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儿……”
吕嬷嬷说着还要起,阮柔笑着宽慰她,“嬷嬷,我借您这儿避个难,可别赶我走。”
见她气色尚好,阮柔略微安心,陪坐榻旁,握住吕嬷嬷的手,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沈之砚在房里等了半晌,不见阮柔跟来,叫云珠一问,才知是吕嬷嬷病了。
沉默半晌,他挥手令云珠下去。
她一向与乳母亲厚,这个时候去守着本也无可厚非,然而沈之砚心知肚明,她就是在躲他。
他真就这么可怕?
沈之砚拆开手上的纱布,慢条斯理给自己换药,心头一片冷然,她今日去春茗茶行,许是已经知晓,那人还活着。
眼下避他如洪水猛兽,可是一心想着要跟翟天修重拾旧好?
暴风雨前夕,宁静格外绵长,沈之砚沉默立在窗前,不知等了多久,时间点滴流逝,一如他的理智,缓慢地,一寸寸坠入深渊。
连日来的猜忌积存至今,他仿佛看见拴住凶兽的锁链摇摇欲坠,以道义、礼法重重加固的镣铐,终要一败涂地。
雷声滚滚,由远及近,猛地在头顶轰然炸开。
白松过来禀报,“严少卿把马送回来了。”
沈之砚提步出门,往后院马厩走,上次从青台山回来,托严烁换了套马铁,这会儿送来的刚好。
暴雨将至,仿佛苍穹泄开一道口子,有风起,鼓荡萧索青衫。
沈之砚的身影在昏黑中显得落拓,行至严烁身前,拿过他手中缰绳,二话不说翻身上去,马儿嘶鸣一声,纵蹄疾驰。
“诶……”严烁在后喊一声,“要下雨了啊。”
马上身影矫健,单手控缰娴熟异常,沈之砚双腿一挟马腹,马儿高高跃起跨过栅栏,一往无前地冲出院门。
严烁莫名奇妙,回头瞅见白松,“这是怎么了?”
白松上前,将今日丰和街上的事说了。
严烁听得脸色铁青,沈之砚这是叫人给阴了,“怪哉,就潘茂嘉那酒囊饭袋,能想得出这种损招?”
“阮参议当时也在。”
阮家嫡庶间的事,京城人多有耳闻,严烁更是知道,沈之砚一向与他那大舅子不对付。
烦燥地捶了一拳栏杆,严烁拧眉想了一会儿,忽又笑起来,对白松道:“你可知,你主子骑马还是我教的。”
那会儿在国子监,君子六艺之骑射,不过是装装样子,沈之砚私下里却缠着严烁学骑马,骑最烈的马。
少年时期的沈之砚生得瘦弱,骨子里却有异常执拗的狠劲儿,摔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放弃,搞得自己像个破破烂烂的玩偶,只在每旬回家前,青衫一裹,又是个斯文儒雅的读书郎。
“他是我见过最有毅力的人,绝不轻言放弃。”严烁心有感佩,在白松肩上拍一下,“小白,跟着他好好干,你主子……迟早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白松垂头丧气,他大概知道点儿主子这是怎么了,问严烁,“那要是……他跟夫人之间有了矛盾,也不会放弃么?”
严烁一愣,挠了挠头,“这他妈……老子哪儿晓得?”
第27章 降妻为妾
◎不配做沈家的媳妇,今日便自请下堂。◎
阮柔惴惴不安避在后罩房,其间偷偷去前面看过几次,投在窗上的身影一直没动,像屋里的只是个假人。
又一次折回来,吕嬷嬷拉着她的手,话说得语重心长。
“这世上的女子,倘若出身贫贱,再长得标致些,那不是福,是祸。”
吕嬷嬷摩挲阮柔的手,烛光映着她玉软花柔的面庞。
“若真是相爷指名要那女孩子,想来老爷也无法违逆。眼下毁了容,照我说,却是因祸得福,好过将来一辈子陷在那泥潭里,任人作贱。”
阮柔心下微凛,京中常有官眷因父兄获罪、抄家后被充入教坊司的,那年听阮桑说起一位官家小姐,趁看守疏忽,打碎铜镜划花了一张脸,后来不必去做那接客卖笑的营生,成了个洒扫倒马桶的低等贱奴。
当时阮桑唏嘘之余深为佩服,以她的刚烈,若哪天真到这一步,也宁愿如此,断不会沦为男人的玩物。
阮柔深以为然,但试想换作自己,又不知有无那般勇气。
道理是这个道理,眼下一想到沈之砚亲手毁了那张脸,她仍是难以接受。
与她过往认知中那人的温润儒雅,实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些日子以来的猜忌,如今实打实摆在面前,阮柔即使躲在这里,也无法回避。
“嬷嬷,我要跟他和离。”
吕嬷嬷一怔,“姑娘啊,虽说修少爷没死……”
“不,我不是为了他。”阮柔异常坚定打断她,“之砚日后要娶裴四姑娘,难道你要我留在这府里,跟阿娘一样,降妻为妾?”
她惨笑摇头,不可能的。
吕嬷嬷眼神呆滞,半晌才道:“眼下看着意思,裴相真的会跟老爷重提联姻吗?”
阮柔一愣,“这……我倒没想过。”
今日街上一幕,令她迫不及待想离沈之砚远点,对他的表里不一深以为忌,先前在马车时升起的念头,此刻难以抑制地在心间起浮。
若这一次,她能赶在翟天修回京之前提出和离,沈之砚还不知他活着,便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因旧情难舍才要走的。
那么,兴许会放过她。
这时云珠推门进来,“大夫人过来了,人就在前院。”
阮柔还没回过神,抬头怔怔看她,“老爷呢?”
“老爷出门了。”
阮柔出到外面,乌云压得更低几分,倒是起了点风,吹散些许闷热。
姚氏等在廊下,穿堂风也吹不去她心头的郁闷,手里不停摇动帕子,一见阮柔过来,柳眉倒竖,扬声质问。
“弟妹,今儿这事,你到底存得什么心?”
今日沈幼舒挑了两套衣裳,质地款式皆比先前那两件强不止一星半点,见她喜欢,阮柔便又让掌柜订下四套夏衫给她,声明不动公帐,算堂嫂送的。
姚氏持家抠门,关键也是家底并不宽裕,沈幼舒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月例只得五两,每回给小姑置办行头都要精打细算。
沈家门风清贵,崇尚节俭,阮柔平日吃用低调,逢年过节送各房的东西,也尽量不挑贵重的。
这是给沈幼舒送衣裳,送出麻烦来了,阮柔不愿与姚氏争风,低敛眉眼,“是我思量不周……”
话没说完,姚氏紧着又道:“今日那人可是曲国公府的世子爷啊,人家对咱们舒姐儿有意,你倒上赶着拦,是个什么意思?”
阮柔这下彻底呆滞,愣怔看着姚氏,这是嫌她……挡了沈幼舒的大好姻缘?
“堂嫂这叫什么话。”阮柔真不想费口舌跟她解释,游鸿乐那种人,见着头母猪都恨不得抱回家,“当街骚扰女眷,若是寻常人,按律能叫官差将他锁拿了去。”
她不想明说沈幼舒差点被人当众轻薄,谁知姚氏帕子一挥,“你也知他不是寻常人,那可是圣上的亲外甥。”
姚氏一手插腰,另一只手快指到阮柔的鼻子上,“你听听你说的是些什么,歪曲事实,年轻人性子活泛些,开个玩笑而已,你倒好,横插一杠子进去搅合,生怕我们舒姐儿嫁进国公府是不是?”
阮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本就一大堆烦心事理不出个头绪,不愿与她挟缠,说话间,没了平日的好性儿。
“堂嫂既这样说,总归后日就是赏花宴,他们两个真要是姻缘天定,自还不晚。”
她转身往正屋去,“堂嫂到时看便是了。”
阮氏这般硬气,姚氏倒是一惊,竟听出点威胁的意味来,在后追着问:“你想怎么样?别是不去丰淖园了吧?”
“去啊,为何不去。”阮柔回头淡淡瞥她一眼,“今日这事,还是算我思虑不周,就不该带舒姐儿上街,堂嫂,你可满意了?”
姚氏脸色难堪至极,想要甩手走人,却又不甘心,僵在原地。
这时,一个婆子来请阮柔:“老夫人叫您现在过去一趟。”
阮柔望一眼天,“快下雨了,老夫人要是不急的话,不如……”
婆子冷冰冰回话,“老夫人说,现在。”
姚氏在旁环抱双臂,笑容得意极了。
阮柔无法,叫云珠拿了把伞,匆匆去了寿安堂。
一进门,上头厉声喝道:“跪下。”
阮柔愣在原地,三年来,婆母虽不待见她,却也从无这般疾言厉色,她轻蹙眉梢,一言不发跪下去。
“你问问她,之砚今日在街上,怎地就得罪了裴相爷。”
沈老夫人一眼都不看地上的儿媳,只冲陶嬷嬷说话。
陶嬷嬷重复一遍。
阮柔摇头,“媳妇不知。”
“你不知?你是怎么做□□室的?你夫君在外遇到难处,你只充耳不闻,我问你,他现在人在何处?”
“媳妇不知。”
“进门三载,家中大小事务你可有管过?沈家靠你传宗接代,你可做到了?”
“……”
“你夫君在外忙公务,你不闻不问便罢,隔三岔五还要给他添乱。前次进香遇匪,害他身受重伤,今日出门,又惹外男觊觎,要他当街为你出头。”
“你若是娴静些,就不会给他惹那么些乱子。”
声声质问与斥责,出自老夫人之口,再由陶嬷嬷转述一遍,劈头盖脸砸在阮柔身上,砸得她哑口无言。
听着东拉西扯,阮柔却知道,老夫人兜着圈子,还是在打探沈之砚开罪裴相的事。
毕竟太难说出口,替老师、甚至有可能是未来老丈人物色美人,做下这种事,沈家百年清誉扫地,不做,沈之砚仕途难保。
阮柔明白老夫人生气,也并不介意她拿自己泄愤,但这件事里,她又做错什么?
是你儿子亲手毁了一个女子的容貌。
“母亲所说,都是媳妇的错。”阮柔平静注视沈老夫人,“我愧对沈家,不配做沈家的媳妇,今日便自请下堂,请母亲允准。”
阮柔知道老夫人多嫌她碍事,拔了她这眼中钉,让位裴家四姑娘,便可事机转圜。
然而这样的话由她自己说来,却更是激怒了老夫人,这下不要人做传声筒,直直指着下面。
“你少在这儿装腔作势,说得我沈家多苛待你,让你受尽委屈,还要自请下堂……”
沈老夫人要的是休弃,而不是她自个儿提出来要走,刻薄的唇紧抿一线,眯眼盯着地上貌似柔顺的儿媳。
“不然,按你娘家的法子来也可——降妻为妾。”
那四个字带着说不尽的轻蔑。
沈老夫人这是激将,一面知道沈之砚不愿休妻,另一面,毕竟这是圣上赐婚,真要让阮氏提出和离,回去后说三道四,沈家要背上违逆圣意的罪名。
阮柔身子一颤,震惊抬头,“老夫人羞辱媳妇可以,莫要羞辱我母亲。”
“谁是你母亲?我才是你母亲!”沈老夫人一拍几案,冷声厉喝,“阮氏,你胆敢忤逆我,陶嬷嬷,带她去祠堂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阮柔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
乌木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阮柔跪在蒲团上,祠堂光线昏暗,高处豆大的长明灯撒下些微亮度,沈家历代祖先的牌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带些飘渺阴森的意味。
阮柔身上凉嗖嗖的,心里怕得厉害,两手抱肩不敢抬头。
雷霆便在这时乍然降落,几乎是贴着祠堂的檐顶,周遭瞬时通明大亮,上方密密麻麻的牌位像是突然活过来,齐齐冲她呲牙。
紧接着又暗下来,震耳欲聋的雷声接二连三乍响,炸得她头皮发麻,感觉下一刻这间祠堂就会被劈中,整个垮塌掉,把她埋在底下。
雨终于下起来,瓢泼倾盆,如同天被捅漏一个大窟窿。
阮柔身子伏在腿上,两手捂住耳朵,紧紧闭眼,保持蜷成一团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以前不怎么怕雷,每次云珠吓得乱叫,她都在边上哈哈大笑。
但眼下不一样,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跪祠堂。
幼时她曾误入义庄,在陌生人的灵堂里,总觉得棺材里的死人会跳出来吃了她。
到了这一刻阮柔才知道,她从没把自己当成沈家人,并不觉得头上这些是她的祖宗,他们不会保佑她,说不定还会害她。
在这个家里,婆母冷待、妯娌轻慢,唯有沈之砚的维护,让她这三年来没怎么受磋磨。
如今,沈之砚她也就要依靠不上。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她想回家,回阿娘和祖母身边。
暴雨如注,四周漆黑一片,耳中唯有雨声滂沱。
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久了,似乎就没了时间的概念,阮柔也不知跪了多久,出来时穿得少,这会儿雨下起来,温度骤降,祠堂本就阴寒,她牙关不停打颤,身子抖成筛糠。
没人在旁盯着,她也可以不跪的,但这会儿倔强上来,非要跪得一丝不苟,时不时把手掌塞到膝盖下面去垫着。
身后门扉洞开之际,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来人长长的身影投在她眼前。
阮柔蓦地回头,就见沈之砚全身湿淋淋,站在门槛前。
下一刻,他大步而入,伏身抱住她。
“阿柔,跟我回去。”
第28章 金玉其质
◎“我不会娶别的女人,你放心。”◎
沈之砚一手托在阮柔后背, 把人抱起来时,她还维持着双手抱膝、身体紧缩的姿势,像个冻僵的冰人, 完全化不开。
门外靠墙放了把伞,是云珠留下的, 她先前来了几趟了, 不敢进来, 只扒在门边小声叫唤,阮柔当时听见了,又像没听见, 整个人浑浑噩噩。
“您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小声说,身上僵冷麻木,感觉不到膝上疼痛,他伤了手, 抱她应该不便。
沈之砚没作声,眼神示意她撑伞。
他浑身上下湿透了, 其实打不打伞都一样, 阮柔倒是干的,这会儿也被他弄成半湿,便在他怀里把伞撑开, 挡在他头顶。
寿安堂的婆子躲在廊下的阴影里, 看着老爷抱了夫人出来,不敢上前阻拦。
远处响起四更鼓, 雨势比先前小, 细密如丝, 织成接天连地的大幕, 几盏昏黄灯影,照亮雨夜中相互依偎的人。
阮柔隔着伞柄,目光凝视沈之砚苍白冷硬的下颌,再向上一点,浅淡的唇紧抿,不见笑纹。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此时不言不笑,直视前方,便让他变成另一个人,沉冷严肃,令人望之生畏。
两人谁都不说话,阮柔感觉到肩上凉凉的湿意,身子微微动了动,扯过他搭在肩头、裹着纱布的手,从自己肋下穿过来,拢在胸前。
沈之砚足下一顿,继而又走起来,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低垂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