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你就一个人走!”
“我不走,我要竹青——”
自小居无定所、流离生活里的燥郁,近些日子受伤失明的恐惧,尽数涌上心头,小小的女童竭力发泄,声声质问她的生母。
为何不能给她一份安定!
案上一点烛火在她急促的气息里摇晃,跌入谢琼琚眼眸,惹得她睫羽抖颤。
她一把拉住要翻身上榻的女童,原本想说的话全部被击退,仿若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双重能力,只死死拉住她,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如何一个人走……我、我是你阿母啊!”
当是皑皑的声音惊扰道了郭玉,没一会儿,郭玉便披衣赶来。
女孩朝里躺在榻上,还在掩面抽泣。
郭玉坐在榻沿轻拍她背脊,帮她母亲说好话。然孩子倔性使然,又将被褥拉上了些。郭玉抚背的手顿了顿,笑笑继续安抚她。
谢琼琚坐在一旁,低声和她说着自己的打算。
“这样也好,你先去你阿兄那处收拾妥当了,再来接皑皑。如此皑皑也可在这处等着她的青姑姑。一举两得。”郭玉玉凑到皑皑身边,轻声道,“这些日子,玉姨照顾你,如何?”
小姑娘终于钻出被子,转身望了眼低眉温笑的母亲,朝郭玉点了点头。
翌日晨起,谢琼琚带走六贯碎银,剩下三金放在了郭玉处,作皑皑的花销。
天气尚晴,但她没有让他们远送。
到了镇郊外,她蹲下来抚摸孩子面庞,眼中燃起两分久违的坚定色。
她道,“待阿母安排好一切,便来接你,届时就真的安定了。 ”
谢琼琚走后第四日。
贺兰泽来到王氏首饰铺。
他站在大堂案柜旁,只觉袍摆受力下压,垂眸看去,竟是一只兔子咬住了袍沿处。
他素来爱洁,正欲发作间,一女童匆忙上来道了声“贵人抱歉”,顺势抱走了白兔。
店中无人,贺兰泽多看了她一眼。
女童坐在柜台后头僻静一隅,安抚了一会兔子,将它卧在膝上。然后捡起地上的器具,认真做着一盏灯笼。
第13章 幼女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
谢琼琚长着一双标准的丹凤眼,且是最具格调的内双。
睑裂细长、内勾外翘,眼尾自然向外延伸。睁眼视物时黑睛微藏,瞳白如玉。闭眸后又是眼尾飞扬,颇有携眉入鬓之势。
总之,双眼开合之间,气宇高华,韵致风流。生生将原本只有七分的姿容,托举到了十分的绝色。
一眼万年。
贺兰泽每每回想谢园梅林初遇的那一刻,总是骄傲又留恋。
他得见她最好的年华,心甘情愿沦陷。
谁料十余年后,他在一个孩子面庞上,又见这双眼睛。
女孩尚且稚嫩,五官未展,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风华无双。但是光看容色,要比谢琼琚更瑰艳些。
面庞轮廓更锋锐,抬起的眸光更冷冽。
甚至同样是头一回与他说话,对于他的冒犯截然不同。
谢琼琚说,“前方雪里,何人闯我梅园?”
虽也带着年少的骄蛮,但一听便知尚有后路。
你解释清楚,你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便有留下的余地。
混不似面前这个小姑娘。
带着满身尖刺,撑足了气势,问,“你看够没有? ”
未容他言语,便直接端起地上给灯笼纹饰的砚墨,泼在自己微黄泛白的小脸上。
贺兰泽本能地反应,自当是泼他的。
谈笑间攻城略地、谋算里屠命灭族的男人,这一刻甚至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姿容仪表,他甚在意。
毕竟,她方才那样凶。
然经此一下,纵然没泼他,他还是僵住了。
怔怔看着隔柜而立的小小女童。
砚墨几乎染黑了她整张脸,残汁滴滴答答滑落,晕脏她洗得发白发皱的麻布小袄。
全没了之前的模样。
唯有从那双丹凤眼里凝出的光,依旧凌冽而清寒。
这盏墨但凡泼在他身上,哪怕没有弄脏他衣物,只是泼向他。他便可以从举止无礼,教养泼皮,不敬人也,随便哪一处训诫女童,甚至拿捏这处铺子,以示惩戒。但偏泼给了她自己,便生生将他化作成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歹人。
贺兰泽好不容易转过头脑生出的一点反应,也只是下意识环视四周是否有人。这个场景,便是用舌战群儒的本事,也说不清自己仅仅是多看了她片刻,便让小姑娘如此警戒。
对己泼墨如自毁容貌,这么一点女童,性子竟烈成这幅模样,防备之心更是尤胜常人。
贺兰泽这日身上的貂皮缎面披风还未来得及解下,内里穿了身三梭罗的中单,很是保暖。然这会后背竟陡然生出一层寒栗,似要渗出冷汗,濡湿里衣。
待他彻底回神,小姑娘已经抱起周遭东西,踢过兔子,领着它快速避去了后院。
“贺兰郎君。”外出归来的王掌柜见到贺兰泽,赶紧上来招呼上座沏茶,“今个怎有空驾临小店?”
“您这是大安了?”
当日贺兰泽贴告示求寻药的事人尽皆知,如今观他神色玉秀清朗,王掌柜自是好眼力,连声道喜。
“先前你处传话说那副鎏金九子妆匣奁已经到了,又建议往上头镶两颗珠子。今日得空,我来看看。”贺兰泽莫名松下一口气,拂盖饮茶,“可否让阿雪姑娘出来为我择选一番。我瞧她眼光不错,诗书典籍皆通!”
“不巧了,阿雪已经辞工,不在这处了。”万掌柜不免叹息。
“辞工?”贺兰泽搁下茶盏,神思缓了片刻,“不在这处……敢问她去了何处高就?”
“怎么?郎君还要去光顾她生意?”王掌柜打趣道。
贺兰泽笑了笑,“难得见一个有学识的女郎,为掌柜可惜了。”
“可不是吗?性儿也好,识文断字的。”王掌柜叹了口气,“她离开安平镇了,去冀州投奔她兄长。也应当的,这年头,但凡不是生活所迫,女郎家,哪个愿意抛头露面讨生活。就是……”
“就是什么?”
“不说了,人家私事。”王掌柜含笑道,“妾去把九子妆奁拿来,郎君看看!”
贺兰泽初时胡乱择了数颗东珠,片刻却又敛正神色,用指腹抚过圆润珠面,启口道,“做成白梅状,饰在锁片开合处。”
掌柜应下。
贺兰泽起身离开,须臾又返身回来。
他道,“方才我在这处见到一稚女,敢问是谁家的?被我不慎吓到,躲去你后院了。”说着,他掏出碎银,“劳掌柜给孩子买些糕点,权当我赔礼了。”
“稚女?”王掌柜往后堂望去,回身比划道,“可是这般高?逗着一只白兔玩的小姑娘?”
“对,就是她。”
“那是阿雪的孩子!”王掌柜道,“这些日子暂住在她交好的工友家中,说是等她打理好落脚处,再来接孩子。”
“不是说投奔她阿兄,怎还需打理?那般小的孩子也放心留在这?”
王掌柜忽闻这话,猛地想起自个表妹那日给阿雪出的主意,不由吓了一跳。只是到底是旁人私事,这两头于她皆非亲非故,实没必要交浅言深,便也只是应付道,“大抵寄人篱下,那又是个好强的妇人。”
“原是如此。”贺兰泽笑着点了点头,推过银钱,“麻烦您了。”
*
好强是有。
但贺兰泽觉得,谢琼琚更多的是对他的逃避。
怎么当年让她跟自己走,她就有诸般相左的念头?眼下,让她离开自己,她就这般听话,走得如此干脆?
还投奔阿兄!
谢氏都没了,哪来的手足兄弟。
如此前路艰难,也不肯服软道声后悔。
贺兰泽想不通她在犟些什么!
故而,从店铺出来,他面色发沉,不太好看。
只独自走在长街上。
今日他没有惊动人,不过是一病十余日,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出来透一口气。不想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王氏首饰铺。
来了便也罢了。
病去如抽丝。
虽慢,却也同时一点点抽去了那晚大雨中他满心的愤恨和不甘。大抵是因为病痛中虚弱,想起了阿母。
因他父之罪,外祖父为保家族,遂搬迁隐于人后。
他在襁褓中不知世事,待有记忆便是幼时居于外祖家时。虽碍于身份,两位舅父待他母子二人尚可。但掌家的舅母们总有闲话,毕竟复仇夺位是极为渺茫的事。
天长日久,舅父们同家臣便皆有些灰心。
是他的母亲,冒着不孝不悌的罪名,于外祖临终时,篡改遗命,夺了一半的家财笼络人心,请名师大儒教他文武,如此在族中站稳脚跟。
后有他十六岁灭冀州之举,终于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到成功潜入长安,如此慑服青州文武,归拢贺兰氏一族。
他和母亲的日子,方算能喘息好过些。
故而,当他意识道自己无可救药又踏足有她的地方时,他原在店铺前滞了一刻。
想与她说,就这样吧。
只需服个软,便不必离开,东奔西走。
推己及人,他怜她一颗人母之心。
却不想,她竟走得这般决绝,不肯回头。
长街人来人往,贺兰泽回首再看那家铺子,眼尾一点点烧起来,广袖间握拳的骨节“咯吱”作响。
她,又弃了他。
手背青筋本是愈发爆出,慢慢却又退了回去。他松开了五指,面上多出两分柔和,晕退眼尾的红,眸光重新变得如春水湛亮,溪流澹澹。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店铺门口,被一妇人牵在手中。
小姑娘已经将脸洗净,只是衣衫依旧墨迹团团。她不小心在门槛绊了一下,一旁的妇人俯身扶她,拍去她膝上尘土,正同她说着什么。她便乖顺点头。
看模样,很是亲昵。
日光倾照,漫天流云。
隔着往来人影,三丈街宽,贺兰泽盯着孩子面庞,眸光如春风化雪,愈发温柔。
虽是中山王的女儿,但半点没有他的影子。
他不受控制抬步上前,然才迈出一步,便被一驾马车止住了步伐。
车驾上晃荡的令牌刻着“公孙”二字,掀帘露面的姑娘挑眉长吁了口气,“您府上不见您踪影,都快急疯了。上车吧,太孙殿下!”
只一瞬,贺兰泽的理智便战胜了情感,敛尽眸中情意,端作清贵郎君,温声道,“劳你辛苦。”如此,从容上了车驾。
春风撩帘,他的余光映入女童小小的身影。
她被人牵着,避在道路一旁,给马车让行。
贺兰泽索性掀帘又看一眼。
她长得实在太像她母亲了,全然随了她母亲的面貌。
是……年幼未曾长大的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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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飞鸾坊
◎孤出一千金。◎
马车内年轻的女郎便是幽州刺史公孙斐的幺女,去岁中秋同贺兰泽定亲的公孙缨。
公孙家盘踞幽州已有五十余载,行事低调,善韬光养晦,左右逢源。数十年来,三代家主都牢牢掌着刺史一职,族中子弟更是十中七八都在其所辖郡县内担任要职。在其治下,幽州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商贾之人市不二价。故而,公孙氏一族在大梁东道线上很受尊崇。
如今,又搭上了贺兰泽,隐隐有从龙引凤的冲天之势。
“殿下来此,可是为妾监督头面定制进度的?”本对面而坐的姑娘,见人撩帘看着窗外,索性也挪过来,向外扫视。
循贺兰泽目光望去,相比路边的女孩,她左侧不远处的王氏首饰铺自然更醒目些。
“对,孤来看看。 ”贺兰泽放下车帘,抚玩拇指上的扳指,垂眸扫过姑娘腰间垂挂的环佩,上头半截流苏已然松散,将断未断堪堪覆在他袍摆上。
他也没有拂去,只勾起唇角看得更深些,眼中还攒出两分笑意。
“不至于!”公孙缨扭回头,“这处没有妾阿翁,亦没有贺兰夫人,殿下不必言慌。您出来,看首饰是假,看首饰铺里的人方是真吧。”
贺兰泽视线未挪,眼看流苏断落一丝,只摩挲着扳指道,“公孙姑娘好灵通的消息。”
“这是辽东郡,幽州刺史管辖之地。”公孙缨眉宇桀骜,“旁的不敢说,消息这块,殿下未必及妾。”
“您深夜于严府堵人,命郡守胡乱了结朱氏母子被杀案,雨天小楼外,与故人相拥又相弃……妾知道的,怕比您府中掌事还清楚!”
流苏再断一缕,贺兰泽拨正扳指,笑意愈浓,“所以,姑娘百里奔回,是特意来看孤笑话,还是兴师问罪的?”
“都有! ”公孙缨冷嗤了声,眉目皆染上得意色,继续讽笑道,“不然您以为妾因何而回!”
贺兰泽足下微挪,静静看着流苏彻底松开,无声跌落在他皂靴足面上,“孤以为,你当是身处并州为孤寻药,受不住那处丁三郎同他师妹新婚燕尔、鹣鲽情深,在你跟前来回晃悠,如此丢盔弃甲逃败回来,寻孤喝酒的。”
话至此处,他方抬起眼眸,瞧了对方一眼。袍沿微摆,将半截流苏踢到了姑娘足畔。同自己分割出一道界限。
“怎么断了?你还踢!”公孙缨原本疏朗英妩的面庞上,红光白芒轮番闪过,匆忙俯身去捡。
“孤是好心提醒落在这处。否则稍后找不到,你岂不更伤心!”贺兰泽笑意转成笑声,“其实也不至于,又不是你那块佩玉,不过是玉上头一截流苏尔。”
公孙缨拂去流苏上的尘埃,小心收在自己窄袖中,狠瞪了贺兰泽一眼,“就算五十步笑百步。妾也只是五十步,您才是百步!”
马车已经拐道,贺兰泽见好就收,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脑海中,影影绰绰都是小姑娘的模样。
“既然殿下故人安在,我们的婚约可要取消了?”公孙缨这会也不再看贺兰泽,只抚摸着腰间佩玉,片刻前的飞扬眼尾微微有了一点倾颓之势。
“殿下安心,纵是你我婚约不再,亦无碍两处联盟。您的药,妾依旧会用心摘取,再过些时日,等花开了,妾便回并州去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