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晟越听越有兴趣,笑吟吟道:“那我一定要租你家的房子,借借风水宝地的福气,希望我妻子的病,快点好起来。”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眼中的柔情仿佛永远流泻不完的,看得小丫一阵脸红耳热,引得众人不停赞叹他不离不弃,情深义重,便是戴在他妻子手腕上的链铐都不觉得怪异了。
无人注意,他妻子的手一直在颤抖。
小丫领着他二人回了家,她家里五口人,爹娘,老奶奶,还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
那跨院闲着也是闲着,得知女儿招揽来一桩进项,几人喜得无可无不可,着急忙慌把里头的杂物清理出来,又找来一床新被褥,生怕这两人不满意跑了似的。
高晟四处打量一番,小院的确狭窄逼仄,家具也几乎没有,一土炕,一桌两条长凳而已,胜在门窗都是新的。
而且,和吴家大宅子仅仅隔了一条街。
高晟取出一块碎银,掂了掂道:“这是三个月的房租,拙荆干不了活儿,家里有个洗洗涮涮的,还请大婶帮帮忙,等上工领了工钱,我再补给您。”
把小丫娘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好说好说,邻里邻居的,有事只管说话。”又惋惜,“这么好的媳妇儿,怎么就病了……”
高晟轻轻拉了下链子,示意温鸾进屋。
“拙荆发病的时候,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可能会喊叫,也可能会哭个不停,你们听到不要害怕,过会儿她就好了。”
“好好。”
“平时也不要靠近她,我出门的时候会把窗子门都锁死,省得她跑出来伤人。”高晟迈过门槛,回身缓缓关上门,笑着说,“我没吓唬你们,真的会死人的哦。”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刹那,小丫看到他的疯婆娘抬头望来,恰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异常的平和,平和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哀痛,眼中隐隐有流光闪过,说不上为什么,小丫只觉得看她一眼,心都要碎了。
那绝不是疯子的眼神。
一两声鸦啼骤然响起,小丫惊得浑身一个寒颤。
“哪里来到乌鸦?”小丫娘四处看看,纳闷道,“吴老爷不喜欢乌鸦,说不吉利,早就让人把这一带的乌鸦窝全烧了,都几个月没听过乌鸦叫啦。”
小丫拽着她娘往回走,“乌鸦飞来飞去的,谁能管得了,反正吴老爷会处理的,咱甭操那心,吃饭吃饭,我都饿了。”
“啊呀,没问那小夫妻要不要吃的,肯定没吃,我下两碗面你送过去。”
……
入夜,一道人影从院墙上飞过,猫似地轻轻巧巧落在吴家大宅旁的大杨树上,夜风拂过,树梢轻轻摇摆,枝头上的人也来回晃着,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眼前的宅子大得超乎预计,层层高墙阻隔了里外的视线,大院子套小院子,幽幽夜色下,曲曲折折的街巷迷宫一样,饶是精于刺探地形的高晟,都看得眼前一晕。
而且暗哨极多,不止宅子附近,小丫家外面,更远处的人家,整个镇子都有暗哨,都在吴家的监控之下。
这么说,今天他一踏入这个镇子,吴家就知道有生人来了。
幸好罗鹰他们不算笨,见他一直没有给他们传信,就默认了他身死的流言,如今人人都以为锦衣卫指挥使高晟已经跳崖死亡,吴家怎么也想不到,正主就在藏在他们的镇上。
高晟微微眯起眼前,极力辨认着吴家大宅各处院落。
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蓦地划破夜空,高晟头皮一炸,想也没想立刻回返。
冒着暴露的危险,飞速掠过屋舍,脚尖一点他直接推开门冲进屋子。
屋里,床头安息香袅袅回旋着,温鸾睡得十分深沉,眉头轻轻蹙着,好似有无尽的排解不出来的心事。
高晟紧绷的神经瞬间一送,站在床头默默看了她会儿,低头轻轻一吻。
外面那女人紧接着又哭又笑,在沉寂的深夜分外刺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
高晟看了眼吴家大宅的方向,没有再出去打探。
第43章
◎疯女人◎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寒凉, 从云端倾泻而下,镇子里渐渐熙攘起来。
没人引荐的话,吴家大宅是轻易进不得的, 经热情的小丫一家指点,高晟来到一条已经拆掉大半的正街上。
道路两旁搭着高高的脚手架, 一排排簇新的长条青砖在秋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透过脚手架的间隙, 依稀可见远处黑黢黢的被烧毁的民宅。
除了上工的泥瓦匠、杂役小工们,还有带着棍棒四处巡逻的庄丁,粗略数了下, 约有五十人左右,高晟不禁暗自冷笑:好大的阵势!
街口门楼不远支着一个茶水摊,一个管事模样的正坐在棚下喝茶, 高晟上前抱拳问了声好,仍是昨天那套说辞。
管事打量高晟两眼, 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素面长袍, 白净脸五官俊逸,看着高高瘦瘦的,眼神清澈,神情局促腼腆, 又带点不自觉的清高——这气度打扮,应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
“我这里都是卖力气的活儿, 你干不来。”管事道,可看到高晟眼中明显的失望,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得知他识文断字, 便招手叫过一个庄丁, “你带这个后生找前院的李库头,看有没有他能做的活计。”
那庄丁嬉笑道:“王头儿,一上来就给介绍库房的肥差,您老莫不是看人长得好,想招回家做上门女婿?”
王管事笑骂,“兔崽子少拿老子玩笑,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帮一把也算积阴德了。”
高晟对着二人连连道谢,想了想又认真解释说:“我有妻子,不给人当上门女婿。”
一句话逗乐了那二人,王管事挥挥手笑道:“真是爱较真儿的钝书生……”
太阳越升越高,壮丁带他过了牌楼,穿街走巷来到镇子西南的一处院落,正巧李库头在门口盯着家丁们搬东西,倒省得好些事。
李库头皱着眉头,“没有空缺……”
高晟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儿,“小子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照顾。”
李库头用手一捏,便笑着拿本册子翻了翻,“也算你运气好,外库缺个清点石料对数的伙计,一天管两顿饭,工钱两吊半,一月一结,想干就在里画个押。”
高晟千恩万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高凤阙。
“名字倒是起得大气。”李库头收起册子,示意高晟跟他进来,“这是吴家外三院的头进院,你一定要记熟道儿。吴老爷规矩大,哪个院子的伙计只能在哪个院子活动,如果走错路,轻则打一顿逐出镇子,重则命没了都是有的。”
这里距离吴家另一处的大门足有五里之远,还只是外三院,高晟略一计算,方知自己昨晚所见的仍不是吴家大宅的全部。
他佯装震惊道:“那岂不是还有内三院?吴老爷家真够大呀!”
李库头颇为得意说道:“外三院内七院后五院,没处院子至少三进,大院套小院,大大小小上百处院落,房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没盖完,小子,来了这里你就开眼啵!”
高晟暗自观察着,地上一水儿的临清砖,萧墙粉壁,重檐斗拱,耀眼夺目,单是这个杂役下人们所在的最外围的院子,已抵得上京城大户的正院了。
如果屋顶换上琉璃瓦,比行宫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高晟目光霍地一跳,就是比着行宫建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行宫?
他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吴老爷到底何方神圣?怕不是财神爷转世。”
李库头笑着答道:“据说是江南富商,我也是两年前才进了吴家,还从没见过吴老爷的面,他喜欢清静,很少出门。不过吴老爷的侄子我们倒是常见的,手面大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是十来两银子的赏钱,赶明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高晟点点头,随后压低声音,胆小又压不住好奇心似的,“昨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有女人惨叫,一下就把我吓醒了。”
“这个啊,我们都习惯了,每天晚上都会嚎一阵。”李库头挤挤眼,“有钱人嘛,总有点特殊癖好,深宅大院的,不可说不可说,谁家没点子私密事?”
高晟笑笑,适时止住了话题。
指派给他的差事很累人,需要不停地跑来跑去核对进库石料,按各处所需分别划拨,再对牌子划账……忙起来几乎脚不沾地,有时候领料的人来了,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都知道这活儿异常繁琐,倒也没人觉得奇怪。而且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这年轻后生为人诚恳,踏实肯干,有时遇到管事的巡查,他恰好不在,还替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灰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在云中穿行着,今天是个阴天,地上没有影子。
除了内七院最核心的位置,这些天高晟已把吴家大宅摸了个差不多,他避开暗哨,悄悄潜入后五院。
与前院相比大不一样,屋舍陈旧,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暗沉沉的阒无人声。
几声似哭似笑的女声突兀响起,高晟侧耳倾听片刻,很快锁定了位置。
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只有三间正房,房门虚虚掩映,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铁栅栏封死了。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里传来哗啦哗啦铁链抖动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喘气声,女人的哀哭,不用看也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殿下,殿下……”女人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
躲在阴影里的高晟面色一肃。
却听男人喘着粗气调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嘿嘿……伺候过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女人,如今也伺候大爷了,啊哈,啊哈……我比你那死鬼殿下如何?叫两声给大爷听听。”
“殿下,殿下!”女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片刻后,一个矮冬瓜系着腰带,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出来,门也不锁便扬长而去。
高晟透过铁栏杆向里面看,一个女人摊开四肢趴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容,手脚都被铁链拴住,身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高晟捡起一枚小石子,轻轻扔进窗子。
啪嚓,石子落地,那女人转过头,半点血色全无,苍白得像块白蜡,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就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虽然憔悴得不像样子,可眉目间仍能看出这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
“殿下?”她望着高晟嘻嘻地笑了,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
高晟沉默地看着她,把她的面容仔仔细细印在脑子里。
“你有没有孩子?”他问,“还记得么,大概六七岁大。”
“殿下,殿下!”她使劲外面伸手,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字。
有人过来了,高晟飞快把身子藏在尚还繁茂的枝叶中。
那女人突然疯狂地撞铁栅栏,“畜生!天杀的畜生!别碰我,别碰我!”
“又开始了。”两个仆妇急急忙忙跑进院子,“门怎么开了?哎呀……大爷又来了。”
“真是的,十几个小妾通房还不满足,偏跟一个疯婆子搅合不清。”
“大爷那么多女人,哪个也没这个疯子漂亮。唉,其实一开始疯病也没这么严重,不发病的时候看着比太太还贵气呢,让大爷折腾成这幅模样。”
“何止大爷……不说了不说了,快把她摁住,嘴堵上。”
一阵秋风飒然而过,几片树叶飘然落下,树上已没有人影了。
高晟回到前院的时候,满院子喜气洋洋的,李库头看到他直叹遗憾,“刚刚大爷来过了,不知道有啥喜事,抬了一筐的钱往外撒,可惜你没在,喏,还剩下几个大钱,给你沾沾喜气。”
高晟笑笑,“这喜气,不沾也罢。”
“诶?”李库头眨巴眨巴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温鸾正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进门也没言语。
昏昏的日光下,她手上的绞金铐闪着细碎的微光。
高晟突然觉得那微光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沉默半晌,他捧起温鸾的手腕,绞金铐既轻又牢固,加之他每天都会涂一些药膏子,戴了这么多天,温鸾的手腕一丝伤痕也没有。
他低低道,“我先给你松开。”
温鸾还是没说话,没有疑问,没有惊喜,眼神平静又冷漠,似乎自己就是个台下看戏的看客。
得不到她的回应,高晟又开始烦躁了,“你倒是说句话!”
温鸾沉默片刻,“没什么可说的。”
“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为什么突然要给你解开?”
温鸾摇摇头。
“你……”高晟气急反笑,“我们之间是不是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宋南一?”
温鸾笑了笑,笑得释然,笑得高晟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虽然那里已经快要痊愈。
“水已经烧好了。”温鸾轻轻说,“你早上走之前说过的,回来想洗个热水澡。”
“陪我一起洗。”
温鸾如水一样的顺从。
满室水雾氤氲,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温鸾靠在浴桶边轻轻喘着气,这次高晟异常的温柔,都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肩膀一沉,高晟把头搭在她的肩上,“温鸾,我解开绞金铐,你……你不要再跑,这是我最后的信任了。”
第44章
◎上路◎
夜深了, 高晟仔细回忆着那疯女人的样子,一笔一笔画了张两寸见方的小相。
一只乌鸦飞进窗子,很快又飞了出去, 几起几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回头看看, 温鸾睡得正沉,脸色依旧苍白, 但总算是养回来点肉,手腕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任何镣铐。
转天一早, 他还破天荒地允许温鸾出院子走走。
“我去上工,你就在院子附近转转,不要走远。”高晟顿了顿, 一字一句道,“不许跑, 否则就不是把你铐起来这么简单了。”
温鸾微微低着头, 细长的脖颈呈现出一个温顺的弧度,“我尝过你的手段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高晟藏在靴筒的匕首登时变得滚烫,不自然地干咳两声, 走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碧空万里, 白云悠悠,秋风混着稻田的香气,清爽沁人, 飘飘飒飒的, 让人的心情登时大好。
温鸾抚了抚调皮的发丝, 唇边浮上一丝浅笑。
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温鸾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
温鸾起身要回院子。
“我不是坏人,……”那人结结巴巴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美的姑娘,就,就看呆了,对对不起。”
倒是个实诚直白的人,温鸾回头笑笑,轻轻关上院门。
那人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紧闭的院门,半天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一番,因见小丫娘从旁边院门出来,拉住她问道:“这里住的是哪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