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妻——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1:25

  他拂了拂袖子,好整以暇道:“你以诡计骗取烨王的信任,回京后立刻翻脸,行告密之举,翟将军今次前往延德卫,不亚于羊入虎口,就不知到时,康指挥使可能保得住你?”
  对于翟天修的困境,沈之砚看得十分透彻,延德卫指挥使康良不服烨王已久,若有能力与之对抗,也不必苟延残喘至今。
  翟天修三年来的努力,为得就是加快烨王造反的步伐,只有如此,他才有机会借势报仇,除此之外,以他一人之力,绝无撼动仇人的可能。
  然而回到京城,时局是他始料未及,权相把持朝政,更与烨王首尾勾结,致使皇帝不敢轻举妄动,即使坐实烨王通敌,仍希翼以怀柔之策,逐步蚕食分化西北,想要不动干戈收缴兵权。
  皇帝的这一决定,令翟天修失望至极。
  “不管你信与不信,烨王起兵已是迫在眉睫,不争的事实。”翟天修审量的目光紧紧注视对方,“沈之砚,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
  眼下的京城,能看清这一事实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
  沈之砚眉锋微凛,心头的猜测得到几分印证,“这就是你,不得不冒着擅闯天牢的风险,也要杀死秦献的缘由吗?”
  翟天修脸色遽然一变,心头隐隐生出一丝畏惧,那是被人看穿所有隐密的危机感。
  他按捺住起伏的心绪,掩饰似的,拳抵在口边咳了一声,“阮家于我有庇护之恩,我看着阿柔长大,亦不愿她因你我之间的仇怨,而心生为难。”
  吐出一口闷气,翟天修语气沉沉,“沈之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对于此番诚意满满,沈之砚嗤之以鼻。
  “阮家对你有恩,你却陷他们于不义,翟天修,你难道不知,你带回京用以状告烨王的把柄,沧州那处的矿图,正是阮仕祯当年绘就。”
  沈之砚审度的目光,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翟天修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显然并不知晓内情。
  “你说什么!”
  “你自己做那首鼠两端的小人不要紧,烨王谋反,阮家亦会受到牵连,惹上通敌之罪,都是因为你。”
  翟天修身体微微颤抖,五指成拳,捏得咯吱作响。
  难以言述的悔恨,终令他心甘情愿,卸下所有成见。
  “你想定裴安的罪,我手里有证据。”
  沈之砚微微眯起眼,审量对方的真伪。
  从一开始,他便视翟天修为死敌,竭尽所能破坏对方的每一步棋,让这个人暴露所有弱点,以便向阿柔证明,她所爱非人。
  沈之砚做到了,在这期间,甚至不惜与自身的目标背道而驰。
  然而,他在翟天修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可否认,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
  翟天修想要联手合作,沈之砚却绝不可能信他。
  这人天生反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任何人都可投靠,任何人也都可以背叛,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烨王。
  翟天修目光炯炯,抛出手中最后的底牌,“我追查梁泽三年,他所有经手的私盐帐目,我有副本。”
  沈之砚眼前一亮,油然生出柳暗花明,已看清对方的意图。
  裴安不倒,皇帝绝不会贸然出手对付烨王。
  两人在扳倒裴安这件事上,目标一致。
  翟天修也在打量面前这个人,儒雅风貌之下藏着阴险狡诈,屡屡给他造成麻烦。
  他始终不愿承认,沈之砚这般针对,是因为也和自己一样,甚至更深地,爱着阿柔。
  秋阳穿透云层,向着这处阴暗陋巷投下一瞥,日影斜斜,像一道无形的手,将相对而立的两个男人泾渭分明地隔开。
  早在未曾谋面之前,憎恶彼此的种子便已深埋,即使短暂停止交锋,选择联手,两人都十分清楚地知道,这并不会改变他们宿敌的命运。
  他们两个人,永远不可能化敌为友。
  “沈之砚,还请你早日肃清权相势力,我今日便会启程,前往延德。”
  此去,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翟天修心生茫然,被浓浓的失落压得喘不过气。
  苟且偷生三年,他苦心钻营,为得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找烨王报仇,迎娶阿柔,这本是他的目标,然而,终将现实的这一日到来时,他却弄丢了那个心爱的女子。
  “不论生死 ,我都不会再回京城,还盼你……今生善待阿柔。”
第93章 别无选择
  ◎放妻书我已经写好……◎
  中秋过后, 宫中颁下圣旨,着三法司审议首辅裴安,拟下贪污受贿、勾结边将、舞弊弄权、结党营私等十数条罪状。
  皇帝与裴相绞力数载, 始终持平的局面突然被打破,此前毫无征兆, 倾向裴安那边的朝臣官员, 却无一人出来说话。
  概因这些人在私盐这桩天大的利益中, 手脚都不干净,眼下刑部已掌握确凿证据,旨意单提裴安, 从罪之人不予追究,只勒令自行上缴赃款,核查无误的即可免去罪责。
  如此一来,除开吏部侍郎、布政司数名要员,这些追随裴安多年的铁杆心腹, 其余官员尽皆自发地配合三司自查,态度良好, 对于裴安之罪, 无人出头为其辩驳。
  此举一出,裴安栽培的势力被彻底打散,铲除核心, 外围则以威慑为主, 稳定住人心,将朝堂动荡的影响力降至最低。
  然而即便如此, 被判抄家流放的亦有数十官员之多, 午门隔三岔五便有罪臣斩首示众, 城门处, 也几乎每日都有戴枷押送出京的犯官家眷。
  由此大半个月过去,京城每日里各种小道消息不断,有贬官的,便有升职的,有人欢喜有人愁,人生际遇各不相同。
  待最后一日,轮到裴安被推至午门,城中万人空巷,争相赶去围观这位风华绝代、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一朝沦为死囚,惨淡收场。
  相府亦于这一日被抄家,官兵破门而入,便见到裴相夫人自绝于横梁之上。
  这个消息传进沈府,阮柔听后半晌无语,心头早已确定,裴夫人恐怕并非自愿投缳。
  前世阿娘的遭遇,这次轮到了裴夫人头上,阮柔对此深感唏嘘,此时想想,裴夫人从头到尾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跟他们阮家一样,错引了一头睚眦必报的中山狼入府。
  相府被查抄之日,亦同上一世阮家的境遇一般无二,家中下人跑得一个不剩,明氏不知所踪。
  阮柔那日回去便给家里去信,祖母当晚派人送了放妻书过去,此后明氏与阮家再无瓜葛。
  然而此时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让阮柔心下不安,抓心挠肝地想把这个人找出来,免得她再有祸及旁人的机会。
  但转念一想,前世明氏脱离阮家,自有裴安庇护,如今,她还能依靠谁?
  *
  暮秋九月,早晚寒意加重,阮柔觉得较往年更畏冷些,夜里已烧上炭盆,晨起便觉有些气闷,出到庭院,远远传来一阵桂香。
  天气乍冷,金桂开得便早,她循香信步而走,远远望见亭中的颀长身影,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沈之砚已经十来天没回家。
  三司会审,阮柔知道他忙得不可开交,这么多天也没叫人递个消息回来,她便也知情识趣没去探班。
  怎地眼下这一大早回来,却独自一人在这里发呆?
  驻足亭外,她望着那道孑然独立的背影,觉得像一尊旷古至今、孤单的石像。
  阮柔低眸看向自己的手,青葱玉指蜷起,虚拢成拳,指节传来乏力感,颊畔悄然飞上一抹红云。
  春梦了无痕,这几夜她总梦到沈之砚,眼下真正见到他,这才惊觉,原来是想他了,想得梦里全是他。
  “夫君。”她轻唤一声。
  背对的身影轻颤了一下,半晌,缓缓转过身来。
  他这些天清瘦了不少,颌下些许泛青胡渣,双眼更是密布红丝,惯常温润儒雅的气质,透着一股刀锋般冷冽的意味。
  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似有光芒一闪而过,随后变成幽邃的冷漠,淡淡嗯了一声,没有靠近。
  久违的冷淡疏离,阮柔正欲上前的步子就此顿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住了她,叫她一动不能动,心头的柔软彻底结成冰。
  自中秋那日一同出门,他失约未至,阮柔独自回府,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
  这段没来由的冷战像极了前世,思念却变本加厉,悄然爬满她的心头,可如今他就在眼前,前几月的熟悉感荡然无存,令阮柔生出错觉,重生至今,或许只是一场梦。
  她勉强撑出个笑脸,“这阵子辛苦了,快回房歇一歇吧。”
  沈之砚目光在她脸上匆匆一掠,艰难地收回,声音平直无波,“不必,我今日便要赴沧州公干,待会儿就走。”
  阮柔一怔,为他的奔波忙碌,感到一阵心疼。
  “沧州,不是说……不去了么?”
  朝堂天翻地覆,他与裴安师生一场,到头来成了不死不休的政敌,沈之砚在这场争斗中胜出,亲手把自己的老师绳之于法。
  同时,明氏给阮家带来灾祸,也是因为有裴安站在她身后。
  如今,随着裴安的死,隐患便也全消,阮柔心安之余,对沈之砚怀了深深的感激,顺理成章地,将他先前的冷淡,归咎于劳累。
  冷下去的柔情重新漫上心头,她正欲开口,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响起。
  “上次听岳父说起,打算近期迁回岳州老家。”
  沈之砚的声音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飘忽得让人一时听不清。
  “阿柔,你从前不是一心想跟我和离吗?放妻书我已经写好,今日你便回家去吧,跟他们一道去岳州。”
  阮柔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沈之砚的脸上重新戴起面具,所有情愫皆藏于其后。
  裴安临死前,给他上了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
  先后两朝首辅,沿用的是同一套治国理念,耗费百年之功,有望扭转大益朝吏治崩坏、民生维艰的现状。
  然而明阁老和裴安,皆因陷入党争,致使半途而废,没能走到最后。
  “阮仕祯师出明阁老,见识与抱负一脉相承,最重要的是,他天性纯真,心无杂念,才该是最佳的治国人选。”
  裴安在阴暗的牢房中正襟危坐,仿佛依旧身处朝堂,为沈之砚指点江山。
  “可惜,明阁老早就看出这一点,本着一山不容二虎的原则,略施小计,将他驱逐出局。”
  “圣上天性多疑,当年只因阮仕祯与陈王之间的一点小龃龉,便防着他多年不用,至于我死之后……”
  裴安一笑,言尽于此。
  他比明阁老做得更彻底,沧州铁矿落入烨王手中,此举触动皇帝大忌,即便无心之失,阮仕祯也难逃其罪。
  裴安就是看准了皇帝的心思,有意在他死后起用阮仕祯,他的供词中一字未提矿图,留下这道难题,是因为早就知道,沈之砚不会舍弃阮家。
  为阮仕祯消除罪证,沈之砚别无选择,只有站到皇帝的对立面,到时争个鱼死网破,不论胜负,对裴安来说,都是报仇了。
  虽然他已无法亲眼看到结局。
  其实皇帝未必不知情,让沈之砚去沧州,本就是试探。
  阮仕祯的辞呈递到御前,迟迟没有批复,沈之砚入宫面圣,皇帝有意无意提起当年的赐婚。
  “朕的师弟好福气,前有你这样的贤婿,现在又有了翟天修这个外甥,军武上也是可造之材。阮仕祯韬光养晦多年,如今有你们这一文一武相辅佐,朕若放他回老家,岂非暴殄天物?”
  圣意再明显不过,不论阮仕祯起用与否,从前名不见经传的阮家,注定要迎来空前强盛。
  帝王要的是平衡,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前脚把翟天修支去西北,绝对的九死一生,接下来,还要拆了眼前这对翁婿。
  眼下,沈之砚必须表态。
  阮柔定定看着沈之砚,眼前这个人,又变回前世那般,周正儒雅,唇边笑纹恰到好处,眼中却是挥之不去的淡漠。
  “阿修他……去西北了吧?”
  阮柔轻声开口,缓步进了亭子,她走得很慢,却步履坚定,一步一步行至沈之砚身前。
  女子身姿曼妙、体态娇弱,明明半分威慑力也无,随着她的靠近,沈之砚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怂恿着全身心的每一寸血肉,疯狂叫嚣着,想要上前拥她入怀。
  克制于他来说,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他的身体绷成一根弦,因为太过紧张,连听到情敌的名字,竟都无动于衷。
  阮柔深知,凡事只要涉及翟天修,就会引起面前这个男人强烈的嫉妒心,她有意为之,绕过石桌,停在最靠近沈之砚的那张鼓凳前,一眼都不看他,低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背对着他坐下。
  沈之砚的目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贪婪流连在那张纤薄玲珑的脊背上。
  这些天他每晚都回来,潜进寝室,点一支安神香,悄然登榻,将熟睡的她拥在怀里。
  怕被察觉,不敢在她身上乱动,却不妨碍他牵引,在她手上,白日的忙碌疲惫消解一空。
  拿帕子揩净她指尖时,沈之砚亦对自己的卑劣深感不齿,然而,偷香窃玉带来的刺激,又令他精神抖擞,慰解完相思,再趁着天亮前最深的夜色悄然离开。
  “夫君没猜错,阿修这三年的确不是困在蒙古军营为奴,但我相信,他寻仇烨王的心意绝不会变。前阵子他跟阿娘偶尔提起过一事,据说延德康家的三小姐,年前嫁给了新安卫同知马大勇,康马两家是世交,如今又添姻亲,马大勇的父亲,当年和表哥的父亲是结拜兄弟,这次他回去,兴许能襄助一二。”
  这些其实是阮柔前世听翟天修说起过的,她对眼下的局势并不了解,只知道沈之砚扳倒裴安,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烨王起兵造反。
  前世和离前后,她对沈之砚身处的危局毫无所知,有些东西,是近几日才想明白的。
  那时他同意和离,后来又把她劫到庄子上,或许出于保护,或许还有别的动机,无论是哪一种,被动还是主动,和离亦是他的选择。
  便如眼下这般,他终于还是自己提出来了,在她这一世、已绝了离开他的想法之后。
  大概只是她自作多情吧,阮柔自嘲地想,却也淡然接受,这本就是命运的轨迹,在保住阮家的情况下,已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并没有忘记沈之砚之于阮家的恩情,只想尽最大的努力,给予他一点提醒,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他。
  在她身后,沈之砚眼神一亮,新安卫是西北与京城之间的一道防线,皇帝在此部署兵力,防止烨王回京。
  原来翟天修手里还有这步棋,才敢回去直面烨王的怒火。
  这个消息,印证了沈之砚心头的猜想,对计划更添几分信心。
  然而最让他高兴的,是阿柔肯主动说出翟天修的后手,说明心里还是更倾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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