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过她。
所以再难爱第二个人。
所以即便被她伤,被她弃,但是在伤重病痛里他魂牵梦萦的还是她。
甚至,闻她葬身火海,他夜奔大半个大梁欲挖一副她的骸骨……
求不到生时的她,便妄图在她故后,得一抔有她气息的黄土,聊慰余生。
慰余生,你我是这样到白首。
第一句“殿下”让他几欲丧失听觉,临了的又一声“殿下”拉他回神。
聚起神思,回想她说的那样长长的一段话。
试图寻出她和他一样,深爱过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贺兰泽觉得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总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为她寻迫不得已的理由。
果然,他找到了。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面庞,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与公孙氏生间隙,失了幽州城,误了问鼎天下的时机?”
“是不是谢氏没有了,少了让你依仗昂首的资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晃晃悠悠多出一个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为这些,才要拼命离开我? ”
贺兰泽说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尽于此。
谢琼琚觉得自己想要离开他,还有旁的更多的缘故。
是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见他,更不愿面对他。
她就想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无人触碰她过往,容她平静地过活,好好将孩子养大。
但他这般说,也没有什么错,她甚至有欲哭的冲动。
他还能对她这样好。
她的两颊残留着他指腹薄茧的酥痒触感,和掌心的温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怀袖间的体温。
他撤下双手,张开臂膀揽她入怀中。
只因她轻轻一颔首,认可了他艰难寻到的她爱他的痕迹。
只要她承认,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诉她,他是生气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气她为了躲避他,如此轻贱自己,把尊严踩在脚底下。
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尘土,而是云间白月。
他还要和她说,其实不用怕。
他与公孙家的婚约随时可取消,并不耽误他复辟原就属于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会一无所有,他会践行昔年许下的承诺,用齐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还会像爱她一样,爱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视她如己出。
可惜,没能说出这些话。
多么好听感人的话语,在这个夜里,全部冻结在唇边。
只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泪入怀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两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里,一个小小的圈落里,这枚发簪静静躺着,幽幽闪出昏黄的光。
这是一枚纯金凤凰单股簪。
长五寸,重一两。
凤头圆润,珠玉通透;凤尾锋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刚柔并济。
一两重的东西不是布帛纸片,又是如此低的距离,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风吹动角度。
贺兰泽捡起尖端指向他的凤簪,记得是从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摊开她掌心。
他将手握得那般紧,凑近细看,看见她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轮廓痕迹。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着你的右手,便是这只手空余的……”
说着,他将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着那些印记,严丝合缝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拢紧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拼命缩回手。
他用力拉过来,将她素指一根根压下去,迫她握紧。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压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标准手法。
“我、我没有……我……”
“对,你没有,你没有刺我,你是没有……”贺兰泽的眼睛比谢琼琚更红,面色比她更白,声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问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压抑着嘶吼,竟滚下两道泪来,“你说,你想没想?”
“我……”谢琼琚摇头,再点头,开口又道,“没……”
她想说有的,因为不想再骗他,却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说没有,如此安抚他,却是又一次侥幸中的言慌。
到最后只喘着气茫然地看着他,似在说你爱听哪种,我便说哪种。
于是,她的万般纠结落入他眼里,成了随之任之半点不在乎。
于是,他如兽被刺,暴厉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能够接二连三起这样的念?”
他将人如同牵线木偶般拽起来,高高扬起手。
如枯木残叶般的人阖目承受。任由极其清脆的巴掌声在夜色中响起,落在面庞上。
万籁俱寂,余音空洞地回响。
然而,谢琼琚却没有感觉到灼烫和疼痛,只缓缓睁开了眼。
看面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脸,赫然生出一抹红印。
四目相视,他拂袖甩开她。
中间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静了几许。
他方重新对上她视线,冷笑道,“我就是活该,给你糟践的。”
谢琼琚唇口哆嗦了好几下,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后,只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她永远都欠他。
四下里又起夜风。
谢琼琚的神识开始混乱。
为何他们都走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认告诉她是对还是错!
到最后,她丢开发簪,竟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过,游魂般行走。
“谁许你走的?”贺兰泽怒极反笑,愈发觉得连番被挑衅,“你是当真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琼琚闻言便看着他,呆呆收住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接贺兰泽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她被他扔入车内,身子撞在条案上,一点痛意刺激,让她慢慢捡回两分散乱的意识。
她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看距离红鹿山越来越远的道途,对着他低声道,“我想下车,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财两空?”贺兰泽极怒中口不择言,“孤买了你,你便按契约而行。”
车帘被他从她手中扯过甩下来,连稀薄一点星光都没了。
谢琼琚背灯坐在深处,大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马蹄声伴着风声交错萦绕,许久听她似是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8 14:02:11~2023-04-10 22:5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rojohn 6瓶;我爱芝芝莓莓 4瓶;喜欢吃辣条、华枝缀梦、ViVi、然、长成葡萄的提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心思1
◎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回到辽东郡,是翌日晚间。
一昼夜车马劳顿,两人皆疲困不堪。尤其是谢琼琚,下马车的一瞬,足下发软,整个人向前倾去。
贺兰泽看着她跌下去,头一回没有扶她。
想扶的,可是她那样倔,宁可去抓车桅,也不肯靠到他身上。然后便没有抓稳摔了下去。她撑着想要站起来,一连两次都没成功,便停止了动作。
她就那样卧在地上,眉睫颤颤,胸膛起伏。
存着气息,看起来随时会断掉,但却始终没有咽下。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
对,还有个女儿。
她自个说的。
她一无所有,唯剩一个女儿。
可是,和他又什么关系呢!
贺兰泽胸中憋着一股气。
目光从心底射出来,直勾勾望向地上的人。
等着她唤他一声,向他伸一伸手。
但始终没有。
于是,他越过人踏入府去。
却又顿在门口不再前行。
片刻后,认命般回头。
府门外,寥寥星辰投下微弱的光,两丈远的道路上,能看见一点她的轮廓。
瘠薄如尘埃。
风吹过,拂起她衣裳一角。
若非知晓她倒下去,便不会觉得那处真躺着一个人,只以为是一件破败的衣衫。
纵是这般看着,他也觉得她已经形魂俱灭,散在风中,看不见即将亮起的天光。
像极了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别苑的废墟里,徒手扒开一层又一层灰烬,找不到完整的她。
从此,生命一片灰暗,不见光芒。
于是他走出去,将她搂回了家。
许是染了风寒,她有些发烧,人不甚清醒,贺兰泽给她灌了药。
她朝里躺着,对着床壁蜷缩在一角,时不时哆嗦战栗。
额头渐烫,手足却冰凉,半点逼不出汗。
贺兰泽没忍心,给她裹紧了被子,想抱着她发身汗。
他一贯喜欢面对面相拥,因为能看清彼此面容。
但是她又喜欢朝里睡。
是故以往,都是她睡在外侧,他睡里侧,如此两厢圆满。
这会,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再翻动她。
只合衣上榻,在背后伸手圈住她。
又低声哄她,“别怕,没要扔下你……”
无力、虚弱、昏迷中的人,在他近身的一刻,似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微微舒展了身体,慢慢地呼吸都匀称平缓起来。
然而,他才生出一点小小的自得,却不想被她猛地一下推开了。
原来片刻前落入他眼底、他以为的安宁,是为了蓄足力气推开他。
贺兰泽一把掀了被褥,直将双眼欲睁未睁、目光飘忽的人盯了半晌,终于甩袖离去。
谢琼琚存着一点意识,也一直记得贺兰泽立在床榻前看她的眼神。
她想和他说,不是故意要推开他。实在是,那样紧的拥抱里,尤其她看不清面容的时候,她便总觉的是谢琼瑛。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怎么就在床帏之间,会想起谢琼瑛,想起世人眼中、她的胞弟呢?
她要怎样解释?
她想,用力地想。
头开始一阵阵痛,眼皮耷下去,吐不出一个字。
就听到他抬步离去开门又关门的声响。
“砰”的一声。
很重,回声阵阵,缭绕不去。
她有些被吓到,攥着被褥僵了许久,脑海中嗡嗡作响。
*
连日奔波久。
谢琼实在太累,纵是一昼夜后退了烧,她也依旧浑身无力。又挂念着皑皑,一颗心跳得急速,连带着头也时不时胀疼晕眩。
初三晚膳后,她恢复了些精神,出门去寻贺兰泽。
他就在隔壁的书房,守卫回话后与她说,让她稍后片刻。结果,一个多时辰过去,她并未见到贺兰泽,却见到他书房寝殿灯火俱灭。
再问,侍者道,主上已经歇下了。
谢琼琚默了片刻,自己返身下楼。既回了辽东郡,总没有留在这处,不去寻皑皑的道理。
不料,守卫道,“主上吩咐,让您在殿中修养,暂时不能离开二楼。”
谢琼琚蹙眉,望向漆黑的寝殿。
这是还在盛怒中。
硬碰硬,吃亏的只有自己。她深吸了口气,回了屋内。
谢琼琚坐在榻沿上,身子有些发抖。
她不知怎么就有一种被关押囚禁的错觉。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她便觉自己回到了城郊别苑里。
她来回掐着自己手背,同自己讲,其实不用这样急的。幸得他车驾快,她这会便在辽东郡了。
若是靠着自己的脚程,多半还在路上。
如此一夜过去。
初四日,掌事告知贺兰泽不在楼中,让她安心歇着。
谢琼琚咬着唇瓣点头,但是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只努力告诉自己该安心,他气消了便好了。至少是真的让她在修养的,每日都有大夫给她请平安脉,配方子给她调理身体。
她身体确实不好,该调养调养,且当自己身困体乏晚一日回来。
初五日,她依旧未见到贺兰泽,守卫也不让她出小楼。
她控制着战栗回房。
午膳进食,咽了两口就直犯恶心。后歇晌时,有很长一段时辰都喘不上气。
她来回算辽东郡到红鹿山的距离,算马匹的速度。
最后告诉自己,其实还好,只要初七哪怕初八清早接到皑皑,都来得及赶去红鹿山。是自己太多虑了。
只是无论如何,得让他明日将这事应下。
她一遍遍安抚自己,一次次给他找出理由。
他是为她好,没有要囚禁她。
她牢牢记得他说的话,记在心里头。
他说,他买了她,按契约而行。
她不想再闹僵,想着过两日送皑皑上山,自己安安分分伴他两年。两年后便可以好好去陪孩子,平静过余生。
这些高门权贵里的生活,她过得已经足够,再不想沾染。
是故初六这日,她晨起早早便侯在他寝殿外。
然他出殿时还是平素神色,只不冷不热道,“孤尚有公务,有事晚些再说。”
“那、我们一同用午膳,成吗?或者晚膳也成,您定……”
“待孤阅过时辰,再传话你。”
谢琼琚还欲开口,人已经转身走了。
她掐在掌心的指甲松开,没有拒绝多半便会来的。
未几,薛灵枢过来给她请平安脉,望闻问切里多问了句。
除了失眠多梦,心忧急惧,还有哪里不适?
何处不适?
大抵还有她的右手腕近日里格外疼,有两次用膳都握不住筷子,然而右手时好时坏已经是她这些年的常态,这会她更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还是前头的方子,睡前用盏安神汤。”薛灵枢颔首,想了想又道,“您勿急躁,宽心为上,主上……您当是知晓的,并不是蛮横性子。”
“多谢。”谢琼琚看一眼外头朗朗晴日,眉眼弯下,温声道,“薛大夫,妾今早瞧着殿下仿若心情尚可,可是他的手快好了?”
住在千山小楼这些天,谢琼琚对薛灵枢很是感激。
楼中侍者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上从飞鸾坊买回一个女画师。本来纵是三教九流的货色,但至少也是掷千金所得,多少会在面上敷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