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只手不能沾水。”阮柔解释道,不过现下摸着,白纱早已湿透了都。
沈之砚喉结滚了滚,含糊“嗯”了声,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托着膝窝的手却紧了紧。
回到棠梨院,云珠还眼巴巴守在外间,见老爷抱着夫人回来,顿时像见了救命天神,两眼放光。
“备水。”沈之砚往里走,一边吩咐云珠,把阮柔抱到浴房门口,才将人放到地上。
他自己则转身走回内室,在桌前的圆凳上坐下。
片刻后,阮柔把自己整个埋进热水,呼出的一口寒气混进蒸腾热雾,须臾消散。
云珠在后解开她的长发,浸在水里慢慢揉搓,口中喜滋滋的,“还好老爷赶回来了,不然夫人你不得跪到明儿一早。”
岂止明早,阮柔心道,照老夫人的意思,除非她甘愿作妾,或沈之砚拿出休书,到时直接从祠堂离开这个家。
“搞快点。”身上一暖,她便催促云珠,沈之砚还湿淋淋等在外面,她得快点把浴房让出来。
起来收拾妥帖,换了件睡前穿的月白色棉纱薄裙,阮柔自己把头发擦至半干,云珠则在旁给沈之砚的那只浴桶添满热水。
她走出去,果然见沈之砚还坐在圆凳上,姿势跟刚才一点没变过,心知他洁癖过重,不愿把身上的雨水沾得内室到处都是。
眼下只他脚底洇着一小滩积水,其实他也可以去书房沐浴,没必要跟她轮这边的浴室。
云珠已乖觉退到门口,阮柔叫住她,眼神朝那边瞄了下,示意她等会儿去收拾。
沈之砚起身往浴房走,经过阮柔身边时,道了声:“来。”
阮柔愣了片刻,她从未服侍过沈之砚沐浴。
这人过去诸事彬彬有礼,像这些贴身事,若要她帮忙都会很客气地要求,甚至他总要事先暗示一下,试探她的意愿,才会开口。
眼下这态度却是理所当然。
诚然,放在寻常夫妻间,妻子服侍丈夫沐浴更衣本就应当应分。
她跟进去,见沈之砚背对着她站在浴桶前,两手微微张开,这才醒悟,又忘记他右手不便沾水。
她低头绕去前面解了腰带,敞开外袍衣襟,又走回后面,两手攀在肩头除下来,入手沉甸甸的,不知裹了几层雨水。
衣裤层层褪下,直到身前只剩一具不动不言的冷白玉雕,阮柔脸颊微微腾上热度。
视线无处安放,赧然转向两侧,一边是立身铜镜,将那松干般挺拔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她连忙转向另一边,青玉石壁上,烛光分明映出两人的影子。
阮柔闭了闭眼再睁开,仅仅将视线锁在他宽阔嶙峋的背脊,不敢稍移。
他今年刚过二十五,修长的背部并不精壮,透着点少年人的脆弱,肤肌冷白如霜。
阮柔注意到,那上并非光洁无暇,突起处如两胛、肩后都有陈年旧伤,皮肉虬节,留下大大小小的狰狞疤痕。
她兀自愣神,沈之砚已抬腿迈进浴桶,整个人浸入水中。
阮柔从旁拿了些澡豆加进去,水气合着甘松清洌的气息,在鼻端弥漫开来。
解开他头顶的束发玉扣,湿润的长发质地柔软,如一匹乌亮瀑布,披散在他略显瘦削、骨节分明的肩头,横生一种破碎的美感。
阮柔瞧得有些出神,沈之砚这身皮相生得是真好,金玉其质,矜贵清冷得不似凡人,大抵话本上的谪仙便是这般模样。
手随着他的长发探入水中,不小心碰到他身体,阮柔像被虫子咬了一下,立刻缩回了手。
虽则那触感极好,温润如玉,像祖母房里那尊独山玉石松盆景。
与沈之砚做了三年夫妻,同床共枕过无数个夜晚,但她眼下的羞涩与生疏,比之刚成亲那会儿还要严重。
她拿了巾帕伸到前面递给他,自己则取过水瓢,舀水慢慢从他发顶淋下。
狭小的浴房中无人开口,只有水声潺潺,潮热湿气愈重,像她此时沉甸甸的心绪。
浇了一阵,她放下水瓢,在他身后轻声问,“可要再加点热水?”
沈之砚点了点头,身体深深向后靠倚,两手搭在桶外。
阮柔加完水,拖着小杌子往侧边挪了挪,去拆他右手上的纱布。
一圈圈绕下来,露出惨白的掌心,皮肉泡得有些发涨,伤口处翻卷着,尚未愈合。
她出去拿了药进来给他敷上,只薄薄缠了两圈纱布,由始至终,眼角余光瞥见沈之砚一直侧头注视着她。
她略觉不安,解释一句,“先别包那么厚,让水气散一散。”
沈之砚不置可否嗯了声,他平日话就不多,却总能给人谈笑风声的融洽感,今夜倒成了个锯嘴葫芦,说得最多的就是“嗯”。
阮柔寻思着,他这么尴尬别扭,还是因为被人当街揭破丑事,在她面前失了过往的体面,一时难以挽回。
想跟他说一说,对金巧儿那件事自己的态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寻思半晌,不知怎么出口的却是这句:
“母亲生气,还是担心你与相爷不睦……”
她想避重就轻,先撇开自请下堂,只说老夫人因他的事生气,才罚了她去跪祠堂。
就听沈之砚冷不丁开口,“我不会娶裴家女。”
“嗯?什么?”阮柔一时以为听错。
“我说。”沈之砚语气清冷,却又坚定,“我不会娶别的女人,你放心。”
阮柔想笑,她有什么放不放心的,随即,柔眉缓缓拧起,他这反应,与前世不大一样。
那时他从未跟她提过裴家的事,在阮柔想来,他这人本就冷情冷性,娶谁不是一样。
只是,他都要娶别人了,却来死揪着她心怀旧情不放,让她忿懑难平。
“哗啦”一声水响,惊醒阮柔的思绪,诧然回头,沈之砚恰在此时从水里站起。
她坐在小杌子上,目光平视过去,被堂而皇之立在眼前的那物,惊得瞳孔倏忽收缩,急忙转开头去。
慌慌张张差点跌坐在地,她忙起身去一旁拿了大巾过来,张在眼前一下盖在他后背,转身去立柜取他的中衣时,耳中恍惚听到一声轻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内室已被云珠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丫头不知怎么想的,还在靠窗的高几上点了一炉沉水,淡雅香气驱散屋内的潮气,窗外疾风骤雨,一室干爽馨雅,烘托出两分异样的情调。
搞什么,阮柔心里嘀咕一句,他伤着手,又不会跟她来那个。
刚想着,身后醺热潮湿的气息倏忽靠近,接着她一个失重,打横落在沈之砚怀里,顿时心跳如擂鼓,紧张得攥住拳头。
沈之砚将她放在榻上,探身去小柜里取出药瓶。
他伸手来卷裤脚时,阮柔玉足弓起,紧缩了一下,圆润的贝指粉嫩可爱,像猫儿软乎乎的肉垫,抵在蜀锦褥面儿上轻轻摩擦。
昨天破了皮的膝盖,此时红肿得像两个馒头,阮柔一个晚上心神不属,这会儿总算回过劲来,上药的手势很轻,她却仍疼得哀叫连连。
沈之砚把药瓶搁回几上,立在榻前拿白巾揩手,居高临下俯视她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儿,面上没什么怜惜的表情,倒有两分兴味莫明。
他从来不知,她原来这么娇气,深邃的眸光暗沉,内里似有惊涛骇浪,却又清冷得一点也未泄漏出来。
虽则伪装的面具已在她面前暴露,长年习惯使然,他的冷静自持,并不因眼前的香艳娇软而破功。
明晃晃的烛灯下,他在榻沿边坐下,抬手覆住阮柔的后颈,将人拉过来,食指托起她精巧的下颌,拇指也搭上去,细细摩挲。
他垂眸凝视近在咫尺的绯唇,唇珠饱满圆润,似熟透的樱桃,泛着晶莹水泽。
阮柔一惊,下意识偏头想躲,然而固定在下颌的两根手指微微用力,便令她无法挪动分毫。
她诧然慌乱,眼睫不住忽闪,他、他他,沈之砚要做什么?
成亲三年,她从没有和他亲吻过。
第29章 第二个梦
◎若我一月不归,嬷嬷再通知阮家来此接人。◎
松木清冽干净的气息, 萦绕在阮柔唇边。
沈之砚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惯有的试探,却又似乎并不是要征得她的同意。
薄唇若即若离, 他这么做,只是想放慢吻她的这一过程, 尽情感受唇齿间的香甜幽馨, 以及她扑扇长睫、心如鹿撞的情急。
阮柔紧闭双眼, 屏住呼吸,像兔子在丛林中遭遇猛虎,保持绝对的安静, 一点都不敢触怒对方。
沈之砚从没吻过她,这件事她曾半害臊半好奇地说给阮桑听,被足足耻笑了一刻钟之久。
笑完,阮桑摇身一变,又恢复端庄贵妇风范, 正儿八经说:
正常,世家夫妻都不这样, 脏。
脏?阮柔咋舌, 更脏的事儿都做了,这么着也嫌脏么。
话说回来,沈之砚不肯亲她,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平时用膳她都是拿公筷给他挟菜,文人么, 总有些臭毛病。
眼下她没料到, 失了体面的沈之砚, 会变成这样。
薄唇覆上来的刹那, 阮柔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软热的舌不容抗拒勾住了她。
身子在他怀里顿时紧绷,脑中像灌进一壶热浆酪,粘粘糊糊,思绪受阻。
与过去无数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样,沈之砚行动间透着从容,不紧不慢的吻细密绵长,慢条斯理品尝舌尖上的美味。
阮柔睫羽轻颤,缓缓张开眼。
沈之砚并未和她一样闭目,那双翘弧优雅的瑞凤眼,此时眼尾染着红晕,漆黑瞳仁却又冷静专注,一眨不眨盯着她。
这双眼令她想起前世的最后一面,当时他冷冰冰地说:“阿柔,别做梦了……”
阮柔一惊,牙齿重重咬到他的舌尖。
沈之砚轻嘶一声,从她唇上退离开来,徒留齿间淡薄的血腥气。
四片唇瓣乍离,阮柔连连大口吸气,这才觉得胸闷气短,憋气憋得头都晕了,唇上火辣辣的。
漆黑如墨的眸闪露凶戾,深处挟杂贪婪,再度欺近掐住她下颌,这次更用力了些,拇指揉上略微发肿的红唇,“阿柔为什么害怕?”
他的声调冷到极点,舌尖抵在齿关,像即将脱笼的凶兽,无声咆哮:若是那个人亲她,她也会如此不情愿吗?
她……当年有没有跟那人做过这样的事?
指上薄茧擦得阮柔生疼,眼眶迅速蓄满泪,挟着轻喘听来怯生生的,“对、对不住,夫君,我、我就是太紧张了。”
悔意如潮,兜头袭来。
沈之砚满心戾气被她一句话浇灭,他怎么能这样猜忌她,这是他的妻,新婚时的怯弱历历在目,这是他小心呵护才至盛放的娇莲,容不得旁人肖想分毫。
“阿柔……”他低声喃喃,倾身压上来。
“夫君不要……”阮柔心有抗拒,忙道:“你手上的伤没好,太医说……”
“无妨。”鼻息埋在她颈侧,他哧哧低笑,“做这个又不用手。”
阮柔惊呆,君子如沈之砚,竟会说这种话!
他右肘撑在榻上,另一只手探下寻索轻衫,阮柔急于开脱,绞尽脑汁想辙。
就说月事到了?
不行,她立刻就否定掉这个借口。
沈之砚对她小日子的掐算,比吕嬷嬷还精准几分,通常早两日便会提醒她别碰寒凉。
她左诎右支,总归比他多一只手,死死摁住衫摆不叫他进去。
先前他那一眼,如同幽暗丛林间的凶兽,叫她无边胆寒。
沈之砚长发披散下来,如半副黑幕笼在阮柔脸侧,唇边笑意凉薄,烛光下,隐现一抹邪佞。
“哦,今日我托严烁去打听了,那个姓孟的……”
阮柔身子颤了颤,抓住衫子的指僵硬。
“身上背了一笔八百两的亏空,若被揭穿,轻则官职不保,重则抄家流放……”
大掌如鱼得水,慢声细语带着笃定的意味,知她一定会就范,“阿柔要我如何处置这人,全凭你的心意。”
眼下,他已丝毫不掩饰卑劣,枕席间都要跟她谈条件了么,阮柔心下悲凉,却知终是强拗不过,咬住下唇,缓缓偏过头去。
乌发陈于枕间,一滴莹润顺着青丝悄然滚落,沈之砚见了,眼神愈加阴郁,膝一横分开双腿。
阮柔顺势提膝,咚地一声撞上床栏,她呜咽着求道:“夫君,我膝盖好疼,可不可以……”
她不惜重创自身,他也膝盖受伤,两人四个膝盖,仨都不顶用,这样都不能放过她么?
沈之砚先前淋了雨,回来等沐浴时便觉有些发热,此时眼底腥红一片,不知是欲念还是高热,烧得他思绪混沌。
他低笑一声,单臂裹紧她,沙哑的声音响在阮柔耳畔。
“为夫可以,不必你出力。”
情天意海泛起炙热浪潮,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有些不一样,不,是太不一样。
浮浮沉沉间,阮柔心想,她和沈之砚之间,有些事变了,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
“之砚,我们和离吧。”
沈之砚清楚听到这句话时,心头怒意上涌。
昨夜他确实卑劣,使了点手段迫她同房,虽惹她不痛快,但毕竟他们是夫妻,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就要跟他和离。
女子身上披了件兔绒风毛斗篷,手里拿着一纸封笺,上面“和离书”三个大字腥红刺目,神情惴惴立在门边,言语却坚定。
“你若愿意,便签下这份和离书,从此与君一别两宽,我祝愿你与裴四姑娘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什么乱七八糟,沈之砚皱眉,昨日不是跟她说了,他不会娶裴家女。
他环顾四下,这才惊觉正站在书房一角,正中那张花梨大案之后,一个人缓缓推椅而起——
那人,正是他自己。
他此刻分明是个局外人,房中两人的视线分毫也未投在他身上,沈之砚心下诧异,隐隐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书案后的人手抚前胸,微微咳了两声,那件单薄浅袍上,洇出几点血迹,像林间绽出的竹花。
沈之砚下意识也抬手抚胸,看血迹是穿刺性外伤,为官三年,他不曾遇刺过。
他冷眼瞧着这一幕,全不知前因后果,趁着另一个自己低头沉默,走到案旁,见其上一本卷宗,题字为“延绥盐铁”,另有一封前往西北道的照会,属印乃刑部和大理寺双印。
沈之砚心下称奇,目前这桩案是大理寺主审,并不与他刑部相干,他帮严烁审犯纯属私人交情。
看这情况,不知何时已改由刑部与大理寺协办,更要由他这个刚刚身负重伤的人,出京前往西北办差。
严烁干什么吃的?
他下意识想到这些,并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却也不慌乱,伸手去拿桌上的案卷,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定能辨清来龙去脉。
然而手触到卷宗,却径直穿了过去,甚至指尖透过坚硬的木质,到了桌案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