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但亦是谁都晓得,这个女画师是主上前头和离的夫人谢氏女,曾一箭挑断他筋脉。再观主子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们便也没有多少好脸色。
  谢琼琚长在名门高宅里,后来又辗转在王府宫阙中,见多了拜高踩低,便也不觉什么。
  唯有薛灵枢大抵因医者之故,对她多有耐心,又谦和有礼。譬如眼下对她的问话,亦是回得周到而细致。
  “主上的手还是老样子,受不得力,需再过一段时日,等药到了。”薛灵枢扫过对面人微微泛白的脸色,索性又扯了个慌安抚他,“不过殿下昨日确有喜事,当是军务上的,八成是又扩兵得了良将。心情自然不错!”
  谢琼琚含笑颔首。
  *
  离开二楼去给贺兰泽送按脉的路上,李掌事随在薛灵枢身侧絮絮道,“薛大夫何必多言,便是主上左右也是一时兴起,您瞧主上……过两日指不定便不理会了。”
  薛灵枢顿下脚步瞧他,按理当年抢救贺兰泽时,这人也在场……也对,他们只看到自家少主丢了半条命狼狈而归,看见冀州兵甲损失惨重,终是不曾在榻前侍奉,便也没有听到他昏迷里喊发妻闺名,更不曾留心七年里少主种种思念旧人的细节。
  便是他的叔父,不久前虽回了青州,然这厢打听贺兰泽如何安置谢氏女的书信已经送来他手里……
  从李廷掌事到医馆首领,原都只为一人掌舌。
  “薛大夫如此看着老夫作甚?”
  薛灵枢闻言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李掌事不若看看,这夫人眼下居于何处?”
  以画师身份入的府,没有另辟院子,就住在贺兰泽寝殿的偏阁中。
  薛灵枢没再理会愣在一处往二楼眺望的人,只摇着扇子继续往前走去。心中感慨,要不是贺兰泽自个还要糊层面子在脸上,估计偏阁都省下,直接将人置在他寝殿了。
  这样一想,他不由也顿下足,回首看了眼李掌事。
  贺兰泽是知晓此人乃其母之人,但为了不让母亲挑上的女郎们入府侍奉,便容这人留下,亦算一场博弈维持着无形的平衡。
  然而眼下如此堂而皇之地带回了谢氏女,局面就此失衡……
  薛灵枢抬眸看漫天春光,只觉背脊发凉,山雨欲来。
  *
  果然,前院的议事堂中,亦如薛灵枢所料。根本无需青州城中的老夫人施压,原本冀州城中的文官武将便已经开始话里话外表达不满。
  他们自不在乎主上私事,但是以州府之兵施压一处烟花地,抢夺一个风月女,实在不是什么明德之举。
  文官恐损主上私德,武将担忧和幽州城的联盟。
  薛灵枢侯在外头,直近午膳时候,也不知最后贺兰泽作了何样安抚和承诺,属臣们方三三两两出来,观面色也不尽好看,依旧忧心忡忡。
  反倒是贺兰泽翻阅他送来的脉案,眉眼比起前两日,明显疏朗温润许多。
  “夫人根基薄弱,多半是久病阳虚、气不归元所致。不是大病,慢慢养着补回气血就好。” 薛灵枢专注自己分内事,遂摇着扇子道,“但您瞧这脉案,她近来心忧急惧,脉象越来越乱,心病且需心药医。”
  “孤明白!”贺兰泽合上按脉,“多来牵挂那个孩子。”
  “所以呢?” 薛灵枢闻言问道。
  “孤给养着,还能如何!”贺兰泽合上按脉,眼前蓦然又浮现出皑皑的模样,只垂眸笑了笑,“不过,孤也得要个自己的孩子。”
  薛灵枢摇扇的手僵在一处,“和……她?”
  贺兰泽剜他一眼,尤觉他多此一问。
  “这些年无论是阿母还是属臣官员,不总是拿孤无有后嗣说事吗?如今且成全他们,两厢欢喜!”
  母以子贵。
  薛灵枢回过味来。
  “可是若如此,又是一场博弈,压力便全在了您和夫人这处。如何不考虑先做通这处事宜?尤其是老夫人处,何不先得了她的应许,至少且把与公孙氏的婚退了……”
  薛灵枢拢住扇子,蹙眉道,“如今这样是否太急了?还不若寻处地方,将夫人先安置起来,实在担心各处眼线,您可以用我的府邸或医馆,也不妨碍你们见面!”
  “不可!无论是说服阿母还是依礼退婚,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将她置在外头,更是犹如外室。她本就心思重,又历了灭族之祸,满脑子想得愈发多。说到底,孤要娶她,怎么都要过阿母那处,与其畏畏缩缩将她藏着掖着,让阿母以为孤尚有顾虑,不若索性摊明了。她出身谢氏,纵是家族覆灭,骨子里的东西不会丢,这点面对困厄的勇气自是有的。”
  “是故眼下直接一刀破局是最好的,风雨几重,孤同她一起担下,比一味瞒着她好!”
  薛灵枢闻这话,倒也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道,“……那是否突然了些!”
  “自然也不尽于此,她没殁……”贺兰泽缓缓止了声息。
  回想这七年里的种种摧心剖肝,无非是那一次她的言而无信。很多时候他想若是她当时直接说不跟他走,或许他会少恨她几分。
  又想重逢后的种种,那场大雨,那间飞鸾坊,无非是为了一个孩子。
  七年前,他比不过生养她的家族;七年后,他比不上她生养的孩子。
  仿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无论种种,再没有比她活着、比她活着站在他面前,更好更大的事了。
  “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孤不想等了。”贺兰泽从记忆中回神,眼中都是湛亮的光,“所以劳你配着方子好好给她调养身体!”
  “这是自然。”薛灵枢是觉贺兰泽说的有理,但亦觉其路漫漫,只用扇尖敲着额头。
  然未几见司膳正往偏厅摆膳,还是支持道,“您都这般想了,还耗着这处作甚。人不是晨起约了您吗,你且同人家说清楚了,莫再让她着急。”
  论及晨起,贺兰泽脸色又好看些。
  忍了这么多日,终于等到谢琼琚服软,主动上来同自己示好。
  他不是太贪心的人,原是实在气不过。
  但从来只需她一点好颜色,他便觉得没什么过不去。
  “劳你这个时辰送脉案,孤能不赐膳吗?”贺兰泽起身往偏厅走去,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孤晚膳去陪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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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思2
  ◎那你带我走吧。◎
  贺兰泽过来时西边云霞正好,晚风徐徐。
  谢琼琚补足胭脂遮去疲态,在门口等他。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衣袍上。
  她记得晨起他穿了身靛青色卷云纹曲裾袍,清雅端方。这回换成了月白岁寒图纹直裾,闲散俊逸。
  “晚风尚有凉意,怎穿的比日间还少?”谢琼琚轻声道。
  贺兰泽拂了拂岁寒图,手指落在梅枝处,“孤喜欢。”
  谢琼琚心中装着事未曾在意,只道,“让侍者送件风袍来吧,别受寒了。”
  虽没有在意那抹梅花纹饰,但关心着他身子。两厢抵去,贺兰泽挑眉点了点头。
  两人隔案对坐。
  谢琼琚盛了半碗野鸭笋干汤捧给他。
  见他接了,也饮了,便将眸光定在稍远处的一道汉宫棋上。
  贺兰泽余光扫过,搁下汤盏,盛给她一碗。
  她低头慢慢将它用尽。
  “口味倒没变。”贺兰泽见她用完,又往她处伸过手。
  “妾够了。”谢琼琚拦下他,顿了顿道,“长久养成的口味,轻易不会变的。”
  贺兰泽一时没接话,在一旁净手。
  谢琼琚起身从侍者手中捧过茶盂,侍奉他漱口。
  贺兰泽漱完,拭口丢开巾帕,起身道,“早些歇着吧。”
  “蕴……殿下,殿下留步。”谢琼琚追上去,“今夜乃上弦月,月色朦胧,妾给您作画吧!”
  “你方才唤孤什么?再唤一遍。”
  “……蕴棠。”
  贺兰泽便拐了步子,绕过一侧桌案,在靠榻上坐下,“有事你就直说。”
  “我们、边画边聊。”谢琼琚走近他,理了理他衣襟,伸手点上他左鬓稍稍偏转了一点面庞弧度,“今个妾画您侧颜。”
  贺兰泽由她摆弄,不应不拒。
  谢琼琚退开身,回到丈地外的桌案前,铺开麻纸,在两端压好镇尺。转身发现贺兰泽竟来了她身畔。
  男人手中一方墨砚衬得他青竹素指,愈发如玉润洁。
  妇人指间兔毫乖顺伏贴,托举她五指玲珑。
  他看她指尖笔。
  她看他掌中砚。
  时光一下回到当年那些琴瑟和鸣赌茶泼墨的好日子。
  贺兰泽磨好墨,返身回去坐好,同谢琼琚给他摆弄的半点不差。
  “孤明日陪你去把孩子接来,自己的孩子总没有养在别处的道理。”贺兰泽这几日虽赌气没搭理谢琼琚,但没少做实事,一直着人看着那处,保证孩子的安全。
  谢琼琚才提笔,闻言有些诧异。
  “上月里有一回在王氏首饰铺碰见她了,挺……”贺兰泽想起那日,莫名抽了口凉气,“挺伶俐的一个小姑娘。”
  母亲哪里离开的孩子。
  他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孩子。
  谢琼琚黯淡许久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光,落笔勾勒他面部轮廓,朗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妾明日自己回去便好,也能省些时辰,您晨起把银子给妾便可。”
  落完笔,她抬眸与他言语,手中也未停歇。
  画他,哪里还需看他模样!
  “你要银子作甚?省何时辰?”贺兰泽一头雾水。
  “……契约上不是都写了吗?”谢琼琚换了支笔上色,“妾送皑皑去红鹿山,让她在那处生活。”
  “你呢?”贺兰泽蹙眉。
  “妾会回来的,契约写了两年……”谢琼琚看男人骤变的脸色,手下有些打颤,“您没看契约吗?”
  “您放心,妾会遵守约定的!”
  “您……”谢琼琚看着贺兰泽起身,冷着脸向她走来,手一抖,笔跌在画上,晕出一滩墨迹。
  “就是说,两年后你就走了?你从未想过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贺兰泽确实没看过那份契约。
  那晚不过是他口不择言的话。
  他怎是买下了她?他们之间何论买卖?
  这简直是对彼此的侮辱。
  可显然,谢琼琚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今日示好,晨起候孤,晚间作画,是为了给你女儿铺路?”贺兰泽尤觉受辱,“所以,孤在你面前,所谓价值便是供你金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谢琼琚虽被贺兰泽突变的神色惊了片刻,但对他所说的话尚觉得匪夷所思。她尽力平和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您从坊中带走妾,本就是……”
  “休与孤再提那种地方!你是觉得很荣耀吗?”
  “不荣耀。”谢琼君合了合眼道,“但也不羞耻。妾凭自己技艺谋生,并不觉耻辱。那地是上不得台面,于世人眼中也确实有碍瞻观,可是但凡妾有路可走,又何至于此!”
  “是您让妾离开的,妾不敢留,亦不曾有怨。可是妾该于何处落脚,又该如何养一个孩子?殿下富有州海,自不为柴米操心,可是妾不过一介流亡的妇人,每日所想自是衣食尔。您说,您在妾面前,所谓价值乃是供妾金银,恕妾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贺兰泽隔案看她,闻言不由缓声道,“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谢琼琚本就心中急切又紧张,这会见他面容温和了些,遂将事宜在脑海中来回滤过,方深吸了口气道,“你我重逢至今,相遇五回……”
  思来想去,她还是抑制了后头的话。
  何必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又难听!
  不料贺兰泽却掀眸盯住了她,开口道,“相遇五回,首饰铺,严府门外,小镇长街,这处楼中,还有飞鸾坊,你是想说都是孤上赶着,对吗?”
  “是”字几乎就要脱口,到底被她理智控制住。即便自己确实不曾主动寻他,但这般宣之于口,明显更刺激他。
  谢琼琚露在窄袖外的右手又开始打颤,不由往里缩了缩,绞尽脑汁想该说些怎样的话,安抚他。
  但她头脑疲惫不堪,话到口边也吐不出来。像极了不久前皑皑声声质问她时的情形,她因紧张和惶恐瞬间便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她还在拼命地想,贺兰泽的话便又落了下来。
  他问她,“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你这会根本就不会对孤假以辞色,更谈不上示好示弱?”
  “孤就想问问你,撇开孩子,没有目的的、单纯的,只论你我,你还能好好地待孤吗?就像早些年,在长安在谢园,只有你和我,你心里全是孤,也只有孤。”
  贺兰泽见她面色虚白,不由缓了声色,亦想起这日见她的目的,遂温声道,“长意,我们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吗?
  他伸手握上她单薄肩膀,“孤保证即便有了我们嫡亲的孩子,孤也能养着齐冶的女儿,你放心。”
  谢琼琚不知贺兰泽何时绕过桌案来到她面前,何时一步步将她逼退到壁角。她抵靠在墙壁,尤觉他的话荒谬而天真。
  且不论他尚有婚约在身,不论贺兰氏族会怎样厌恶她。便单论她自己,哪里还经得起生养的折腾。
  这些年,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溃败。总是无端惊惧紧张,乏力又躁郁,有时还会忘记事宜,症状明明越来越明显。然而从长安中山王府,到这边地民间医馆,数年时间,那样多的医官大夫,都诊不出她病根。
  唯有自己日复一日感受到生命加速地流逝。
  再要一个孩子,她拿什么养他育他。
  如今只有一个皑皑,她都养不明白,因缺少陪伴,而不得她喜爱。
  于是,在他被圈出的这一方逼仄天地里,她朝他惶恐摇头。
  她借着壁角的支撑,勉强站住身子,用几乎哀求的语气第二次和他说,“你让我过一点平静简单的日子,好不好?我就想多留一些日子,陪着我的孩子,仅此而已。”
  “平静简单?”贺兰泽将她逼得更紧,“你一个人都要去秦楼楚馆讨生活,你觉得简单吗?”
  “就算孤没有将你赶走,孤没有掀去你面具,就算没有遇见朱氏母子,这乱世之中,你也还会遇见别的灾祸……”
  “什么灾祸?”
  “我会遇到什么灾祸?”
  “你觉得的有什么灾祸是我不曾遇到的?”
  “什么灾祸是我没有经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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