书房。”
送都送来了。吴嬷嬷伸手接过,“少夫人保重身体,老身来就好。”
薛琼便收回已踏入一半的脚,顺从地将宝剑递给她,嘱咐道,“一定要小心爱护。”
见薛琼这么真爱少爷的遗物,吴嬷嬷心中柔软,道,“老身知道的。”
采秋终于听到动静,从卧房内出来,冷静地看了眼薛琼,又看了看吴嬷嬷手中的剑,问道,“发生何事?”
吴嬷嬷笑道,“少夫人想将大少爷的宝剑送给二少爷,二少爷身手好,用得着。”
采秋知道两边的恩怨,也知南华院这边要维持面上的和平。维持,但不需要殷勤。
采秋冷淡地行了一礼,“多谢二姑娘,夜深了,请姑娘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这是下逐客令了。可薛琼已不会再愤慨,她轻声道,“好。还有一件事,伯母病了,劳烦转告姐姐。”
采秋这才动容,拧眉道,“病了,严重么?”
薛琼道,“不算很严重。”
那便是有点严重了。薛琼没有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采秋心里有了数,道,“我会转达的。”
薛琼平静地离去。采秋目送她走远,接过吴嬷嬷手中的剑,仔细检查一番。
剑的确是好剑,剑鞘镶嵌着细腻玉珠,剑身光华流转吹毛断发,剑柄尾端系着一条白色流苏,应该是被香熏过,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富贵人家都喜欢熏香。采秋闻闻那香,只是很正常的类似花香的味道。
将剑还给吴嬷嬷,她道,“嬷嬷便将宝剑放进书房,等公主回来再行安置罢。”
吴嬷嬷正没有主意,自然听她的,进入书房,将剑放在书桌上。
书房有些香气,吴嬷嬷只当是剑穗的香气,并未在意。采秋估摸着时间,去府门边迎接柔嘉。
第55章 第 55 章
◎殷绪中招◎
薛琼送完宝剑, 立即带着婢女,乘了马车出府。
将军府往左的一段路,是去国公府需走的, 也是柔嘉回来需走的。
薛琼让车夫稍停了一会儿,等到遥遥看见公主那华美的楠木马车,这才让车夫快马加鞭。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
柔嘉回来时已有些疲乏,安静枕着殷绪肩膀养神。她不说话, 殷绪更不会说, 见春与知夏也闭口不言。
薛琼马车疾驰的声音, 在夜色里十分醒耳, 分外急促。知夏便推开小窗望了一望。
平安与薛非在马车两侧骑马,他们并不熟悉薛琼的马车与车夫, 但柔嘉的车夫却是认识他们的,扬声提醒道, “公主, 驸马, 是少夫人的车。”
少夫人?薛琼?这么晚了还出府?柔嘉直起身, 透过车窗一看, 恰好看到马车的身影一晃而过。
平安驱马靠近小窗,轻声道,“看样子, 是要回国公府。”
国公府怎么了么?柔嘉心中疑惑, 但薛琼的马车速度太快, 要问已是来不及了。最后她道, “先回将军府。”
大车回到府门前, 采秋正文静地站在那里, 平安愉快地唤了一声, “采秋姐姐。”
采秋对他淡淡一笑,待马车停稳,上前来扶柔嘉。
柔嘉坐到小窗边上,问她,“府中发生何事了么?”要不然采秋也不必特意迎到门前。
采秋拧起了眉,有些不懂薛琼的用意,“晚上二姑娘来南华院,将大公子的宝剑送来,说是不忍它蒙尘,给驸马爷用,还说夫人病了。”
看起来就是简单地送剑与告知信息,但两院恩怨颇多,这种“简单”反而令人心生怀疑。
采秋口中的夫人,自然是镇国公府的夫人。柔嘉也蹙起了眉,结合方才薛琼快马回国公府的情形,李氏应当是真病了,病得还很急。
可她与薛琼,从前就少往来,殷弘死后,更是彼此都不愿多看一眼。薛琼今晚偏偏又是送剑又是通知信息,这……很难令人不怀疑。
柔嘉问道,“宝剑?什么样的宝剑?”
采秋道:“便是很正常的宝剑,奴婢已检查过了,没有问题。让吴嬷嬷放在书房,等公主决定安置。”
采秋办事稳妥老练,她既说没有问题,便是没有问题。不管薛琼背后是什么心思,柔嘉只觉自己和殷绪都不可能要这仇人的宝剑,也不会领薛琼的人情。
但是要特意还回去又添一件麻烦,柔嘉只当没这回事,干脆道,“把剑收在库房吧,我去国公府看看。”
知夏忧虑道,“其中是否有诈?”
柔嘉凝神思索,薛琼送剑,说的是不忍夫婿宝剑蒙尘,而不是其他;柔嘉的马车十分显眼,方才错身而过的时候,她也未有特意停车与她寒暄。
薛琼的态度并不殷勤,不殷勤,便显得没那么奇怪了。柔嘉与李氏关系见好,无论如何,李氏生病,她合该去看一看。
柔嘉决断道,“她势单力薄,便是有诈我们也不怕。”
殷绪握住她的手腕,低沉道,“我陪你一道去。”
柔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摇头,“这么晚了,父亲和夫人多半已经歇下,便无需劳师动众了。”殷绪一个驸马女婿,此时探望李氏并不方便,反而劳动薛府上下。柔嘉女儿回去,倒是可以随意些。
殷绪不以为然道,“我不放心你一人涉险。”
柔嘉安慰地看了看他,“若说危险,是你比较多,便留在府中,安全些。薛非与平安留给你,我带府中的护卫。我是公主,无人敢怠慢。”
她说的在理,又如此坚持,殷绪终究皱眉妥协,“那我等你回来。”
柔嘉微微一笑,“好。”
于是殷绪下车,薛非与平安留下,采秋去唤了六个护卫,柔嘉一行又折转国公府。
那一边,薛琼却并没有前往国公府,而是在一个路口折转,绕行着返回将军府。
她手里缓缓摩挲着一个瓷瓶,那瓷瓶中装着的,是青楼老鸨给她的药。
她说府中妻妾众多,夫君难免有时力不从心,加之钱又给得足,那老鸨便给了她好几种药,有水剂,有燃香,还有粉药,可以换着花样用。
她要的不是毒药,而是□□。毒死殷绪,让柔嘉失去所爱,痛快是痛快,可还不够。换一种方式,她不仅可以置殷绪于死地,还能让柔嘉痛不欲生。
薛琼将手里的药瓶越握越紧,眼中现出疯狂的恨意来。这对夫妻害死殷弘,毁了她的人生,她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她们?死一个夫君太便宜,柔嘉让她变成笑话,她也要让柔嘉变成笑话!
送去的那把宝剑剑穗浸了水剂,扔在殷绪书房的金球里燃着催情香,只要她再让殷绪沾上最强的粉剂,三管齐下,她不信殷绪不中招。
而只要殷绪中了招,做下龌蹉事来,得罪公主——他的驸马身份注定这种事是以下犯上,就算柔嘉软弱饶过他,太后难道会放过他么?
薛琼坐在马车上,小心地倒出瓷瓶里的药粉,一点点地塞入指甲。她的指甲精心保养过,很长,可以存下许多药粉。
她早已心死,不怕自己名声受损,她只要殷绪死,柔嘉诛心!
薛琼的马车很快又回到了将军府。
殷绪回到南华院,既然要等柔嘉,他便不急着洗漱入睡,而是坐进了书房。
书房里有十分浓郁的香气,类似花香,但比花香腻味,与以往淡雅的香味不同,殷绪不太喜欢。但柔嘉与婢女们似乎总喜欢以鲜花与熏香装点房间,今日兴许是换了一种香。殷绪没有开口拂逆她们的好意。
因为太医嘱咐殷绪须得保暖,书房的窗户紧闭着。殷绪在这片馥郁香气中,安静看书。
渐渐地,他感觉有些热了,心头升起燥意,松了松衣服领口,仍是不得缓解,便脱下了柔嘉为他穿上的罩衫。
薛琼带了婢女,来到南华院。此时吴嬷嬷也已歇下,采秋在厨房忙碌,一是要吩咐促使婢女们备下沐浴热水,二是公主驸马酉时开始便未吃过,又一直在外奔波,须得备些吃食。
因此这边院中,只有薛非与平安两人,刚好都是薛府的忠仆,与一贯装作柔婉的薛琼,关系颇近。
熟稔虽熟稔,但二人也知道,自己是公主与驸马的护卫。
见薛琼进来,他们有些疑惑,不知这之前还匆忙离府的人,此刻怎么又回来了?
事情总归有些蹊跷,二人站到她身前,拱手行了一礼,“二姑娘。”平安疑道,“二姑娘不是离府了么?”
薛琼丝毫看不出方才的疯狂,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婆母身体不适,我们便折返了。”
意思是说,方才大夫人秦氏也在车上,因为身子不适,薛琼便又与她一道回来了。
薛非与平安一直护卫在南华院内,一时辨不出薛琼这话的真假,只觉得听起来是合理的。
平安又疑惑道,“那二姑娘这么晚来,是……公主她去国公府了。”
“我不找姐姐。”薛琼面露萧瑟与惨淡,“之前送了剑来,婆母得知后,责令我寻回,我只得……”
采秋与柔嘉禀报的时候,平安与薛非也是听着了的,知道这宝剑的事情。想到姑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去……人死如灯灭,撇开两位姑爷之间的恩怨不提,他们到底有些歉疚和自责。
这时书房内更觉燥热的殷绪,听到声音后出来了,站在廊上居高临下看着薛琼,眼神泛冷。
薛琼也看向殷绪,见他眼神还算清明,心中微恨,嘴中仍是萧瑟可怜,“二弟,婆母责怪,我只能厚颜前来,请你还回夫君宝剑。”
殷绪还记得,柔嘉一直对这个妹妹十分疏冷,那日柔嘉对薛怀文的分析,薛非与平安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柔嘉讨厌的人,也是他讨厌的人。一把剑而已,早给早了。殷绪冷道,“平安,去库房把剑拿来。”
库房在庭院那边,平安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这里只剩殷绪和薛非。
夜风清爽,薛琼却是将唇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眼中咳出一点水雾,抬头凄然看着殷绪,“二弟,如今连坐都不肯让我坐一坐么?”
殷绪不欲理她。他一贯将薛琼视为石头,今日却不知为何,被她激得心烦气躁,偏头望向一边。
廊檐下的灯笼,照出了殷绪脸上的燥意,薛琼眼中现出一点喜色,又低头掩饰,闷闷咳嗽,而后抬头望屋内走,“我吹不得风,便进去等。”
身子弱不禁风?守灵送葬那几天可不是这样。殷绪心中暗讽,但他一个昂藏男儿,还不至于和一个女子计较,便由着她进去,自己也跟了过去。
薛琼带的婢女脸上有怒色,大概是气愤殷绪对薛琼冷待,站在原地,没有跟着薛琼进屋。薛非便只得沉默站在一边跟着她。
婢女红了眼,跟薛非抱怨,“驸马他……姑爷死了,他便这样对待姑娘么?”
薛非寡言少语,只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姑爷有姑爷的原因,不是他能置喙的。
屋内,薛琼坐下,提过桌上的细腻雨霁天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殷绪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色沉冷烦躁,偏头看着一边,没有在意她。薛琼不动声色,将指甲内的粉末尽数倒入茶水,晃了晃茶杯,凑近嘴边。
她没有喝,复又放下,道,“二弟,你们的茶水,似乎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