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谢琼瑛的目光落在她的金雀簪上,那是他用自己第一份俸禄买来送给胞姐的礼物。
  他白皙的面庞染了两分涩意,“阿姊清瘦了些,气色倒还不错。”
  “有你在,阿姊多来是安心的。”谢琼琚自己收拾笔墨,示意胞弟将画晾起,“且还有你特意寻来的这些尚好朱砂和石青,供我消遣,日子也好打发。”
  谢琼瑛欣赏了一会阿姊给自己做的画,眉眼皆是欢色,回神帮她一起整理。
  “离远些。”谢琼琚蹙眉,“你肝肾有疾,碰不得朱砂。”
  “不入口便成,阿姊也太小心了。”谢琼瑛话这般说着,心中却如同浸了蜜,再看侍者端来的晚膳,遂含笑扶过胞姐,对案跽坐。
  他屏退侍者,道是容他姐弟二人安静用膳,无需伺候。侍者领命退下。
  谢琼琚原是强撑的精神,这会神色已经有些怏怏,拢在袖中的右手又开始打颤,遂也由着胞弟给她斟酒布菜。
  只是酒过两盏,谢琼瑛给她舀汤时,面色一阵发白,木勺落在盏中,溅出水花。
  “阿弟——”谢琼琚匆忙扶住他,“怎么了?可要传医官?”
  “无妨!”谢琼瑛缓了瞬,“近来疲乏了些。”
  谢琼琚见他眼神尚且清亮,细看唇畔内侧确实长了一个口疮,遂喂了他一盏温热的梨水,叹道,“当年阿姊若是嫁给定陶王,如今也无需你这般拼命。”
  “阿姊说的哪里的话,彼时谁能晓得此时事。”谢琼瑛晃了晃脑袋,只觉涌上一阵恶心感,自个倒了盏茶压了压。
  “膳毕,传医官好好瞧瞧,别旧疾又发了。”谢琼琚观他神色,给他又续了一盏梨水。
  谢琼瑛仰头灌下,连声答应。虽身感不适,却依旧如顽童开怀。
  谢琼琚温柔地看着他。
  好半晌,方慢慢收敛了笑意,眉宇里多出几分愁绪,持盏给他再添茶水,“你说彼时不知此时事,绝大多数人当是如此。可是我的阿弟,向来聪慧,当未卜先知。”
  “阿姊谬赞……”谢琼瑛本含笑进茶,话出一半转口问,“阿姊这话何意?”
  “话面的意思。”谢琼琚提了两分力气,伸出右手持箸给他夹菜,“今日中山王式微,定陶王势起,阿弟难道不是早早便预测了吗?”
  谢琼瑛蹙提眉不语。
  谢琼琚扫他一眼,低声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阿姊想着我们可要早做打算,投了定陶王?”
  她覆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烛光里投出大片阴影,“想来你会同意的。阿姊猜想你很早就是定陶王的人。否则前两年,中山王府怎会频频出事?从长子到心腹属臣,一个个被精准击破!外敌再强,中山王府也是亲王府邸,外祖杜氏帮衬,妻族谢氏鼎力,如此权势……唯有出了内贼才能击垮吧!”
  谢琼琚始终没有抬头,只继续簌簌低语。
  “当年阿翁入殓日,那封揭发你姐夫的信,也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你提出让我嫁给中山王,自然有那么一层明面上的意思。但是更深的,当是因为中山王好控制。一介草包纨绔,纵是自个王妃被座下臣子糟蹋了,他也浑然不觉。”
  话至此处,谢琼琚终于抬起了头,膝行至伏案挣扎、口吐鲜血的男人身侧,将他面庞捧起,素指抹过自己艳红欲滴的唇瓣,喂入他口中,轻声问,“口脂好吃吗?”
  “好吃的!”谢琼琚帮他回答,“阿姊煅了你送来的朱砂,混在口脂里。你既爱吃,来一回阿姊便喂你吃一回。日积月累总也够了!”
  她抹去他唇边血迹,又喂他梨水,只被他蓄力拂开,两人各自跌在地上。
  “口脂太慢,你来得却越来越频繁,阿姊实在受不住了。”谢琼琚爬起来,爬到胞弟身边,打颤的手拎起茶壶胡乱灌给他,“所以阿姊将攒下的朱砂直接兑在了这甘甜的茶水里……”
  “你……你何时发现的?”直到此刻,谢琼瑛方攒出一句话来,夺过茶盏扔出去。
  “半年多前吧,我有些想通了,为何这两年来,床帏之间齐冶从不出声,为何我唤殿下哀求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唤贺兰泽时会被磋磨的更狠,唯有绝望中喊你就能喘口气……”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是你亲姐,我们一母同胞,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至这一刻,隐忍许久的女人终于释放出真实的情绪,揪起男人衣襟,厉声质问。
  “谁、谁道你我是亲姐弟,阿母阿翁成婚日久无子,花十金将你买来做引子……如此而已。你压根不是谢家人!”
  “你当日为保谢氏阖族,抛弃贺兰泽,二嫁中山王,不过、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你、不、是、谢、家、人!”
  “所以,我自然要得了你……所有占有过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们都该死!”
  谢琼瑛亦吼出声,见怔怔发愣的女人,只慌忙仓皇爬向门口……
  “你不是谢家人!”谢琼琚的耳畔还回荡着这句诛心又讽刺的话,一时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得男人绊过的衣架倒下,将她从这又一重巨大的打击中唤醒。
  殿中这两年被他换了奴仆,收走了全部锋利器具,营造出齐冶软禁她又恐她自尽的模样。
  寻不到杀人的工具。
  原也无妨,她原就是计划好的。
  她奔上去用力拖回男人,奈何手足无力,拖了两步扔开了他,只将殿中烛台全部撞倒,地上灯油处处,星火点点,舔罗帐衣帛,延成火海……
  他拼命挣扎,她疯癫哭笑。
  后书载:
  延兴十五年八月,长安西郊走水。
  中山王妃谢氏与胞弟被困火中,救之不及,俱殁。中山王部认之乃定陶王所为,故破釜沉舟举事发难,京中大乱。十月,中山王败北,谢氏族没。
  然梁皇室自废太子后,皇权不稳,民心不聚,天下苦梁帝父子久已。遂,四方诸侯群起,乱世逐鹿。
第2章 重逢
  ◎长意!◎
  两年后。
  延兴十七年,早春二月。
  辽东郡安平镇的一个首饰铺后院,十余个女郎正埋头专注地做着针线活。滴漏渐深,日上中天,一个晌午便这般过去了。
  “阿雪!”
  “你今个怎么心不在焉的?”问话的姑娘十七八岁,名唤郭玉。这会已经收好了针线布帛。
  阿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摇摇头。见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起身,观滴漏,原是已到了午膳时辰。
  “今个我们去对面巷子里喝粥吧,再要一屉胡饼。”郭玉看了眼外头天色,“这雪是停了,风还大的很,我们去吃些热乎的。今日起需要赶货,得晚一个时辰收工。要是午膳还喝蔓菁汤,哪撑得住下午的活。”
  “你去吧。”阿雪收拾好自己箩筐前的东西,笑道,“我昨夜着凉了,头脑胀疼,便是那几步路,也实在不想吹风。”
  屋内好歹还有炭盆,她晨起过来上工,鞋袜都湿了,如今才将将捂干。
  郭玉闻言,有些怏怏,只咽着口水往门外又看了眼。
  对面粥铺里:胡饼一钱六个,麦麸粥一钱两碗,是整个安平镇上最便宜的价格了。
  粥里还搁了豆渣 ,虽粗粝但也香浓。胡饼里有油渣碎,咬一口便同吃了肉一般。
  她已经馋了大半个月,想要狠心吃一回。尤其是这两日她来了月事,实在想吃一点喷香滚烫的东西。
  奈何这家便宜是便宜,但老板不肯分开卖,打底便是一钱胡饼配一钱粥,两个人的量。
  “罢了,我同你……”
  “你去吧!”阿雪看她馋得抿唇吞咽,遂从荷包内掏出一个铜板递给她,“我们一人一半,劳你进完膳给我带回来。我们且在劳作,偶尔也该吃点好的。”
  郭玉愣了愣,原本败下的眉眼一下亮起来,接过铜板道了声“我很快回来”,几步就没了人影。
  “路滑,你——” 阿雪无奈笑了笑,回顾四周只剩她一人,遂将工具都收拾妥当,往后院饭堂走去。
  “阿雪!我才去饭堂寻你,她们说你还未到。”对面走来个即将不惑的女人,是这处的王掌柜,
  她拉过阿雪,嘱咐道,“我现下要去一趟百里铺看料子,店里没人,你用过膳去前面柜台替一会。就小半时辰的功夫!”
  “我……”
  “还是老规矩。”王氏言行爽利,吊梢眼扫过阿雪,“赶紧去用膳,一会凉了。”
  老规矩是指没客人便算帮掌柜的的忙。有客人卖了货,她可以抽得半成酬金。
  想到抽成,阿雪没有拒绝的理由。
  “等等!”王氏似想起什么,返身回来,细瞧她,“我今个看你面庞白了些,你这伤……”
  阿雪下意识摸过面庞,低声道,“得了个偏方,外敷了一阵。”
  “又是书里看来的吧,就说识字好处多。”王氏退开两步再看,“继续用着,没了这条疤,再白净些……哎,罢了,这乱糟糟的世道,漂亮的脸蛋是祸不是福。”
  “去用膳吧,记得一会看柜台。”
  *
  铜镜中,是一张偏黄暗沉的脸,左脸疤痕赫然,右边眉毛剩了半截,另外半截被一个寸长见方的褐色胎记遮住。
  对镜观影,是一副丑陋面貌。但是若在之前,原该更恐怖些。
  面容颜色更深,疤痕更大,胎记绵延到眼角。
  因为在前面看守柜台,以防吓到客人,王氏特意给了她一副面纱。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前岁从长安出逃,为掩盖身份,她原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只是一路东来,她的一点细软或被骗,或因身体之故,问医吃药,待去岁正月到达这处,银钱细软便所剩无几。
  现成的皮具需要经过黑市才能购得,她根本买不起。
  于是便一直用着这个,一年多来多有磨损,眼下好几处都是她用药草染色绘上去的。晨起路上细雪扑面,可不是冲淡了些吗!
  谢琼琚看着铜镜中隐隐露出本相的眉眼,想起昨日的事,愈发心慌。
  她来辽东郡,一则是此处还不曾燃起战火,尚且平静。二则这里是大梁的最东边,是离长安城最远的地方。三则这里有座红鹿山,上面佛寺、医者甚多,她念起自己诊断不出病症、时好时坏的身体,若有万一亦算是一条退路。
  如此来了此地。
  天不绝她,又遇到这王氏首饰铺。
  店中掌柜算得上是一位有为巾帼。她经营奢侈首饰的同时,在后院辟了间院子,通过自己顾客的资源,揽一些针线的活计。给各地逃难奔至此、无处安身的女子谋生活命的机会。甚至还提供了住处和一日两膳。
  谢琼琚计划着,待五月里朱婆婆那处的房子到期,便搬到这来。既能省下些银子,还能省出时间。如今每日早晚徒步往返一个时辰,遇到这几日还需加时赶工的日子,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这样一想,她被磨出血泡的足趾不由蜷缩起来,痛意上涌。
  然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定了下来,能找到这么一分活计,她便能过得更从容些。
  如此思来想去,她瞥过铜镜,还是决定不搬走,左右已经攒了点银钱,且去换副新的皮具便罢。
  “劳驾,这套头面还需多久完工?”一个声音打破谢琼琚的思考。
  闻声,谢琼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提上面纱循声望去。
  在大堂东面,陈列簪钗发饰的柜案前,看见一袭男人背影。
  他穿了身靛青色云纹曲裾袍,身姿挺拔,正低眉看柜中的物品。一旁的侍者,将一个手炉放在案上,然后捧着一件玄色大氅退在一旁。男人便伸过左手,握上暖炉。
  “左边第二个,麻烦查一下。”他转过身温和道。
  谢琼琚垂着眼睑,僵硬地挪步过去。
  “就这个。”男人素手苍白,手指修长,指道,“去岁腊月定制的。”
  他指的是一套千叶攒金牡丹蝙蝠的头面,大小正偏钗环簪铛共计九九八十一件。
  九九归一,是为圆满。
  这是一套婚嫁头面。
  去岁腊月,被幽州刺史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定走,如今就差冠上五色松石还在镶嵌中。
  因为是定制品,柜中成列的是样品进度和绘图。
  “还需多久?”男人蹙眉看她,似在疑惑如何不开口。
  “……请稍等。” 谢琼琚转身找来卷宗翻阅,片刻道, “下月初十。郎君急的话,妾稍后转告掌柜,可否催一催。”
  “不急。大婚之物,总是需要用心磨的。”男人笑了笑,身形微移,又看其他饰品。半晌道,“劳烦您推荐推荐,还有何物是适合送给女郎的?”
  似乎有些报赧,他顿了顿道,“女家快一步定了那千叶头面作嫁妆,在下且添一物作聘礼。”
  谢琼琚点了点头,“即是作聘礼,那郎君不若看看这个鎏金三层九子妆奁,这个便最合适不过。”
  “怎么说?”他的五指在紫金手炉上来回摩挲,似在竭力索取上头的暖意。
  “一来这妆奁价值同头面所差无几。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妆奁乃安置首饰之物,每日晨时开合择取,晚间归拢闭合。”话至此处,谢琼琚缓了缓,道,“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
  “小轩窗,正梳妆。朝夕相见,如影随形。”男人弯下眉眼,话语愈发低柔,颔首道,“说得好,那便依你,我都要了。”
  “妆奁实物不在此处,我们掌柜刚刚外出,郎君稍坐片刻……”谢琼琚一时有些无措,想要去赶紧寻回掌柜,又忧这处无人看店,只转进内堂给人泡茶。
  *
  “是幽州刺史家女郎的未婚夫婿!果然俊朗又阔气。”郭玉已经吃完回来,本想来前头唤谢琼琚用膳。见有客人,遂侯在了内堂。
  “我们赶制刺绣的婚服,店里女郎定制的头面……”郭玉往外头又看一眼,“真是有心了,知晓女郎喜欢我家铺子,特地聘礼也来此定购。”
  “正好你看着前头,我去寻掌柜。这般大的单子,可别耽误了。”谢琼琚把茶盘推给她,掩过自己不小心被茶水烫过的手。
  “成!”
  两人正出欲出来,王氏便回来了。
  谢琼琚松下一口气,推过郭玉道,“你去吧,我饿了,先去喝粥。”
  *
  “一百金,居然就这么一刻钟的时间,三言两语便定了。”小玉没多久也回来了,只凑在谢琼琚身边感慨。
  谢琼琚笑笑,没有说话。
  郭玉欲趴在案上歇会,遂将麻布里包的胡饼推在一旁,突然回神看了一眼,“你怎么不喝粥啊?饼子也不吃一块,这些都是你的。”
  “这两个我留给阿洋哥。”郭玉分出两个,用麻布仔细包好,“你快吃。一会要上工了。”
  “我方才在饭堂吃过了。”谢琼琚将三个胡饼收下,把粥推给她,“晚膳热热,你吃吧。这两日多吃些热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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