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陈潇然不知道什么叫“被领养。”
她只知道自己突然间就有了一个家,一个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哥哥的家。
她的爸爸叫盛毅,妈妈叫陈姝。
哥哥叫盛祈年,而她随妈妈姓,有了一个新名字叫——陈潇然。
“潇”这个字是她哥给起的,意味潇洒快乐
“希望我们潇潇永远潇洒快乐,无拘无束。”
盛家夫妇待她很好,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尤其是盛祈年,陈潇然很喜欢这个哥哥。
他比她大五岁,就读于当地最好的音乐附中。
傍晚时总能听到悠扬的琴声从房间里传出,随着晚风吹到空旷的街道上,然后门口三三两两的邻居都直竖大拇指,说盛家这小子以后妥妥的大音乐家。
陈潇然心思活泛而且嘴甜会撒娇,哄得爸妈一楞楞的,学习也就中不溜秋,也没有太多压力。
甚至盛祈年品学兼优的光环都被拿去和同学们吹牛皮
“我哥刚拿了国家级的小提琴金奖,而且还拿了全校第一,你说就是牛逼,没办法。”
偶尔盛祈年听到她的这些话,也不指责,只是笑着问她有没有想听的曲子。
陈潇然不喜静,但是也奇怪,她能坐在椅子上听盛祈年拉一天的小提琴都不觉得累。
盛祈年演奏时动作行云流水,让陈潇然一度觉得小提琴是世界上最优雅的乐器。
她求了好久,才终于说服盛祈年教她拉琴,这人平常总是顺着自己,但对于某些事情还是格外有原则的。
“每一把琴都有灵性,你当了它的主人可不能随随便便给弄丢,不然它会伤心的。”
陈潇然抱着想了好久的小提琴,兴致盎然,连连答应“我会和祈年哥一样拉一辈子的小提琴。”
“好。”
盛祈年轻笑着伸出拇指“我们打勾。”
“拉勾。”
那时候陈潇然没什么远大的理想,也对未来没有太多规划,只想着过好当下。
但她期待着盛祈年快点考上国内顶级的音乐学院,成为世界闻名的小提琴家,带着她环球旅行。
如果她心情好的话,便大发慈悲带上胡霁这些小弟,吃遍全世界的美食,逛完全世界的风景。
事情陡转急下在盛祈年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夜。
陈潇然睡不着从楼上下来喝水,路过爸妈的房间看到半开的门里露出影影绰绰的灯光。
她听到盛祈年在和父母吵架,但是具体内容听不太清楚。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没有考虑过家里人,至少要和我们商量一下。”
“但是爸妈,我和你们说了也知道你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对啊,真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想的”
…………
事情没谈拢,盛祈年借口出去吹风,其实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
“哥!”
他刚一出去就看到陈潇然盘腿坐在长椅上,冲他招手。
“喏”陈潇然递给他一罐子还冒着冷气的可乐,自己则叩开芬达的拉环,冰凉的橘子味弥漫在整个口腔,让她不自觉发出一声解渴后的感慨。
盛祈年看了看两人的饮料问道:“怎么不一样?”
“你喜欢喝可乐我又不喜欢,我觉得那个酸牙齿。”
说着又猛灌一大口芬达,似乎是特地证明自己确实不喜欢喝可乐。
盛祈年轻轻笑了声,没有反驳,毕竟话说得也没问题。
陈潇然惦记着刚刚发生的事,特意问起
“你跟爸妈刚刚吵什么啊?好大的声音。”
“吵着我们潇潇睡觉了?”
盛祈年后知后觉刚刚的声音确实大了许多,都没考虑到陈潇然还在楼上睡觉。
陈潇然摇摇头,直说没有。
“反正天气闷,我也睡不着,就是下来喝水碰巧听到了。”
陈潇然往盛祈年边上凑了凑,一脸好奇“哥,你跟我说说呗,说不定我能给你点建议呢。”
“也没什么。”
盛祈年将胳膊搭在椅背上,抬头看向天空稀疏的星星“就是我很想干一件事情,但是爸妈并不同意。”
“什么事情?”
“实现我的抱负。”
抱负?
陈潇然觉得应该是和梦想一样的东西,但她不太明白,盛祈年的梦想一直以来不是很明确吗?
“你不是想最好的小提琴家,去开国际巡演吗?这个爸妈不是一直很支持你?”
哪里值得发这么大的火?
“可是潇潇,世界上的事总是变化无常的。”
盛祈年叹了一口气,也是身不由己的。
“那你现在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陈潇然觉得盛祈年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的,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一知半解。
但对方避而不答,转头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你小学的时候写的那篇作文是怎么形容我的?”
陈潇然低头思索一会儿,试图令记忆重新苏醒“我说你是天上一轮清月,看似银辉清冷实则有着最温柔坚定的内核。”
如月温柔,似月皎皎。
盛祈年轻轻笑着,抬手指着天上挂着的弯月“哥现在也想当那轮能够普照大地的月亮,照亮潇潇,但也能照亮人间更多的人。”
“那我肯定百分百支持!”
盛祈年有些意外,坐直身子看着眼前的姑娘,有些不确定地重复道:“你支持我?”
“嗯”陈潇然目光坚定地看着盛祈年,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无论哥做什么,我都百分百支持。”
盛祈年眼神宠溺,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语调温柔“好。”
暑假盛祈年去做了眼睛的手术,摘掉了眼镜。
陈潇然没在意,只当他是为了上大学做准备,还乐颠颠地和胡霁他们去乡下奶奶家住了段时间。
去报到的前一天,陈潇然注意到除了自己房间,家里的灯几乎亮了一宿。
爸爸坐在客厅,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屁股堆满了烟灰缸,还有细碎的灰烬散落在茶几上。
平常总对抽烟多加管束的母亲待在屋子里,隐约有抽泣声。
陈潇然蹑手蹑脚推开盛祈年的房门,发现他将留了很多年的发型换成了寸头。
“哥。”
盛祈年应声回头,冲着陈潇然露出个干净的笑容。
她突然觉得不知道是不是摘了眼镜换了发型的原因,现在的盛祈年很不一样,相较于从前,眼神倒是更加坚定了许多。
“你都不要了这些琴谱和小提琴?”
陈潇然看着散落在地的物件儿,盛祈年半蹲在地上正一样样地往箱子里放。
“大约是用不上了。”
翌日天还没亮,盛祈年就收拾行李出门了。
陈潇然知道爸妈还在生他的气,就自己偷偷去出门送。
她记得隔壁邻居家的姐姐上大学要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自打她来了,还从没有和盛祈年分开过太久,所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很想念很想念。
她学着第一次见到盛祈年的样子,往他的智掌心放了颗糖“哥,我在家等你回来。”
“好,哥一定抽空回来看我们潇潇。”
盛祈年没有过多停留,拖着行李离开。
那个早晨大雾磅礴,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陈潇然却还记得要等盛祈年回来。
后来她真的等到了,却是在从未想过的场景重逢。
第30章
盛祈年失约了,他没有像隔壁邻居的女儿一样隔几个月回来。
有些时候陈潇然早晨起来看到摆在房间里的东西才后知后觉盛祈年回来过。
“哥!”
陈潇然赤着脚从楼上跑下来找人,却被闻声的陈姝告知盛祈年已经连夜走了。
“什么啊!”
陈潇然气得撇嘴,好久都不回来一趟,结果连面都见不着就又走了。
“盛祈年!你个大猪头!有本事一辈子都别见我!!!”
陈潇然气呼呼地给盛祈年发一条短信,她已经连发了几十条短信,只是对方从来都没有回复过。
有的时候生气的厉害了真想一个电话打过去揪着这人一顿输出,但是也只能想想罢了。
盛祈年说过他很忙,不要打电话,只要发短信他都能看到的。
所以陈潇然哪怕再生气也只能通过发短信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不满。
2014年7月,陈潇然即将迎来16岁生日。
只是不凑巧,盛毅和陈姝因为外地画展的开幕没办法及时赶回。
倒是孟玉兰从乡下特地赶来陪她过生日。
但拿陈潇然的话来说——这是她过得最没劲的一个生日。
“奶奶,你知道哥哥在干什么吗?怎么总是不回来?”
她翘着脚躺在沙发上询问正在厨房忙碌的孟玉兰。
老人一边切菜一边说道:“在上大学吧,等潇潇上了大学也会一样忙的。”
“那也总不能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说着陈潇然用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哥,我生日马上到了,你这次能不能回来陪我过个生日,就吹蜡烛许愿就好,不会耽误太久的。”
孟玉兰见她一副不理解的样子故意打趣道:“那说不定潇潇上了学,有了新的朋友就会忘了我这个老太婆咯。”
“才不会呢。”
陈潇然跑到孟玉兰身边,亲昵地环住老人的腰“我才不是没良心的,到时候我要一天打八百个电话打到您都烦了我也还要打。”
孟玉兰闻言笑得合不拢嘴。
手机振动进了一条信息,多日无音讯的盛祈年回了个“好”。
再简短不过的字,但是陈潇然忽然就觉得心情大好,看来这个生日也不是那么没有盼头。
“奶奶,您教我做那道黄桃小排好不好?”
这道菜是孟玉兰常常做给盛祈年吃的,是他最爱吃的一道菜。
陈潇然想着等她学会了正好在盛祈年面前大展拳脚。
7月13,孟玉兰做了一大桌子菜,陈潇然还邀请了胡霁。
她迟迟不许愿,因为想等着盛祈年一块儿陪她吹蜡烛。
只是没等来盛祈年,倒是盛毅和陈姝的消息率先传来。
两人乘坐的民航坠毁,尸骨无存,现场仅能找到飞机残骸。
飞机的目的地是临川市机场,而不是沂泽。
孟玉兰听到消息后便近乎昏厥,不省人事。
陈潇然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看着邻居进进出出还恍若隔世,大家都无暇顾及她,只有胡霁陪着自己。
她没有爸爸和妈妈了?
怎么会呢?
不是说今天能赶回来陪她过生日吗?
实在不行推迟几天也行,只是别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陈潇然呆呆地给盛祈年发信息,她得问问哥,是不是她真的再也没有爸爸和妈妈了?
“请问这里是盛祈年家吗?”
有人站到她面前,遮去了大半月光,她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抬起头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面无表情。
女人蹲下身子,像盛祈年一样抚摸着陈潇然的头发,话语里有隐忍的哭腔
“小妹妹,姐姐有些事情需要和你的奶奶聊一聊好吗?”
陈潇然不知道从哪里来得力气,死死地扯着那个女人的袖子,试图将他们拦在大门外。
“你们有什么和我说好不好?”
“妹妹,你还小,有些事情必须得和大人说。”
陈潇然伸直双臂拦住两人的去路,不让对方有任何走进院子的可能性。
“求你们了,和我说好不好。奶奶病了,她不能再听到别的消息。”
“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我不想再没有奶奶。”
那时陈潇然觉得眼泪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她一掉眼泪,大家都会向她妥协。
就像盛祈年他们一样。
那两人终究是拗不过她的眼泪,带她和胡霁去了一个地方。
她看到好多穿着警服的人,也听到有人冲她说节哀。
节哀就是不要过分悲伤,是家里有人去世时才能听到的话。
陈潇然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她抓着一个人就不停地重复
“我哥呢?”
怎么就节哀了?盛祈年说好了要回来的,怎么突然就节哀了?
直到这一刻,陈潇然才对盛祈年口中所说的抱负有了清晰的认知。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盛毅和陈姝对他的决定百般阻挠。
因为盛祈年放弃了一条花团锦簇的大道,选择的是隐匿入黑暗的另一条路。
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陈潇然再三坚持,她终于见到了盛祈年。
在那个阴暗的屋子里,只有白得晃眼的灯照着一隅,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着一角黑布,却被人按住。
“别看了。”
可是她怎么能不看呢,那是她想了好久的人,到最后了总要看一看的。
陈潇然将单薄的布掀开,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儿,皮肉包裹着的骨头上有早已干涸的褐色血渍,一块一块的组织摊在上面,就像是菜市场被摊主剁好装袋的猪肉。
一旁有人止不住干呕出声,声音飘荡在房间里格外刺耳。
是觉得恶心吗?
可是她怎么不觉得呢?
盛祈年的葬礼举办得很小,他的战友说是为了保护人身安全。
陈潇然就眼睁睁看着皮肉被推进火化炉,再出来就成了一坛骨灰。
盛祈年被安顿在临川,陈潇然没办法带他回去。
孟玉兰会受不住打击的,她在这世上就这一个亲人了,要是真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有的人都在和她说盛祈年是个英雄,可是他的墓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名字,也没有一张他的近照。
英雄怎么会有这样的待遇?
孟玉兰一病不起,陈潇然在邻居的帮衬下给盛毅和陈姝立了墓碑。
她和奶奶说盛祈年因为伤心过度所以去国外进修换换心情,老人家只当自家孙子真的难受,也没多问。
“听说盛家那个丫头一直说盛家小子因为伤心在国外不回来。”
“我咋觉得她是想等着老太太一死好霸占家产?毕竟那洋楼就值不少钱。”
……
陈潇然提着答谢邻居的礼物还没进门就听到往日和蔼可亲的大人正嘀咕着。
“我听说盛家那小子好像也没了。”
“真的假的?那也太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