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玄妙,沈之砚低头看看呈半透明状的身体,虽不信鬼神,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他大概只是一抹魂灵。
“你想要和离,我如你所愿便是。”
清冷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想,那个沈之砚果断接过阿柔手上的和离书,展开来看了一遍,提笔在末尾签上名。
废物!
沈之砚恨声怒骂,胸口像是有沸腾的岩浆搅动,指着阮柔,对自己大声说道:
“你睁大眼瞧瞧清楚,她要跟别人双宿双飞,不要你了,你就这么放她走?”
女子纤纤素手探来,拾起桌上的和离书,垂目蹲身一礼,静静走出房门。
沈之砚回过头,梦中的那个他眼神空洞看来,又似透过他看向窗外,口中重复他刚骂过的话:
她要跟别人双宿双飞,不要我了,我该放她走么?
“不放!”
两个声音一同响起,越过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隔,碰撞在一处。
这还差不多,沈之砚冷笑一声,转身追着女子出门去。
他不会放手的,别做梦了。
院中,几个眼生的下人落入视线,沈之砚心生疑惑,敏锐察觉到此地正被人监视,回望书房的方向,视线转动间,一抹浅黄身影突兀闯入眼帘。
是个女子,身形陌生,并非棠梨院的人。
是谁?
他正要细看,下一刻,身周景致转换,沈之砚再定睛,人已站在街上,不远处有几个黑衣蒙面人,领头的虽挡着脸,他也能一眼认出,那是白松。
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白松挥手间,几人行动敏捷,上去便将车夫制住,沈之砚打眼瞧去,认得是阿柔从娘家带来的老于。
他忽略了老于已命丧青台山一事,倏忽转身,长街尽头,那人萧索而立,面无表情望着这边。
马车里传出女子的尖叫,她那个侍女大呼小叫地冲出来,眼看就要跳下车跑掉,白松一个眼疾手快,拦腰将人逮回车厢。
由始至终,街头街尾一虚一实的两人,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同样的心性、同样的伪善,同样的心狠手辣。
身周又一次变幻,沈之砚脸色一沉,看向破旧别院。
一起站在门前的还有秦嬷嬷,他紧紧盯着那个正在打手势的自己,终于辨明缘由。
“裴相屡次出手不得,眼下盯得正紧,我不放心她回娘家,离京这些日子,嬷嬷替我照看好她。”
秦嬷嬷抬手回应,“二爷放心,有嬷嬷在,定会好好看顾。”
“此去西北,若我一月不归,嬷嬷再通知阮家来此接人。”
秦嬷嬷含泪握住他的手,口不能言,泪水簌簌而落,眼中惶急。
秦嬷嬷是他的乳母,也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
幼时沈之砚每次受了委屈,躲在屋里偷偷落泪,都是秦嬷嬷守在一旁,眼泪淌得比他还多。
“夫人为什么要冷落自己的亲儿子?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大少爷都快被老爷宠上天了,夫人就不能分你一点子关爱么……”
那日他差点淹死沈之琛,回来后秦嬷嬷也如是劝慰,母亲在窗外听到,怒斥她教坏儿子,要将人赶出府去。
沈之砚疯了一般阻拦,第一次疾声厉色对母亲说话:“你要赶走嬷嬷,那我便跟她一道走。”
母亲怒极,命人端来聋哑药,当着他的面给秦嬷嬷灌下。
他被几个下人死死摁在地上,听得头顶母亲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也是忠勤伯府的嫡子,想要留个下人,母亲自不能反驳,从此以后,再无人教唆你那些不忠不孝的歪心思即可。”
后来哥哥坠马而死,沈之砚心下大快,这下再也不会有人和他抢母亲,他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谁知母亲盯着他的眼神冰冷无情,趁父亲病重将他送到庄院,随行的只有秦嬷嬷,陪伴他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季。
那之后,他便对母亲彻底死心,跟着她搬到四九巷,秦嬷嬷则留在别院。
沈家的田产或充公或变卖,直到他手头有了积蓄,早在买回宅邸之前,最先赎回的便是这处田庄,无人知晓此处,地契写得是秦嬷嬷的名字。
庄上雇了佃户耕种,也算是嬷嬷的养老之所,只破屋不曾修缮,这处伤心地,他要保留原貌,算作与母亲离心的一处见证。
此时用来安置阿柔,虽说简陋了些,却绝对安全无虞。
冥冥中,沈之砚似乎与庄院门前、正低头与嬷嬷仔细交待的人,心神在某种意义上有了一丝联系,不再如先前坐壁上观,与那人一同,自不安的现状中寻到一丝踏实。
紧接着,他神情渐冷,身处梦中,想起前两日做过的另一个梦。
景随意动,天地化作一片苍茫,白雪皑皑中,沈之砚忽然能动了,他一脚踹开院门,听见屋里传来的哭声,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他入了前次的梦境,犹如身临其景,满心仓惶,毫不顾及形象,连滚带爬冲进屋。
他看见阿柔口鼻间全是乌血,点缀在那张苍白无暇的面容上,有种诡异绝伦的凄美,她痛苦地蜷作一团,唇边带笑,眸间含泪。
沈之砚的心一下下抽搐,每扯动一次,挟着血肉的生命便消失了一部分,直到巨大的恐惧将他整个人掏空,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前次做这个梦时,与刚才一样,他只是个漠然的旁观者,此刻双重梦境交迭,一切都那么真实。
沈之砚坚信,这是他亲身体会过的、哪怕生死轮回也不会被磨灭的经历。
他的阿柔死了……
沈之砚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中分崩瓦解,生生撕成两半。
一半带着失去她的恐惧,即将坠入永夜。另一半是疯狂燃烧的怒火,可以焚天毁地。
是谁?下毒害死了她!
梦境化作泡影,凌乱得像窗外狂舞的雪。
第30章 避子汤
◎撕下了体面,就不愿当个人。◎
暴雨过后, 迎来明媚艳阳天。
光线自半敞的窗棂钻进屋,一寸寸攀上铺着鸳鸯戏水蜀绣锦褥的拔步床,越过空着的半边床榻, 悄然舔上阮柔酣睡的红润脸庞。
她翻个身,小臂遮在眉间, 咕哝着眯起杏眼, 朝阳光大灿的窗扇瞧了一眼, 立刻又紧紧闭上,扯着薄衾朝榻里滚进去些。
这一动,发觉腰腿酸胀、疼痛难忍, 她轻嘶一声按住后腰,恨恨咬牙。
先前昏沉阖眼时,就已瞧见窗上亮起些微天光,不是说不用她出力,怎得也累成这样。
完事后沈之砚甚至没叫人送水进来, 就这么裹着她睡去,似乎他的洁癖, 在她身上有所好转。
想到沈之砚, 一双柳眉皱得更紧,口中低骂一声,“混帐……”
这句出口, 她悚然一惊, 连忙转头看向一旁。
松一口气,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
这时窗边传来一声响动, 沈之砚只着中衣, 领口松散, 露出两段硬朗漂亮的锁骨, 他刚刚转过身,正似笑非笑看向她。
阮柔不意骂人被当场逮住,立时低了头,口中支吾,“夫君……原来你也刚起。”
她心里别扭的很,到底昨晚是被他以孟才远的事要挟,就范得不情不愿,谁知之后的情况,完全超出她为妻三年的认知,到得后来,甚至有些食髓知味,乃至忘乎所以。
眼下她耻于面对,前世的囚禁、毒杀,种种不堪,难道她都忘了吗?
沈之砚朝这边一步步走来,阮柔低垂着头,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灼灼,手指在枕间无意识划动,一眼瞥见他那边的枕上濡湿了好几处,瞧着竟像是斑驳泪痕。
“阿柔刚才叫我?”
沈之砚背光站在床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啊?没有。”阮柔赶紧否认,唇边却不自禁勾起一抹嘲讽,“夫君大概听错了。”
她敛了笑,堂堂正正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一看倒是愣了一瞬,只见他眼角微微红肿,倒像是……哭过?
随即,她被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暗自发笑,沈之砚怎么可能会哭?
“我听见了……”
沈之砚在榻边缓缓坐下,阮柔正要下床,脚刚沾地,膝上一阵钻心刺痛,哎呀一声,险些栽回去。
他扶了一把,摁着肩不让她走,“阿柔说,我是混帐。”
他把手探进她披散肩头的乌发,修长五指理顺凌乱,轻抚上后脑,一寸一寸摸她的头骨。
阮柔像被拎着颈皮提在半空的猫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僵着脖子不知怎么回话。
下一刻,沈之砚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说:“没错,我就是个混帐。”
他醒来后,发现离入睡并没过去多长时间,那场梦却像一辈子那么长,当他睁开眼,见着安静睡在身边的阮柔时,不禁泪湿双目。
这才发现,他刚才就一直在哭,枕下全都湿透了。
自从十岁那年离开别院,他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夫君真的听错了。”阮柔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扭头看一眼漏壶,辰时早就过了,连忙站起,“我得去给母亲请安了。”
昨儿个夜里本该在祠堂罚跪,眼下却和夫君齐齐高卧,老夫人知道了,怕不是得打断她腿。
沈之砚低垂着眼,空了的怀抱升起一阵失落,惆怅良久,她那边都已拾掇好准备出门,他才像是醒过神一样,坐在床沿向她招了招手。
“过来。”
阮柔不解,在门边停住脚等他的话。
“不必去了,我先前已叫人去说过,你昨日跪得膝头受伤,今日就不去请安了。”
阮柔:“……”
何不早说,非要等她临出门才来这么一句,不知安得什么心,略一沉吟,到底心下不安,“这……不大好吧?”
他们母子关系是不怎么好,但明面上,沈之砚一向不会在孝道上行差踏错。
昨夜是老夫人亲口罚的她,他闯祠堂把她接出来,已是不敬,今日一早就该去寿安堂听训,接下来如何处置,全凭老夫人心意,他竟敢越俎代庖,真个就把事给拦下了?
“没什么不好的。”沈之砚也随之站起身,神色间淡淡的,“明日要去长公主的赏花宴,舒姐儿相看事大,你若因伤不能去,女眷那边堂嫂撑不起台面。”
“眼下母亲不会计较的。”
阮柔静静看着他,到了这阵,是真觉得他不对劲了。
他何曾将这些拐弯抹角的算计,这般毫不遮掩地说在明处过?
原来昨夜的要挟倒也不算特例,他这是撕下了体面,就不愿当个人了。
然而他不当人,她却不可,阮柔轻轻“哦”了一声,“那我去厨房看看早膳。”
说着,她提步出门,顺着回廊往后走,厨房也在后院,离得后罩房不远,忙忙往吕嬷嬷屋里走去。
半路遇见云珠,她唤了声夫人,凑近邀功似的笑嘻嘻道:“我一直等到天明,想着老爷会叫送水进去呢,你们昨儿个夜里……”
阮柔扯她一下,瞪眼不叫她打听,不及细说,“你快去准备早膳,我去嬷嬷那儿一趟。”
“嬷嬷没事,昨晚虞大夫还是赶过来了,药都吃下去两副,这阵听着不喘了呢。”
云珠跟在后面说着,到了门口还是被阮柔撵走,她推门进去,见嬷嬷已经起来,墙角一扇小屏风后面,传来药罐子咕噜冒气的声音。
阮柔一喜,压着声儿道:“还是嬷嬷最知我心,药早早就给备上了。”
吕嬷嬷瞧着比昨日精神好多了,昨夜阮柔去祠堂的事云珠没敢跟她说,直到早上把虞大夫开的药煎好端进来,才把昨日寿安堂的事一五一十吐露了。
听说是老爷亲自去把人接回来的,后来还同了房,吕嬷嬷虽则心下犹豫,却还是按原先的规矩,把避子汤先熬上。
这会子唉声叹气道,“姑娘不是答应我,不吃这药了么。”
“那什么……”阮柔一滞,她也没想到,沈之砚会跟她那个呀,叹了一声,“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事若搁从前,她也曾犹豫过干脆断了避子汤,留在沈家相夫教子过完一生,但经历了前世别院的那一个月,她已彻底对沈之砚寒心。
试想若她有孩子,将来要像小圆儿和铭哥儿那样,生受母子分离之苦,光只是想想,就叫她撕心裂肺。
阮柔坐在屏风边的小杌子上,两手托腮等药,心下起了思量,昨夜他说不会娶裴家女,这话……她是不大信。
见识了他的表里不一,以及前世和离后的出尔反尔,沈之砚在她这里,可还有半点诚信可言?
至于他为何这么说,左不过是眼下与裴相关系紧张,那桩婚事说不准要吹,这才圆出个托辞罢了。
阮柔取了厚巾垫手去揭药罐,一旁吕嬷嬷见了忙赶上来,“小祖宗你快放下,小心烫着。”
把人赶到一边自己来,阮柔讪讪而笑,帮着拿过碗来,前世这些事她早已做得熟络,重生回来,又换了嬷嬷悉心照料她。
“我看着老爷对你还是上心的。”吕嬷嬷端着碗不肯撒手,“既不为翟少爷,夫人何苦非要作贱自个儿的身子,再者……这事要是被老爷知晓,那可不得了啊。”
阮柔趁她说话的功夫,直接把嘴凑在碗沿,就着她的手把药灌下去,苦得连连咂舌,从早就备好的蜜饯罐里捡了一块塞进嘴里。
桃条的糖霜迅速在舌尖化开,满齿甜蜜,却滋润不得苦涩的心,因为她知道嬷嬷说得没错,这事真不能叫沈之砚知道,否则……她觉得自己会小命不保。
用过早膳,沈之砚缓缓踱回里间,在罗汉床前坐下看书,阮柔见这架势,该是今日不去上值了,磨蹭着吃完,又看丫鬟们收拾桌子,最终避无可避,只得也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沈之砚从书上抬眼看了看她,复又低下去,阮柔便也不作声,捧过一旁的针线篓。
里头是一条绣给小圆儿的百花褶纱裙,裙角密密匝匝一整圈各色缠枝花卉,连绵不断头,看着裙子小小一件,却极费功夫。
阮柔自幼曾随一位苏绣大师学过几年,绣活很能拿得出来见人。
方苓让她学这些并不为取悦夫家,她自己打小便在女红厨艺、掌家理财上样样精通,自认为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比男子艰难得多,多一样技艺傍身,总好过全身心依附于男人。
阮柔嫁到沈家,这样本事基本没有用武之地,婆婆从来不用她送的任何东西,姑嫂间也少有交际,便是沈之砚,他的衣饰腰带、巾帕之类无一例外全是素面,一点暗纹都不用。
她便也乐得清闲,倒是阮桑常拿了家中两小的东西来烦她,虽是摆明了占她便宜,阮柔也乐呵呵甘之如饴。
沈之砚先是用余光留意对面的动静,不知何时,手里的书已搁在几上,定定看她专注地飞针走线。
即使已经知道了前世的结果,沈之砚依旧改变不了什么,除了确切地知道——他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