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孤闻六齿秦艽花乃丁氏独有,一贯不给外姓,难为你了。”贺兰泽依旧闭着眸,话语却真诚了些。
  “妾临他贱地,要他一物,是赏他脸面…… ”素来温厚有礼的世家姑娘,忍不住淬口。
  贺兰泽见怪不怪,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罢了,眼不见为净。待这事毕,你我婚约取消了也好!”
  “为何要取消?显得我非他不可吗?”姑娘撒开手中佩玉,由它在颠簸的马车中晃荡。
  “方才不是你提议的吗?”贺兰泽哭笑不得。
  “你——”公孙缨愣了愣,扬眉道,“是妾提议的。怎么,殿下这厢心悦妾,不舍得了?”
  “孤一向敬重公孙氏,自然也尊重公孙姑娘。”贺兰泽睁开眼,用余光瞥她。
  公孙缨念他身份贵重,只得将眼里涌起的两分鄙夷压下,在心里暗骂无数声“厚颜无耻”。
  片刻坐去对面,从车厢壁阁内掏出两个行军酒囊,挑出一个扔过去。
  贺兰泽拧盖轻嗅。
  两人举囊相碰,长饮而笑。
  笑对方,亦笑自己。
  “既在这处,你的信息那样迅捷精准,便劳你给孤探探吧。”贺兰泽饮完第二口,克制地拧上塞子,将酒递还回去,“千里离乡,她根本一个亲人都没有,能投奔哪去!”
  *
  无论是贺兰泽和公孙缨都觉得,用刺探军情的暗子去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却不想,结果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倒不是困难之故,乃消息随日而变,格外多。
  随着公孙缨的人将消息接连带回来,关于谢琼琚的事愈发离谱。
  二十余日后,三月下旬,根本已经无需探子暗访,幽、冀两州交界处,一代画师赵衡首徒、谢氏女入飞鸾坊,一画过金的笑谈已经在墨客文人、权贵名门间流传。
  三月二十六,最新的一则消息传入贺兰泽耳中。
  ——谢家女甘为名士作入幕之宾,四月初一于飞鸾坊开盘,百金起价。
  彼时贺兰泽按照薛灵枢的嘱咐,在使用六齿花之前,对身体作最后的调理和养护,如此正用着一盏专门熬制的药膳。
  闻此讯,只将碗盏扔在案上,拂袖离开。
  侍者清理食案,发现碗盏裂出一道细缝。
  *
  四月芳菲正盛,窗外院落中大朵大朵开放的曼陀罗花,在春光抚照下娇嫩欲滴。
  谢琼琚坐在临窗的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里,半边陷在屋内阴影里。
  虽然同叫曼陀罗,但这是养在院中赏玩的花,同那山中野生的乌色曼陀罗形貌上相去甚远。
  同名之故,她自然想到前头卖给贺兰泽的药。
  他用了药,当是无事了。
  是无碍了。
  离开辽东郡的时候,她便是确定的。
  谢琼琚觉得近来脑子有些混乱。好多事总是来回地想,反复地确认,看似严谨,实则浪费时辰。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会这般,思来想去很大一部分缘故应是太过紧张和恐慌。
  便如此刻,因花想起贺兰泽,她心跳得十分厉害,恨不得马上就抬步逃离开去,逃得越远越好。
  当日离开辽东郡后,她来了飞鸾坊,毛遂自荐她的画。
  起初几日,自也无人问津。
  或者说,相比她的画,坊中掌事的妈妈更看好她的容貌。这章台花柳间,对抗拒不遵者多有手段,但对生死无惧者无法。且她的画确实经得起赏玩,又冠了世家女和一代画师首徒的名号,故而在她无偿花了两幅赠与客人后,慢慢引起了注意,求画者愈多,连带坊中生意都有了变化。
  老鸨的欲望超过她的欲望,她便占了主动权。
  而真正让她水涨船高炙手可热的是后来的两桩事。
  第一桩是她被公孙家的暗子扣住了一回,飞鸾坊仗着人多势众将她夺了回去。
  她便顺口反问,“公孙女郎逮妾,妈妈觉得所谓何事?”
  紧接着数日后,贺兰泽的暗子寻到他。
  她顺势再问,“贺兰郎君也逮妾,妈妈又觉所谓何事?”
  “无非是郎君心悦妾,公孙氏不容人。一个要夺妾,一个要杀妾。”她端起前二十余年世家女的谱,似笑非笑,“妈妈左右两处都得罪不起,且让他们夫妻斗去。您帮妾找个好人家,妾助妈妈财源广进。”
  红尘紫陌中打滚的人,脑子稍一转动,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从飞鸾坊容她踏足、企图在她身上饮血啖肉起,便被生生架上了炙肉架。
  要么同她一道谋利益,要么被烧成灰烬。
  既无路可退,索性破釜沉舟。
  坊中妈妈便将她列入清倌人,捧作掌中花。于四月初一开盘寻嫁好人家,百金起价的聘礼。
  是故,要是让贺兰泽回过味,她竟是如此利用他,借他势达到目的,估计更会恼羞成怒,亦不知会如何为难嘲讽她。
  *
  “姑娘,你看看,可满意?”给她梳妆的两个侍女在侍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打破屋里的静默。
  谢琼琚收回赏花的目光,凝上青铜镜。
  飞鸾坊能在这处独占一方,确有她的能耐。大到后台人脉,小到妆容细节,一应俱全。
  标了清倌人,便当真给作了一身闺秀打扮。
  三千青丝一圈圈叠累,挽成干净繁复的缕鹿髻。华胜佩于顶,燕钗埋于发,乌云藏金,鬓丝露玉。
  着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柔荑出窄袖,玉足掩袍中,束纤腰以环佩,现一点领如蝤蛴。
  “很好。”有一个瞬间,谢琼琚竟看见了长安城中的自己。
  念起长安城,她也是恐惧的。
  这厢闹得如此风声,若是传回长安,若是谢琼瑛还活着……
  于是在临上台前,她又一次与妈妈说,“不论聘金几何,只这一日,断无二回。”
  她只要两百金。
  用两百金敲开红鹿山的大门,送皑皑上山,换她安稳一世。
  若有幸,他日自己为人厌弃后,便也可上山去,如此即可看病,亦可陪着女儿,再好不过。
  若是命运不顾,侍奉他人的两年走至末路,那么给红鹿山多出的一倍银子,亦足矣让孩子更好得生活。
  “两百金也不少,你便能保证这一日能够?纵是能够,妈妈我总是要分一杯羹的。你当真不多挂几日,抬足了价?”
  谢琼琚查验好笔墨,最后理正衣襟,“人贵在知足,吞象之蛇,多有撑死的风险。”
  *
  大堂正中,置高台。
  台上撤去往日繁花锦缎,只横撑桌案一张。案上点油烛一盏,笔墨一双。案后坐一女,素手绘丹青。
  端的是才貌无双,书香气,礼仪周全。
  台下是往来客官,多的是达官显贵,骚人墨客,故作风流。
  百金起价,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叫到五百金。
  五百金买一章台女两年时光,随身陪侍,作风花雪月风雅事。
  其实贵了,十分不划算。
  因为五百金能宿在飞鸾坊超过两年,校书艺伎、清吟小官轮流换,昼夜不重复。
  可是,竟是抬到如此高数,眼下又一声,再添八十金。
  五百八十金。
  满堂沉寂。
  虽不值这数,但也没太出乎谢琼琚的预料。
  因为她清楚,喊到如此份上,不过是为着她的两重身份,一代名画师赵衡首徒,百年世家正支嫡女。
  三十余年前丹青手赵衡宁可就死,亦不愿为帝之宠妃做出浴图,身后被人追念为“画中刚骨,丹青之魂。”
  而谢氏四世三公,曾独领世家数十载,更是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这处这些人,与其说掷金银夺她谢氏女,不如说是为买一风骨后裔折腰,高门名花碾泥,拉来与之俱黑。
  作他们日后独一无二的谈资和渡身的金衣,满足一颗虚荣的心。
  谢琼琚端坐台上,撑着打颤的手继续作画。
  她没有看台下出价的人,但人影重重,喊价声声,无一不告诉她已是让自己和妈妈两处得利。
  喊到五百八十金,可以结束了。
  她始终不是太勇敢的人,身上诸多矛盾。
  这一刻,已然惶恐至死,是在咬牙硬撑。
  怕时辰愈久,招来贺兰泽。
  怕风声太大,传入皑皑耳中。
  怕百年黄泉下,恩师也不肯再认她。
  “五百八十金,还有哪位郎君抬价?”
  “五百八十金,不会有人再抬价!”
  “就五百八十金,谢姑娘下台来——”
  “快来,今个为本公子作戏水图,明个再做鸳鸯画……”
  谢琼琚缓缓搁笔,抬眸起身。
  台下人已经等不及上台,牵上她素手。
  没有碰到。
  二楼射来一枚棋子,击在那公子手腕上,生生隔开了两人。
  雅间门开,侍从挽起珠帘,出来个文雅矜贵的男人,开口亦是清润嗓音,温和模样,“孤出一千金。”
  满座哗然又寂然。
  他于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台上女子,抚她如水墨山河般幽深的眉眼,低嗤道,“你是真有本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今天还有红包哈。
第15章 长街
  ◎她永远都欠他。◎
  被贺兰泽拖出飞鸾坊时,是夜半时分。
  这个时辰,谢琼琚并不惊讶,秦楼楚馆自是入夜最喧哗,灯火最璀璨。
  但她惊讶,离了飞鸾坊,离了飞鸾坊所在的这条街,为何依旧通明一片,不见夜色。
  原在这无尽黑夜里,长街两道上,站满了卫兵,个个举着滚油火把。
  飞鸾坊在幽冀两州的交接处,卫兵如此规整顺从,这是……冀州兵甲。
  是他的人手。
  于是,谢琼琚便更吃惊了。
  听夜风潇潇,看火把熊熊。
  长街清道,兵士覆甲。
  大抵但凡飞鸾坊阻一步,便会被直接踏平碾碎。
  争盘的看官谁敢再抬价,就会被他挫骨扬灰。
  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试着挣脱他的桎梏,他应该会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两里路,两人皆无声。
  她挣扎了三回,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紧。抓得她腕间发红,自己手背青白。
  完全不置于此。
  谢琼琚没法理解贺兰泽这样的举措。
  她是按照他的意思离开辽东郡的。
  纵是根本无路可去,她也没敢在他的期限内多留一日。若非说有错,惹他不快,便是前头借他与她未婚妻的两处相逼,造势罢了。
  他自个来嘲讽鄙夷她两下足矣,何须如此阵仗。
  以护城之兵,追她一介入了风月场的妇人,传出去实在毁清誉,损私德。
  眼看拐过街尽头,便是出城的路了。
  出冀州城,往西是回长安的方向,往东是幽州城。无论去往哪一处,都将离红鹿山越来越远。
  红鹿山距此三十里,初八开山。过了今晚,便只剩七日的时间,她耗不起。
  有一个瞬间,谢琼琚拔下了发簪,想搏一个逃脱的机会。
  她随在他身后,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飞舞的披风,看披风扬起的间隙露出的他的左臂,看他身上衣衫。
  潋潋四月暮春,已经换了单薄衣裳。
  是故,这枚发簪刺下去。
  他定会吃痛松开手。
  他的护卫侍从都会顾着他,忽略她。
  这样的念头起来。
  当年十里长亭一幕,便又在脑中轰然炸开。
  胸腔中翻涌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咙。甚至生出七窍喷血的错觉,握簪的手不自觉用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跌下。
  没有刺他。
  怎会舍得再伤他。
  就是突然地脏腑疼痛,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摔了一跤。
  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脱了出来。
  这是她今晚唯一挣脱束缚的时候,可是她跌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模糊喘着气。
  一息之间,她却又恢复了神智,告诉自己服软好好和他说。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边的一点血迹在她挪动身形深深垂首的动作里,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谨又谦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齐地的袍摆,提了口气启齿,“殿下,您和公孙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阴谋阳谋过招,可以明枪暗箭去夺。再不济,你们坐下来好好作姻亲,如此共赢。你们是逐鹿四野的猎手,他年或君临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云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寻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寻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灭,名声凋零,一无所有。难道还不足以让您笑话,吐口浊气吗?妾如今剩,不过一点骨血在人间,如此苟活。所图亦不过三餐饱腹,瓦砾遮身,数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谢琼琚伏在地上,头颅几乎埋进尘埃里,便也不曾看见,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转身搀扶。
  甚至,他还唤了她一声“长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众星拱月地长大,却唯有对她,不曾真正居高临下过。
  只是她的一声“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动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里,地上的影子迎风晃动。
  风不停,人不静。
  贺兰泽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从他十六岁初见她到如今,他们相识已经十一年了。
  三九年纪里,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间隔着七年和离岁月,也有那样四年真心实意相爱的时光。
  她在初时的两年,唤他因他隐瞒而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关切也是一片赤城。
  后来知晓身份,她端方唤他表字“蕴棠”;床帏缱绻间,又娇又柔唤他“夫君”;撒娇嗔怒时,便唤他“郎君。”
  只有一次,称他为“殿下”。
  是知晓他身份的一刻,以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声“殿下”主动划开界线,退到人臣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生疏的距离。
  是故,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划出这条线,与他泾渭分明?
  怎么回回都是她主动至此?
  回回她都抢着要离开他?
  贺兰泽觉得有些好笑。
  爱一个人,哪怕只是爱过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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